清晨的舞蹈室,如同一个被晨曦唤醒的巨大水晶盒。巨大的落地窗将初升的朝阳过滤成柔和的金色光带,斜斜地铺洒在光洁如镜的枫木地板上。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松香、汗水和旧木地板特有的、被岁月打磨过的温润气息。
初穗独自一人站在空旷的舞蹈室中央。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粉色练功服,纤细的身体绷得笔直,如同蓄势待发的弓弦。她深吸一口气,足尖稳稳地立起,整个人如同一株破土而出的新竹,带着一股倔强的力量。然而,就在她开始旋转——一个她早已重复过千百次、如同呼吸般自然的挥鞭转动作时,异样发生了!
她的身体在旋转到三分之二圈时,如同被无形的丝线骤然拉扯,猛地停滞!流畅的弧线被硬生生切断!她的重心瞬间偏移,整个人踉跄了一下,左脚足尖鞋的鞋头在地板上摩擦出几声短促而刺耳的“吱嘎”声!如同天鹅优美的脖颈被猝然扼住,发出痛苦的呜咽。
她稳住身形,胸口微微起伏,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她没有立刻尝试下一次,而是站在原地,微微蹙起眉头,右手下意识地按住了右腿膝盖上方,靠近大腿外侧的位置。那里,深粉色的紧身练功裤下,肌肉线条似乎有一瞬间不易察觉的紧绷。
一次,两次,三次…第四次尝试时,同样的停滞点再次出现!第五次,她甚至没能完成旋转,在动作中途就失去了平衡,右脚足尖鞋的缎带擦过地板,发出更大的声响!
“呼…”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困惑。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右脚,脚尖无意识地在地板上轻轻点了几下,仿佛在确认着什么。
我抱着厚厚的《胡桃夹子》总谱,静静地站在舞蹈室门口,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初穗的每一次尝试,每一次细微的停滞,都像细小的针尖,轻轻刺在我的心上。那流畅的旋转曾是她的标志,如同呼吸般自然,此刻却像是被无形的枷锁束缚。
“咲咲夜!”初穗终于发现了我的存在,她惊喜地转过身,脸上瞬间绽放出如同春日樱花般明媚的笑容,试图驱散刚才的阴霾。然而,就在她转身迈步的瞬间,她的右脚似乎又微妙地顿了一下!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晃!她立刻伸出右手,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紧紧扶住了旁边冰冷的金属把杆!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来得正好!”她的声音依旧清脆,带着她特有的活力,但仔细听,却能捕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帮我听听这段节奏?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她脚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走到墙角的旧式卡带录音机旁,按下了播放键。
《天鹅湖》第二幕那熟悉的、充满忧伤与力量的旋律流淌而出,如同月光下的湖水般弥漫开来。
初穗深吸一口气,随着音乐再次起舞。她的手臂舒展如天鹅的羽翼,身姿依旧轻盈曼妙。然而,当音乐进行到那个标志性的、充满爆发力的大跳段落时——
她的起跳依旧充满力量,身体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但就在即将落地的瞬间!她的右腿,那条支撑她完成无数次完美落地的右腿,在空中几不可察地、极其短暂地迟疑了那么一瞬!仿佛在对抗某种无形的阻力!就是这不到半秒的迟疑,让她的落地失去了往日的稳定和轻盈!
她的膝盖在触地时,明显地、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了一下!虽然她迅速调整重心站稳,但那一瞬间的脆弱,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巨大的涟漪。
“呼…”她再次轻轻吐气,抬手用手背抹去额角的汗珠,对着我露出一个略带歉意的笑容,“可能是昨天体育课跑太久了,腿有点酸。”她弯下腰,双手用力揉捏着右小腿肚的肌肉,浓密的栗色刘海垂落下来,遮住了她此刻的表情,只露出小巧的下巴和微微抿紧的嘴唇。
“对了,”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抬起头,试图转移话题,声音重新变得轻快起来,“下个月文化祭的编舞,我想在《糖果仙子之舞》那段加入一些新的元素,比如…”
“轰——隆——!!!”
