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校日的清晨,白鹤樱华学园仿佛被一场粉白色的暴风雪席卷。校门两侧高大的染井吉野樱正值盛放,繁密的花朵如同倾泻的瀑布,层层叠叠压弯了枝头。风一吹过,花瓣便如同有了生命般,洋洋洒洒地飘落,在通往校门的沥青路面上铺成一层厚厚的地毯,空气中弥漫着樱花特有的、带着微甜气息的、近乎梦幻的清香。
初穗坚持自己推动着轮椅的金属轮圈。她的双手紧握着冰冷的轮圈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轮椅的橡胶轮胎缓缓碾过地上堆积的、带着晨露湿气的柔软花瓣,在深色的沥青路面上,清晰地留下两道深色的、如同泪痕般的湿漉漉辙印。
校门口聚集了不少返校的学生。他们或三五成群,或独自驻足,目光如同无形的探照灯,纷纷投向那个坐在轮椅上、缓缓前行的身影。窃窃私语声如同初春料峭的寒风,裹挟着各种复杂的情绪,断断续续地、无法阻挡地灌入我的耳中:
“听说了吗?是永久性的神经损伤…腓总神经…”
“天啊…太可惜了…她不是刚拿到维也纳国立芭蕾舞学院的预录取邀请函吗?那可是…”
“她妈妈昨天来学校了…好像是来办长期休学手续的…唉…”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向初穗。
我清晰地看到,她挺得笔直的背脊,在听到“维也纳”三个字时,几不可察地、极其短暂地僵硬了一下!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但仅仅是一瞬!下一秒,她的背脊挺得更加笔直,如同不屈的旗杆!仿佛要用这倔强的姿态,对抗所有投向她的目光和议论。
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樱花枝桠,恰好落在她发间那枚标志性的草莓发卡上。水钻折射出刺眼的光芒,如同她此刻强装坚强的铠甲,耀眼得令人心酸。
“咲夜,”她突然转过头,脸上绽放出一个极其灿烂、甚至带着点俏皮的笑容,仿佛刚才那些议论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噪音,“帮我个忙好吗?”她的声音清脆,带着她一贯的活力,只是仔细听,能捕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我想…去舞蹈室看看。”
推开舞蹈室那扇厚重的、带着熟悉松木气息的大门,一股混合着旧木地板、松香、汗水和淡淡尘埃的、无比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时光仿佛在这里凝固了。
空荡荡的舞蹈室,如同一个被按下了暂停键的舞台,依旧保持着初穗最后离开时的样子,甚至带着一丝主人随时会归来的错觉。
靠墙的木质把杆上,随意地搭着她那件浅粉色、袖口绣着小草莓图案的针织开衫,柔软的毛线在阳光下泛着温暖的光泽,仿佛还残留着她身体的温度。
角落那个属于她的、贴着芭蕾舞鞋贴纸的储物柜柜门虚掩着。透过缝隙,可以看到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三双芭蕾舞鞋——一双是磨损严重、鞋头已经磨得发白的旧鞋,那是她练习多年的伙伴;一双是崭新的、缎带还带着出厂时硬挺光泽的新鞋,鞋尖处甚至被她用金粉小心地点缀了几颗小星星;还有一双是淡粉色的软底练功鞋,鞋底边缘沾着些许防滑镁粉的白色痕迹。它们如同被精心供奉的圣物,无声地诉说着一个戛然而止的梦想。
初穗的轮椅缓缓滑行,最终停在舞蹈室正中央,那面巨大的、占据整面墙的落地镜前。
镜面光洁如初,清晰地映照出她此刻的身影——坐在冰冷的金属轮椅上,身上穿着普通的校服裙装。她的目光落在镜中自己的双腿上。那条曾经充满力量、能支撑她完成无数高难度跳跃的右腿,此刻被包裹在柔软的、肉色的舞蹈袜中(这似乎是她无意识保留的习惯),无力地垂落在轮椅踏板上。镜中的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却注定徒劳的渴望,轻轻触碰着自己右腿膝盖的位置。
那里,舞蹈袜的布料下,曾经流畅而充满爆发力的肌肉线条,如今只剩下柔软的轮廓。
“要听个笑话吗?”初穗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镜中的沉默。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甚至带着一丝调侃。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毫无知觉的膝盖上轻轻敲击着,那节奏…分明是《胡桃夹子》中《糖梅仙子之舞》的经典段落!
“医生说,”她的嘴角向上牵起一个勉强的弧度,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的神经啊…就像被用力扯断的琴弦…”她顿了顿,仿佛在模仿医生严肃的语气,“就算…就算费尽心思接回去了…那音色…”她的声音陡然哽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扼住了喉咙!
因为,就在镜子的反射中,清晰地映出了另一个身影!
奈绪子不知何时已悄然站在了舞蹈室门口。她穿着一身素雅的淡紫色访问着和服,步履轻盈,如同无声的落樱。她的手里,正拿着一个洗得发白、边缘已经有些磨损的深蓝色运动护膝——那是初穗上次在医务室检查后,遗落在那里的。
护膝的正中央,用银线精心绣着一只展翅欲飞的小天鹅。然而此刻,那只天鹅的翅膀边缘,几根银线已经崩断、开线,如同折翼的鸟儿,带着一种无声的悲怆。
奈绪子没有说话。她缓步走到初穗的轮椅旁,动作自然而轻柔地蹲下身。她的目光平静如水,没有怜悯,没有惋惜,只有一种沉静的、如同古井般的包容。她伸出手,动作极其仔细地将那只开线的护膝,如同对待一件珍贵的信物般,轻轻地、稳稳地系在了初穗轮椅的金属扶手上。她的手指灵活地穿梭,最后打了一个极其标准、堪称完美的蝴蝶结。
系好护膝,奈绪子缓缓站起身,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在她身后勾勒出一道朦胧的光晕,为她沉静的面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文化祭执行委员会,”奈绪子的声音清晰而平稳,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刚刚全票通过了一项特别提案。”她的目光落在初穗瞬间睁大的眼睛上,“主舞台将加装无障碍轮椅通道和专业的升降平台——”
她微微停顿,目光变得深邃而郑重:
“——以妻夫木家的名义。”
“妻夫木家”四个字,如同投入心湖的重石!初穗的身体猛地一震!那双总是盛满倔强的眼眸里,瞬间翻涌起巨大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被理解的、如同洪流般汹涌而至的委屈!一直强忍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终于再也无法控制!大颗大颗的泪珠,如同断线的珍珠,猝不及防地滚落下来!重重地砸在她毫无知觉的、覆盖着舞蹈袜的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为什么…”初穗猛地抓起把杆上那件柔软的针织开衫,如同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般,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脸!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声,闷闷地从布料间泄露出来!她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如同暴风雨中濒临破碎的蝶翼,“为什么…偏偏是腿…为什么是腿啊…”那声音里充满了不甘、愤怒,以及深入骨髓的绝望!
窗外一阵裹挟着樱花香气的暖风骤然吹过!更多的花瓣如同粉色的雪片,被风卷起,洋洋洒洒地飘落!有几片顽皮的花瓣,乘着风势,轻盈地穿过敞开的窗户,如同精灵般,悄然落在了初穗的轮椅扶手上,落在了那只开线的天鹅护膝旁。
奈绪子默默地走到墙角的旧式卡带录音机旁,动作轻柔地按下了播放键。
《天鹅湖》第二幕那熟悉的、充满忧伤与不屈力量的旋律,如同月光下的湖水般,温柔而坚定地流淌而出!那正是初穗曾经跳过无数遍、每一个音符都刻入骨髓的版本!
音乐流淌的瞬间!
初穗像是被某种巨大的力量击中!她猛地扯下捂着脸的开衫!泪水还挂在脸颊上,但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眸里,却燃烧起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她双手猛地转动轮椅的轮圈,轮椅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向墙边的木质把杆!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她双手如同铁钳般,死死抓住了冰冷的把杆!紧接着,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借助手臂的力量,猛地将自己整个身体向上吊起!
“哐当!”
一声刺耳的金属撞击声!
轮椅因为失去重心和她的拉力,猛地向后翻倒!重重地砸在地板上!
而初穗的身体,如同一个被强行提拉起来的、坏掉的提线木偶!她的脚尖勉强点到了地面,但右腿膝盖却因为无法支撑和神经控制缺失,呈现出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向内弯曲的扭曲角度!整个人完全依靠双臂的力量,摇摇欲坠地悬挂在把杆上!汗水瞬间浸湿了她的额发和后背!
“初穗!”我和奈绪子同时惊呼出声,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我们猛地冲了过去!