窗外毫无预兆地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鸣!如同巨兽的咆哮!紧接着,是重型机械作业时发出的、沉闷而极具穿透力的撞击声!整个舞蹈室的地板随之剧烈震动起来!悬挂在屋顶的吊灯疯狂摇晃,投射在地板上的光影如同受惊的蝴蝶般乱舞!
“啊!”
初穗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如同被瞬间抽走了所有血色!她原本扶着把杆的右手猛地收紧,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咔”的一声轻响!整个人如同受惊的兔子般僵在原地,身体微微颤抖!
那双总是充满灵气的、如同小鹿般的大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照出巨大的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她的目光死死地、如同被钉住般,锁定在自己微微颤抖的右腿上!
午休时分的学校医务室,弥漫着一股浓烈而刺鼻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药膏和酒精的微苦气息,形成一种令人神经紧绷的特殊氛围。白色的布帘将小小的诊室隔成内外两个空间。我站在布帘外,背靠着冰冷的白色墙壁,心脏在胸腔里不安地擂动。
布帘内,校医沉稳而带着职业性的温和声音清晰地传来:
“这种情况…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短暂的沉默。空气仿佛凝固了。
“大概…两周前?”初穗的声音终于响起,比平时低了许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和…心虚?“右腿…有时候会突然…使不上力气…”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如同蚊蚋,“特别是…特别是地面震动的时候…”最后几个字几乎轻不可闻。
校医手中的圆珠笔在病历纸上发出规律的、带着节奏感的“沙沙”声,如同某种倒计时。
“家族里…有神经系统的病史吗?”校医的声音依旧平稳,带着专业的探究。
“那个…”初穗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些,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近乎夸张的轻快,“我小时候…经历过一次挺大的地震,在老家那边…”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会不会…是心理作用?就是…创伤后遗症之类的?”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和试探。
就在这时!
“唰啦——!”
白色的布帘被猛地拉开!
校医拿着病历本站在帘后,眉头微蹙。而坐在诊床边缘的初穗,猝不及防地暴露在明亮的灯光下!她身上那件深蓝色的体操裤被卷到了膝盖上方,露出了整条纤细的小腿。此刻,那白皙的小腿上,清晰地贴着几道X形的、肤色半透明的肌效贴,紧紧地包裹着肌肉线条,如同某种无声的宣告和封印!
初穗看到站在门口的我,整个人如同被电流击中般瞬间僵住!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嘴唇微微张开,那双总是盛满笑意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照出巨大的惊愕、被撞破秘密的慌乱,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羞耻感!她下意识地想拉下裤腿遮掩,动作却因为慌乱而显得笨拙。
放学后的体育馆,空旷得如同巨大的、被遗弃的贝壳。巨大的穹顶之下,只有角落一小块铺着深蓝色体操垫的区域亮着灯,形成一个孤岛般的光圈。窗外,酝酿了一整天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密集的雨点如同鼓点般疯狂敲打着巨大的玻璃穹顶,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几乎淹没了整个世界。
在这片被雨声统治的孤岛上,初穗如同一个孤独的战士,正在进行一场注定艰难的战斗。
她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一个看似简单,却需要极强核心力量和腿部爆发力的原地大跳。起跳,腾空,落地…每一次落地,她的右脚踝都会几不可察地微微向内崴一下!身体随之出现极其短暂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晃动!但她立刻强迫自己站稳,咬紧牙关,再次起跳!
一次,两次,三次…
第四次落地时,她的右腿终于支撑不住!膝盖猛地一软!整个人如同失去提线的木偶般,重重地向前扑倒!膝盖和手肘狠狠地砸在冰冷的体操垫上,发出沉闷的“砰”声!
“呃…”一声压抑的痛哼从她紧咬的牙关中泄露出来。
我站在二楼昏暗的看台上,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体育馆高耸的穹顶在暴雨的敲击下发出巨大的回响,如同悲鸣。我能清晰地看到,在她摔倒的瞬间,她的右腿小腿肚的肌肉,不受控制地、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如同垂死的鱼在岸上最后的挣扎!
但她没有犹豫!甚至没有发出一声呻吟!她双手撑地,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从垫子上弹了起来!仿佛刚才的摔倒只是幻觉!紧接着,在站稳的瞬间,她竟然抬起右手,紧握成拳,带着一股近乎自虐般的狠劲,狠狠地、一下又一下地捶打着自己毫无知觉般的大腿外侧!