“我能站…”初穗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沫般的腥气,“我能…我能站…”她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用力而嘶哑变形!豆大的汗珠顺着她的鬓角、下巴,如同小溪般不断滚落,砸在光洁的木地板上!她的右腿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肌肉在舞蹈袜下扭曲、跳动!但她那双抓住把杆的手,却如同焊死了一般,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骇人的青紫色!死也不肯松开!
“再一下…再一下就好…”她的声音带着濒临崩溃的绝望和最后一丝执念,如同风中残烛!
“噗通!”
终于,力竭的她如同断线的风筝,重重地跌坐回冰冷的地板上!翻倒的轮椅就躺在她的脚边。她的嘴唇被自己咬破,一道刺目的血痕蜿蜒而下,滴落在浅色的校服裙上,晕开一小朵触目惊心的红梅。
奈绪子迅速上前,动作沉稳地将翻倒的轮椅扶正。然后,她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她单膝跪地,以一种完全平等的姿态,平视着跌坐在地、狼狈不堪的初穗。
“听着,”奈绪子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如同古寺的晨钟,穿透了初穗急促的喘息和绝望的呜咽,“我的祖父,妻夫木宗严,”她的目光沉静而坚定,清晰地映出初穗泪眼婆娑的脸庞,“在他四十五岁那年,因为一场意外,永远失去了他的右臂。”
初穗的抽泣声猛地一顿,抬起泪眼朦胧的脸。
“所有人都以为,他作为一代剑豪的生涯,就此终结。”奈绪子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击在初穗的心上,“但是,他只用了一年时间。”她的目光锐利如刀,“用他剩下的左手,重新握起了竹刀。”
她微微前倾身体,声音更加清晰:
“然后,在那年的全日本剑道选手权大赛上,”她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敬意,“他用左手,击败了所有对手,夺得了冠军。”
初穗怔怔地望着她,泪水无声地、更加汹涌地流淌下来,混合着唇角的血迹。
“可我不是剑士…”初穗的声音虚弱而迷茫,带着浓重的鼻音,如同迷途的羔羊。
“但你是舞者。”奈绪子的声音斩钉截铁,她的手指抬起,精准地指向初穗的胸口,心脏的位置,“只要这里还在跳,”她的目光如同最炽热的火焰,牢牢锁住初穗的眼睛,“只要这里的火焰还没有熄灭,你就有千万种方式,继续你的舞蹈!”
初穗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滑落。阳光透过巨大的窗户,将我们三人的身影清晰地投射在光洁的镜面上。初穗跌坐的身影,奈绪子单膝跪地的轮廓,以及我的剪影…而在那巨大的镜面反射中,轮椅那冰冷的金属框架轮廓,仿佛被阳光赋予了某种奇异的魔力,渐渐地、无声地与旁边两个正常站立的身影轮廓,奇妙地融合在了一起,不分彼此。
午休时分的旧琴室,仿佛变成了一个被乐谱淹没的孤岛。阳光透过蒙尘的窗户,在堆满纸张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灰尘、松香以及一种压抑的、混合着希望与绝望的复杂气息。
忍诚独自一人蜷在琴室最昏暗的角落,正全神贯注地调试着他那把深棕色的小提琴的琴弓。他微微蹙着眉,指尖捻起一小块金棕色的松香,在弓毛上细致而均匀地摩擦着,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松香的粉末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金色的尘埃般簌簌落下。
我则跪在初穗的轮椅旁,手里拿着扳手和螺丝刀,小心翼翼地调整着连接在钢琴踏板上的、那根特制的金属延长杆的高度。延长杆的末端被设计成一个适合轮椅高度的脚踏板。冰冷的金属触感在指尖蔓延。
初穗的腿上摊开着那本承载了太多心血的《胡桃夹子》改编乐谱。此刻,这本乐谱早已面目全非,几乎每一页都被各种颜色的笔迹覆盖——红色的叉、蓝色的圈、黑色的箭头、绿色的修改音符…如同经历了一场惨烈的战役。大段的乐句被整段划掉,旁边用潦草的字迹写着新的构思。
“这里,”初穗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她的笔尖悬在谱面上方,微微颤抖着,最终重重地点在某一页上,笔尖甚至戳破了脆弱的纸张,留下一个小洞,“左手这个和弦,改成减七度。”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糖梅仙子从云端坠落时的音符,应该像这样——”她的右手突然抬起,带着一股发泄般的狠劲,猛地砸在钢琴的低音区!
“哐——!!!”
一串极其刺耳、充满破碎感的不和谐音骤然炸响!如同玻璃被狠狠砸碎!巨大的声响在狭小的琴室里回荡,震得谱架上那支削得尖尖的HB铅笔,“啪嗒”一声滚落在地!
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
就在这时!
“砰!”
旧琴室的门被猛地推开!
永野光明像一阵旋风般冲了进来!她怀里抱着一大摞各种颜色、形状的运动护具,几乎要淹没她的视线!她气喘吁吁地将那堆护具“哗啦”一声堆在旁边的空椅子上,然后从中精准地抖出一副造型奇特的、带有金属弹簧支架的黑色护腕!
“初穗!试试这个!”光明的声音充满活力,带着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将那副护腕举到初穗面前,“腕部支撑器!篮球部特制的!里面加了高弹性的记忆海绵和可调节的弹簧支架!可以稳定手腕,减少发力时的震动,还能…”她滔滔不绝地介绍着。
然而!
初穗的双手,如同受惊的鸟儿般,猛地从乐谱上缩回,紧紧藏到了轮椅两侧!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向后缩了一下,脸上瞬间褪去了所有血色!眼神里充满了抗拒和一种被冒犯般的刺痛!
“我不需要。”她的声音冰冷得如同西伯利亚的寒风,斩钉截铁,不留一丝余地,“拿走。”
空气瞬间凝固!光明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举着护腕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忍诚调试琴弓的动作也停了下来,担忧地望向这边。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即将蔓延开时——
“啪!”
我弯腰捡起地上那支滚落的铅笔,故意在捡起的瞬间,用指尖用力一压!
清脆的、铅笔芯断裂的细微声响,在寂静的琴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正好,”我站起身,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懊恼”,将那支断芯的铅笔举到初穗眼前,笔尖处清晰地露出断裂的黑色石墨,“你上次不是说,想在《糖梅仙子坠落》那段,制造出铅笔芯突然断裂的那种…尖锐又脆弱的音效吗?”
光明瞬间反应过来!她像只机灵的兔子,飞快地将那副惹祸的护腕塞回背包里,然后对我投来一个充满感激的、俏皮的眨眼!
初穗紧绷的肩膀,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般,肉眼可见地松弛了下来。她眼中那层冰冷的抗拒迅速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理解的、略带窘迫的复杂情绪。她迟疑了一下,伸手接过了那支断芯的铅笔。
她的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抚过铅笔断裂的端口。然后,她拿起铅笔,在那本伤痕累累的乐谱边缘空白处,用力地画了一道锯齿状的、充满顿挫感的线条。
“要这种…”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认真,“被硬生生折断的声音…”她的指尖悬在琴键上方,划出一道尖锐而短促的轨迹,却没有真正落下。
“示范给我看?”我轻声提议,走到她身边,动作极其自然地、轻轻地托起她冰凉而微微颤抖的手腕。
初穗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但并没有挣脱。她的目光落在黑白分明的琴键上,深吸了一口气。在我的引导下,她的手指终于缓缓落下,按在了冰冷的琴键上。
“铮——!”
一串短促、尖锐、带着明显颗粒感和破碎感的音符,如同被强行折断的枯枝,猝不及防地从钢琴中迸发出来!那声音确实如同铅笔芯断裂的瞬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脆弱和不甘!
整个旧琴室瞬间安静下来!连窗外的风声似乎都停滞了!
几片被风吹进的樱花花瓣,如同调皮的精灵,打着旋儿飘落下来,恰好粘在了初穗那微微发抖的、按在琴键上的指尖。粉白的花瓣与她苍白的指尖形成鲜明的对比。
“再来一次?”我握紧了她冰凉的手,试图传递一些温度,“这次…加上弱音踏板试试?或许会有不一样的感觉?”
初穗猛地摇头!像是被这声音刺痛,又像是被这尝试后的无力感彻底击垮!她猛地抽回手,双手飞快地转动轮椅的轮圈,轮椅如同失控般冲向门口!
“嘎吱——!”
橡胶轮子在门槛处被死死卡住!轮子与粗糙的水泥门槛剧烈摩擦,发出极其刺耳、令人牙酸的噪音!那噪音,如同她刚才弹奏的那个充满绝望的不和谐和弦,尖锐地撕裂了旧琴室短暂的宁静!