“够了!”我再也无法忍受,嘶哑的声音穿透了震耳欲聋的雨声,猛地冲下楼梯!
初穗背对着我,身体如同被冻结般僵在原地。她的肩膀在昏暗的光线下,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着,如同风中落叶。
“文化祭…”她的声音混合着雨声传来,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执着和破碎的哽咽,“只剩三周了…”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试图让声音平稳下来,却带着更深的颤抖,“我答应过…要跳《胡桃夹子》的独舞…我答应过的…”
就在这时!
“咔嚓——!”
一道惨白的、如同利刃般的闪电,骤然撕裂了体育馆外漆黑的夜空!紧随其后的,是一声震耳欲聋、仿佛要将天地都劈开的炸雷!巨大的声浪如同重锤般砸在体育馆的玻璃穹顶上!
“啊!”
初穗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惊叫!如同被闪电击中!她的身体猛地一颤!整个人如同受惊的幼兽般蜷缩起来!右手如同条件反射般,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力道,掐住了自己右腿的膝盖!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仿佛要将那不听使唤的肢体捏碎!
“去年…”她的声音在雷声的余威中响起,轻飘飘的,如同从遥远的地底传来,带着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冰冷,“…那场地震的时候…”她的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被压在舞蹈室的镜子下面…整整…六个小时…”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颤抖,“…右腿…就是那时候…”
周末的医院走廊,长得仿佛没有尽头。惨白的日光灯管发出单调而冰冷的嗡嗡声,将一切都笼罩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消毒水味浓郁的惨淡光晕中。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药品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恐惧与等待的沉重气息。
初穗安静地坐在诊室外冰凉的金属长椅上。她的双手紧紧交握,放在并拢的膝盖上,指尖因为用力而深深陷入手背的皮肤,留下一个个清晰而深陷的月牙形红痕。她的背脊挺得笔直,如同拉满的弓弦,仿佛这样就能抵御即将到来的审判。她微微低着头,浓密的栗色刘海垂落下来,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紧绷的下颌线条。
诊室的门开了又关,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进进出出,面无表情。每一次门轴的转动声,都让初穗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一下。
终于,轮到她了。
我陪着她走进诊室。医生是一位头发花白、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中年男人,表情严肃而专注。他示意初穗坐下,然后拿起灯箱上夹着的几张X光片。冰冷的白色灯光穿透胶片,清晰地映照出她右腿骨骼的影像。医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目光锐利地在光片上扫视着,眉头渐渐锁紧。
“嗯…”他沉吟着,放下光片,又拿起桌上一份厚厚的、打印着各种数据和曲线的肌电图报告,仔细翻阅着。圆珠笔在报告边缘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发出“哒、哒”的轻响,在寂静的诊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如同倒计时的秒针。
“还是建议住院,做更全面的神经功能检查和肌电图复查。”医生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他放下报告,目光落在初穗苍白的脸上,“从目前的影像学和初步的肌电图结果来看,腓总神经的损伤程度…比我们之前预估的要严重一些。”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神经传导速度明显减慢,肌肉的失神经支配电位也很明显…”
初穗的嘴唇微微颤抖了一下,但她依旧保持着挺直的坐姿,双手在膝盖上绞得更紧。
“医生…”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努力维持着平静,“那…我的文化祭…还能赶上吗?”