我在教学楼僻静的回廊拐角处找到了她。
她背对着我,轮椅停在阴影里。她的双手紧握成拳,如同失控的鼓槌,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力道,一下、又一下地狠狠捶打着自己毫无知觉的右腿!沉闷的“砰砰”声在空旷的回廊里回荡,每一声都像砸在我的心上!
“为什么使不上力!为什么!为什么啊!”她的声音嘶哑而绝望,带着浓重的哭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呐喊!充满了不甘、愤怒和无尽的委屈!
光明从后面紧紧地抱住她,试图阻止她伤害自己。初穗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在光明那件深蓝色运动服袖口的白色条纹上,迅速晕开一片深色的湿痕。
“我知道…我知道你们都是好意…”初穗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被抽空力气的虚弱和深深的疲惫,她的头无力地靠在光明的肩膀上,“可是…可是每次看到那些辅助工具…那些支架…那些护具…”她的声音哽咽着,“我就…我就想起自己现在连最基础的音阶…都弹不完整了…”那声音里充满了被现实反复鞭挞后的挫败和心灰意冷。
一片粉白的樱花花瓣,被微风温柔地送入回廊,如同一个无声的安慰,轻轻地、恰好落在了初穗那只还在微微颤抖的手背上。
就在这时。
忍诚不知何时已悄然站在了回廊的尽头,逆着光,身影显得有些模糊。他的手里,拿着一份厚厚的、装订整齐的乐谱。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走到窗台边,将那份乐谱轻轻放下,然后翻开了其中的一页。
那一页的纸张边缘,清晰地残留着被泪水打湿后干涸的、微微起皱的痕迹。
初穗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般,落在了那份乐谱上。
忍诚静静地退开几步,留给她空间。
初穗转动轮椅,缓缓靠近窗台。她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迟疑,轻轻拂过那带着泪痕的乐谱。她的目光一行行扫过那些重新编排的音符。过了许久,她才缓缓抬起头,红肿的眼睛里,终于艰难地、极其微弱地闪烁起一丝如同星火般的光亮。
“……改得不错。”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仿佛坚冰裂开了一道细缝,“但是…”她顿了顿,指尖点在一个转调的小节上,“这里的转调…太生硬了。像…像被强行掰过去的。”
我立刻走上前,从窗台上拿起那份乐谱,掏出随身携带的橡皮,动作利落地擦掉了忍诚标记的几处和弦和转调箭头。
“那这样呢?”我用铅笔在空白的谱线上飞快地勾勒着新的音符走向,“把G大调…慢慢地…沉入降E小调…”我的笔尖在谱面上滑动,如同描绘一条下沉的轨迹,“像…像一片羽毛…慢慢地…沉入幽深的水底…”
初穗的手指突然猛地伸出,如同铁钳般,死死地抓住了我的手腕!她的掌心冰凉而潮湿,全是冷汗,但那力道却大得惊人,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咲夜…”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梦呓般的恍惚,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我…我昨晚梦见自己了…”她的喉咙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梦见自己坐在文化祭的舞台上…巨大的、温暖的聚光灯打下来…台下坐满了人…”她的眼神变得迷离而充满渴望,“然后…我低头一看…”
她的声音骤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狂喜的颤抖:
“我的脚…我的脚还能踩到踏板!我能感觉到踏板的阻力!我能控制它!”
远处,悠扬而略带催促意味的上课铃声,如同冰冷的现实之锤,骤然敲碎了这短暂的幻梦!
初穗的身体猛地一震!如同从美梦中惊醒!她迅速抬手,用袖子胡乱地抹去脸上的泪痕,再抬起头时,脸上已经换上了一副近乎平静的、如同戴上了面具般的表情。
“该去排练了。”她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刚才的崩溃和那个美好的梦境从未发生。
她转动轮椅,橡胶轮胎碾过回廊地板上散落的、被风吹进来的樱花花瓣。花瓣被碾碎,汁液渗出,在光洁的地板上留下了一道道深色的、湿漉漉的痕迹。那痕迹蜿蜒曲折,如同五线谱上一个漫长而沉重的、尚未完成的休止符,无声地诉说着未完的故事。
文化祭前夜,一场毫无预兆的暴雨如同天河倒泻,疯狂地冲刷着整个城市。天空被浓重的铅灰色云层覆盖,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溅起一片迷蒙的水雾,空气中弥漫着泥土、雨水和一种风雨欲来的压抑气息。
我抱着两把长柄伞,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积水跑到学校时,远远地,就看到一个孤零零的身影。
初穗的轮椅,静静地停在那株巨大的、见证了无数悲欢离合的樱花树下。暴雨如注,疯狂地抽打着繁密的枝叶,粉白的花瓣如同被蹂躏的蝴蝶,在风雨中无助地飘零、坠落。雨水已经将她的头发、肩膀彻底打湿,单薄的校服紧紧贴在身上。更糟糕的是,她膝盖上摊开的那本视若珍宝的乐谱,也已经被雨水淋得半透!纸张变得绵软而脆弱,上面那些用红笔精心圈出的、标注着踏板使用技巧的记号,正在冰冷的雨水中慢慢晕开、变形、模糊,如同被泪水洗刷掉的希望。
“医生没说不能淋雨吧?”她听到脚步声,转过头,对我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雨水顺着她的发梢、脸颊不断流淌,让她本就苍白的脸色显得更加透明脆弱。
我的心猛地一抽!我立刻冲上前,用力撑开手中的长柄伞,试图为她遮挡住这无情的风雨。就在伞面撑开的瞬间,我的目光落在了她膝盖上——那里放着的,不是乐谱,而是一张被透明塑料保护膜小心包裹着的照片!
那是我们第一次四手联弹时的合影!
照片上,阳光正好。她踮着脚尖,站在钢琴旁,脸上洋溢着纯粹而灿烂的笑容,如同盛放的向日葵。她脚上那双崭新的芭蕾舞鞋,粉色的缎带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如同跳跃的精灵,充满了无限的活力与可能!
冰冷的雨水疯狂地敲打着伞面,发出密集而急促的“噼啪”声,那节奏…竟诡异地契合了《胡桃夹子》中《糖梅仙子之舞》那轻快跳跃的旋律!
初穗突然伸出手,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她的手指冰凉刺骨,指甲因为用力而深深陷进我的皮肤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你知道吗?”她的声音在震耳欲聋的雨声中响起,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嘶哑和不顾一切的坦白,“我…我偷偷去过舞蹈室…”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瞳孔在雨幕中微微收缩,“就在前天晚上…我把轮椅停在把杆前面…”她的呼吸变得急促,“然后…我用尽全身力气…用手臂…把自己吊了起来…”
“咔嚓——!”
一道惨白刺眼的闪电,如同恶魔狞笑的獠牙,骤然撕裂了漆黑的夜空!瞬间照亮了她湿透的、紧贴在身上的体操服!在那一闪而逝的惨白光芒下,我无比清晰地看到——她本就单薄的身体,此刻更显嶙峋!湿透的布料下,根根肋骨的轮廓清晰可见!更让我心脏骤停的是,在她纤细的手腕内侧,靠近尺骨的位置,赫然新增了几块深紫色的淤青!那淤青的形状…竟与钢琴上黑色的琴键弧度,惊人地相似!
“初穗…!”我的声音被紧随而来的、震耳欲聋的炸雷声瞬间吞没!
“可是咲夜…”她的眼泪如同开了闸的洪水,混合着冰冷的雨水,汹涌地流淌下来,声音里充满了深入骨髓的绝望和无力,“我的脚尖…”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无力垂落的双脚,“我的脚尖…再也…再也够不到地板了…”那声音轻飘飘的,却比任何惊雷都更令人心碎。
狂暴的雨幕中,她颤抖的右手手指,无意识地在轮椅冰凉的金属扶手上,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那敲击的节奏,分明是《胡桃夹子》中某个充满童趣的片段。而她的右腿,那条曾经充满力量的腿,此刻却毫无生气地垂着,像一截被遗弃的、断线的木偶肢体。
我弯下腰,从她脚边积水的洼地里,捡起一只被雨水浸泡的、边缘已经磨损的粉色芭蕾舞鞋——这已经是这个月,我在她身边发现的第三只了。我默默地将湿透的舞鞋塞进自己书包的最深处。
“先寄放在我这里。”我蹲下身,握住她那只冰凉得如同冰块般的手,试图传递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等文化祭结束…”
初穗突然抬起手,带着一丝熟悉的、如同国中时我弹错音她提醒我般的亲昵,轻轻弹了一下我的额头。
“笨蛋,”她的脸上努力挤出一个笑容,那笑容在冰冷的雨水中显得格外透明脆弱,仿佛下一秒就会消散,“明天…记得帮我调低半个音…”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下雨天…琴弦受潮…容易走音…”
“初穗——!”
“早乙女学姐——!”