医生抬起头,目光透过镜片落在她充满希冀的脸上。他沉默了几秒钟,那短暂的沉默如同巨石般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很遗憾,”医生最终开口,声音带着一丝职业性的、却依旧令人心碎的遗憾,他手中的圆珠笔在空白的处方单上悬停着,“以你目前的神经功能状态,短时间内…绝对禁止进行任何剧烈运动,尤其是需要腿部爆发力和高度平衡感的舞蹈动作。”他的语气斩钉截铁,“现在需要的是绝对静养,配合系统的营养神经药物和高压氧治疗,努力复健…争取尽可能恢复功能。至于跳舞…”他轻轻摇了摇头,目光中带着一丝惋惜,“…恐怕需要做好长期、甚至…永久的心理准备。”
“永久?”初穗下意识地重复着这个词,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飘落。
医生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再次强调:“现阶段,好好休息,努力复健,争取功能最大化恢复才是最重要的。跳舞…暂时不要再想了。”
“永久…”初穗又轻轻念了一遍,仿佛在确认这个词语的重量。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病号服的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复健室巨大的落地窗外,几株高大的染井吉野樱树正迎来一年中最盛大的花期。粉白色的花瓣如同被春风吹散的雪片,纷纷扬扬地飘落,在透明的玻璃上留下短暂而美丽的印记,旋即又被风吹走。
初穗穿着宽松的复健服,双手死死抓住面前冰冷的金属平行杠。她的身体微微前倾,右腿被物理治疗师小心翼翼地托起,悬在半空中。那条曾经充满力量、能支撑她完成无数高难度跳跃的右腿,此刻却显得如此无力,如同失去提线的木偶,在空中微微颤抖着,肌肉线条因为紧张而僵硬。
“放松,放松一点,初穗同学。”年轻的物理治疗师声音温和,带着鼓励,“再坚持五秒…很好!保持住!…现在,慢慢放下,感受脚掌接触地面的感觉…”
当初穗的脚尖,带着一种近乎小心翼翼的试探,终于触碰到冰冷光滑的复健室地板时——
“嘶…”
一阵尖锐的、如同电流般窜过的刺痛感,猝不及防地从她的脚踝处猛地窜上膝盖!她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同被无形的针狠狠刺中!右腿条件反射般地猛地向上缩起!整个人因为失去平衡而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幸好她死死抓住了平行杠,才没有摔倒!
“初穗!”我站在门口,心猛地揪紧。
“我没事!”她几乎是立刻回应,声音带着一丝强装的镇定,但额头上瞬间渗出的细密汗珠和微微急促的呼吸却出卖了她。她深吸一口气,对着我,也像是对着自己,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嘴角的弧度却带着不易察觉的僵硬,“比昨天…多坚持了两秒呢!对吧,医生?”她转头看向物理治疗师,寻求着肯定。
物理治疗师在记录本上写了几笔,点点头,露出职业性的鼓励微笑:“嗯,有进步。今天先到这里,休息一下,下午再做下一组。”
治疗师离开后,复健室里只剩下我和初穗。窗外樱花的影子在光洁的地板上无声地移动。
“咲夜,”初穗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她的手指冰凉,带着微微的颤抖,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皮肤里,“帮我个忙。”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急切,“我想…我想试试那个动作…”
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用尽全身力气,双手猛地撑住平行杠,试图将自己整个身体支撑起来!
“初穗!不行!”我惊呼出声。
但她置若罔闻!她的眼神里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她咬着牙,脸颊因为用力而涨得通红,手臂的肌肉线条清晰地绷起!她尝试着将重心转移到左腿,然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心颤的决绝,试图抬起那条不听使唤的右腿!
就在她的右腿刚刚离开地面几厘米,膝盖弯曲,准备做出那个《胡桃夹子》中经典的、单腿支撑的阿拉贝斯克预备姿势时——
她的右腿膝盖,如同被瞬间抽走了所有支撑,毫无预兆地、猛地向内弯曲!如同被折断的树枝!
“啊!”
一声短促的惊呼!
初穗整个人如同被抽空了力气,猛地向前栽倒!
我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上前,在她即将重重摔在地板上的瞬间,险险地扶住了她!
她的身体沉重地靠在我身上,剧烈地喘息着,如同离水的鱼。隔着薄薄的复健服,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后背的衣料,在短短几秒钟内,已经被冰冷的汗水彻底浸透!那湿冷的触感,如同她此刻绝望的心情。
“够了!初穗!”我再也控制不住,声音因为激动和心疼而微微拔高,带着一丝哽咽,“够了!别这样!求你了!”
初穗的身体在我怀里僵硬了一瞬,随即,那紧绷的、如同盔甲般的倔强,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她的头无力地垂在我的肩膀上,身体微微颤抖着,不再挣扎。
窗外一阵风吹过,更多的樱花花瓣被卷起,如同粉色的雪片,纷纷扬扬地扑打在巨大的落地窗上。它们粘附在冰冷的玻璃表面,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美感,却又像一道道无声的、粉红色的伤口,烙印在视野之中。
深夜的旧琴室,被一盏光线昏黄的落地灯笼罩着,如同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空气中弥漫着旧木头、灰尘和纸张混合的、略带陈腐的气息。
《胡桃夹子》的总谱被摊开在巨大的钢琴谱架上,但此刻,它早已面目全非。原本工整的五线谱上,布满了各种颜色的修改笔迹——红色的叉、蓝色的圈、黑色的箭头、绿色的修改音符…如同经历了一场惨烈的战役。大段的乐句被整段划掉,旁边用潦草的字迹写着新的构思。
初穗坐在轮椅上,深蓝色的轮椅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她的腿上摊着一本翻开的乐谱,右手紧紧捏着一支鲜红色的记号笔。她的目光锐利而专注,仿佛要将乐谱看穿。她的笔尖悬在半空,微微颤抖着,最终,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力道,重重地戳在谱面上!
“嗤啦!”
脆弱的乐谱纸被笔尖戳破了一个小洞!
“这里…”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种压抑的冷静,“改成钢琴独奏…”她的笔尖在那个被戳破的小洞周围,用力地画了一个圈,“糖梅仙子之舞的段落可以…可以简化旋律线,突出和声的色彩变化…”她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就在这时——
“吱呀——”
旧琴室厚重的木门被轻轻推开。
忍诚抱着他那把深棕色的小提琴琴盒,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他的目光扫过轮椅上的初穗,扫过那本被“蹂躏”得不成样子的乐谱,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走到钢琴旁,将琴盒轻轻放在地上,然后从里面取出一份崭新的、用文件夹仔细装好的乐谱。
“试试这个版本?”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如同大提琴的低音弦。他将乐谱递到初穗面前。
初穗有些茫然地抬起头。
忍诚修长的手指轻轻翻开乐谱的首页。
在谱面的最上方,一行用削尖的HB铅笔写下的、清晰而有力的字迹映入眼帘:
「给初穗——不用跳舞也能飞翔的旋律」
在那行字的下方,铅笔的笔触勾勒出一只线条简洁、却充满力量感的飞鸟轮廓。飞鸟的翅膀并非羽毛,而是由一连串跳跃的音符构成,仿佛音乐本身就能承载着梦想翱翔。
初穗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行字和那只音符飞鸟上,仿佛被施了定身咒。她的嘴唇微微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过了许久,她才缓缓抬起手,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拂过那行字迹,仿佛在触摸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哼…哼…”她尝试着按照乐谱上的旋律,极其轻微地哼唱起来。那声音起初带着迟疑和干涩,如同生锈的齿轮在艰难转动。但渐渐地,随着旋律的流淌,她的声音变得平稳了一些。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随着哼唱的节奏,在轮椅冰凉的金属扶手上轻轻敲打着。那敲击的节奏,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仿佛是她内心深处,那个被禁锢的舞者灵魂,仍在无声地、执着地踩着属于她的舞步。
安藤由美不知何时已经溜了进来,像只无声的猫。她蜷缩在琴室角落的阴影里,膝上摊开着她的素描本。铅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飞快地滑动着,发出细密的“沙沙”声。
很快,一幅画面在纸上成形:轮椅上的初穗微微仰着头,闭着眼睛,沉浸在哼唱之中。窗外清冷的月光透过高大的窗户洒进来,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朦胧的光晕。而在她映在对面墙壁上的巨大影子轮廓里——那个轮廓依旧保持着芭蕾舞者最经典的、单腿直立、手臂舒展的阿拉贝斯克姿态!优雅而坚定,仿佛从未被现实的枷锁束缚!
“对了,”初穗突然停下哼唱,抬起头,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明亮得有些刺眼的笑容,那笑容里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坚强,“文化祭的演出服…可以改成坐在秋千上…或者…坐在特制的、能旋转的平台上?这样…”
“咔嚓——!”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骤然撕裂了漆黑的夜空!如同恶魔的狞笑!紧接着,是一声几乎要震碎玻璃的、沉闷而压抑的滚雷!巨大的声浪如同重锤般砸在旧琴室单薄的窗棂上!
“呃!”
初穗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闪电击中!她的右手瞬间如同条件反射般,死死地、带着一种痉挛般的力道,掐住了自己毫无知觉的右腿膝盖!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轻响!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然而,她的歌声…却没有停下!
在雷声的余威中,在窗外骤然变得狂暴的雨声里,她那带着颤抖、却无比倔强的哼唱声,如同风中残烛般,顽强地、断断续续地继续着!直到窗外的暴雨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彻底淹没了旧琴室里所有细微的声响!只剩下那狂暴的雨声,如同命运无情的嘲笑,在寂静的深夜里疯狂肆虐!
初穗的膝盖重重地磕在复健室冰冷光滑的地板上,发出一声沉闷而令人心悸的“咚”声!那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她整个人都愣住了,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身体保持着摔倒时前倾的姿势,双手还徒劳地伸向前方,似乎想要抓住什么。几秒钟的空白后,剧烈的疼痛才如同苏醒的毒蛇,顺着神经末梢猛地窜上大脑!她的身体瞬间蜷缩起来,牙关紧咬,下唇被牙齿深深陷进去,留下清晰的齿痕,眼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泛红,一层水汽弥漫开来。
“初穗!”我心脏骤停,几乎是扑过去想要扶她。
“别碰我!”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尖利,猛地甩开我伸过去的手!她的双手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抓住旁边的平行杠!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骇人的青白色,仿佛要将那冰冷的金属捏碎!她拒绝任何人的触碰,拒绝任何形式的帮助!
“我没事……”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强忍的痛楚,却还在试图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真的…只是…只是滑了一下…”她一边说着,一边尝试用手臂的力量支撑起身体。
然而,她的右腿…那条曾经支撑她完成无数个完美落地的右腿,此刻却像是一截毫无生命的朽木,软绵绵地、毫无生气地拖在地板上,任凭她如何咬牙用力,如何用拳头捶打,都无法调动起一丝一毫的力量!它彻底背叛了她!
她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胸膛剧烈起伏,如同破旧的风箱。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迅速淹没了她强装的镇定。
“动啊…”她低下头,死死地盯着自己那条不争气的右腿,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浓重的哭腔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为什么不动…求求你…动一下啊…”她抬起右手,更加用力地、近乎自虐般地捶打着自己的大腿外侧,指甲深深陷入皮肉,留下道道红痕!
复健室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连窗外的阳光都似乎黯淡了几分!
医生闻声匆匆赶来,蹲下身,动作轻柔而专业地检查着她红肿的膝盖。他的手指按压着她小腿和大腿的肌肉,感受着肌肉的紧张度和反应。
“肌肉反应很弱…张力异常…”医生眉头紧锁,低声对旁边的护士快速说道,“通知神经内科急会诊,准备肌电图复查!怀疑神经损伤加重!立刻安排轮椅,送她去检查室!”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是一道冰冷的判决,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初穗坐在轮椅上,像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精致人偶。她微微低着头,浓密的栗色刘海垂落下来,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紧绷的下巴和紧紧抿着的、毫无血色的嘴唇。她的双手无力地垂落在轮椅扶手上,指尖还在微微颤抖。
她的母亲站在轮椅旁,一只手紧紧按在女儿瘦削的肩膀上,仿佛想传递一些力量,另一只手则死死捏着一沓刚刚打印出来、还带着打印机余温的检查报告单。她的眼眶通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医生站在她们面前,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带着职业性的冷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低沉而清晰地打破了诊室令人窒息的寂静:
“最新的肌电图和神经传导速度检查结果出来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报告单上那些冰冷的数据和曲线,“情况…比我们之前预估的…要严重很多。”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沉重的冰,砸在初穗的心上。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了一下。
“腓总神经的损伤程度…非常深。”医生指着报告单上的一个波形图,“神经轴突的损伤广泛,神经传导速度显著减慢,甚至在某些节段出现了传导阻滞。肌肉的失神经支配电位非常明显…”他抬起头,目光落在初穗低垂的头上,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残酷,“这意味着…神经功能的恢复…将会极其缓慢和困难。”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最合适的措辞,但最终选择了最直接的表述:
“长时间内…可能无法恢复自主运动功能。尤其是…像芭蕾舞这种对腿部力量、爆发力、平衡感和精细控制要求极高的活动…”他再次停顿,目光扫过初穗母亲瞬间煞白的脸,最终落回初穗身上,“…恐怕…以后都很困难了,甚至可能是永久性的功能丧失。”
“永久性的…”初穗下意识地轻声重复着,仿佛在咀嚼这个词语的苦涩含义。她的声音很轻,飘忽得如同叹息。
医生沉默了几秒,最终还是艰难地补充道:“是的。至少一年内,完全恢复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更长远来看…恢复到能进行专业舞蹈训练的程度…希望非常渺茫。要做好…永久无法再跳舞的心理准备。”
诊室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墙上挂钟的秒针,发出“咔哒、咔哒”的、如同丧钟般的声响。
初穗的手指慢慢松开,无力地垂落在轮椅扶手上。她缓缓地抬起头,目光空洞地望向诊室窗外。窗外,阳光灿烂,医院的草坪绿意盎然,几个穿着病号服的孩子正在家人的陪伴下散步。她的眼神没有焦距,仿佛穿透了墙壁,望向了某个遥不可及的远方。
“可能是永久的…”她又轻轻地重复了一遍,声音平静得可怕,嘴角甚至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勾勒出一个极其怪异、极其勉强的、如同面具般的微笑弧度,“为什么要今天发作呢…”她的语气轻松得诡异,仿佛只是在抱怨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那文化祭…肯定赶不上了呢。”
她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像一张破碎的面具。诊室里只剩下仪器单调的滴答声,和她母亲压抑的、细微的啜泣声。
深夜的舞蹈室,如同一个被遗弃的、巨大的水晶棺。惨白的月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扭曲的阴影。空气里弥漫着冰冷的、混合着绝望和旧木地板的气息。
初穗的轮椅停在舞蹈室的正中央,月光将她孤零零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她静静地望着对面那面巨大的、占据整面墙的落地镜。镜子里,清晰地映照出她此刻的模样——曾经纤细挺拔、充满力量的身躯,此刻被禁锢在冰冷的金属轮椅框架里,显得如此脆弱而渺小。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轻轻触碰着冰凉的镜面。她的指尖沿着镜中那个模糊的、曾经无比熟悉的轮廓缓缓滑过——那飞扬的马尾辫,那舒展的手臂线条,那充满力量感的腿部肌肉…仿佛在抚摸一个早已逝去的、最亲密的朋友。
“骗子…”她的声音沙哑而破碎,如同砂纸摩擦过粗糙的木头,在寂静的舞蹈室里低低响起,“明明说过…会好起来的…明明答应过…”她的声音里充满了被背叛的愤怒和无尽的委屈。
她的手指猛地收紧!指甲在光滑的镜面上刮擦,发出尖锐刺耳的“吱嘎”声!如同困兽绝望的嘶鸣!
突然!
她像是被某种巨大的情绪彻底吞噬!猛地弯下腰,从轮椅旁的地板上,一把抓起她那双视若珍宝的、粉色的芭蕾舞鞋!那鞋头已经被无数次练习磨得微微泛白,缎带上还残留着排练时的汗渍!
她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双舞鞋狠狠地砸向镜子!
“啪!”
一声沉闷的声响!
舞鞋无力地掉落在光洁的地板上,滚了几圈,停了下来。而那面巨大的镜子,依旧完好无损,冰冷地映照着她此刻狼狈而绝望的身影。
初穗的肩膀剧烈地垮塌下来,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根骨头。积蓄已久的泪水,终于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大颗大颗的泪珠,无声地滑过她苍白的脸颊,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她缓缓地、颤抖着弯下腰,伸出双手,如同对待失散多年的至宝般,小心翼翼地将那双舞鞋捡了起来。她将舞鞋紧紧地、紧紧地抱在怀里,脸颊深深地埋进那柔软的缎面和皮革里。
冰冷的泪水浸湿了舞鞋。
“我再也…”她的声音闷闷地从舞鞋里传来,轻得如同梦呓,却带着一种撕裂灵魂般的痛楚,“…跳不了舞了吗…”
这句话,轻飘飘地落在死寂的舞蹈室里,却如同最沉重的丧钟,敲碎了所有关于舞台、灯光和掌声的幻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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