远处传来忍诚和光明焦急的呼喊声!他们正冒着瓢泼大雨跑来!忍诚的怀里紧紧抱着一个防水的琴谱保护套,而光明则打着一支强光手电筒,光束在雨幕中艰难地穿行!
当初穗从光明手中接过那杯还冒着热气的可可时,借着那微弱的光线,我清晰地注意到——她原本修剪得圆润整齐的指甲,此刻被修剪得异常短!短到几乎与指尖的皮肉齐平!那是只有真正的钢琴演奏者才懂的、近乎苛刻的要求——指甲必须短到能让指尖的肉垫直接触碰到琴键,才能弹出最纯净的音色!
雨势渐渐变小,从狂暴的倾盆大雨变成了淅淅沥沥的缠绵细雨。初穗的轮椅缓缓移动,橡胶轮胎在湿漉漉的、积满花瓣和雨水的路面上,留下两道长长的、清晰的辙印。那辙印蜿蜒向前,如同一段在风雨飘摇中渐弱、却始终不肯消失的尾奏。
明天,她将在文化祭的舞台上,坐在轮椅上,演奏那首没有踏板延音辅助的《胡桃夹子》。但此刻,在这暴雨初歇、万籁俱寂的深夜里,我仿佛听见,在她心底最深处、那个被绝望和希望反复撕扯的角落里,仍有脚尖轻踏弱音踏板时发出的、极其微弱却无比执着的“嗒…嗒…”声,如同永不熄灭的心跳,在寂静中轻轻回响。
文化祭当天的清晨,阳光格外灿烂,甚至带着一丝灼人的热度。巨大的礼堂后台,人头攒动,弥漫着化妆品、发胶、布料和紧张汗水混合的复杂气息。工作人员如同工蚁般穿梭忙碌,调试灯光、检查音响、整理道具,空气里充满了大战前的喧嚣和紧绷感。
我站在厚重的猩红色天鹅绒幕布旁,目光穿过缝隙,望向舞台下方那片模糊晃动的观众席光影。然后,我的视线收回,落在了身旁。
初穗的轮椅静静地停在后台略显昏暗的光线里。她今天没有穿校服,而是换上了一身淡蓝色的、质地柔软的连衣裙,裙摆如同平静的湖面般垂落,恰到好处地遮住了轮椅的金属框架。她的膝盖上,放着一本被无数次翻阅、边角已经磨损起毛的乐谱。她的右手食指,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在空中划着小小的圆圈——那是她表演前雷打不动的小习惯,仿佛在无声地温习着琴键的触感,在脑海中勾勒着旋律的走向。
“还有三十分钟。”忍诚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他蹲在初穗的轮椅旁,正低着头,神情专注地检查着轮椅刹车片的锁定情况。他今天穿着正式的演出礼服,白色的衬衫领口系着深蓝色的领结,只是那领结此刻有些歪斜地挂在脖子上,显露出他内心的紧张。
“升降台已经测试过五次了,”忍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像是在强调,又像是在说服自己,“绝对…万无一失…”
“我知道。”初穗轻声打断了他,她的目光依旧停留在虚空中的某个点,手指划圈的动作没有停止,只是指尖微微收紧,捏住了乐谱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我想自己待会儿。”
忍诚抬起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站起身,退到了厚重的幕布阴影之后。
当忍诚的身影消失在幕布后,后台这一角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远处传来的模糊人声和设备调试的电流声。
就在这时!
初穗突然伸出手,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她的掌心冰凉而潮湿,全是冷汗!指甲因为紧张和用力,几乎要陷进我的皮肤里!
“咲夜…”她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和急切,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帮我看看…”她一边说着,一边用另一只手,有些慌乱地掀起了淡蓝色连衣裙的裙摆一角!
裙摆下,露出了她穿着肉色丝袜的右腿膝盖。
我的目光瞬间凝固!
在那白皙的皮肤上,膝盖上方大腿外侧的位置,赫然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如同针尖般大小的暗红色小点!那是长期注射营养神经药物留下的针眼!那些针眼新旧叠加,有些已经淡化成浅褐色的斑点,有些则还带着新鲜的、微微红肿的痕迹,如同散落的星辰,又像是无声的勋章,密密麻麻地烙印在她的肌肤之上!
“还…还看得出来吗?”初穗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和羞怯,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那些针眼,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痛苦,有坚持,也有一种近乎卑微的担忧,仿佛这些痕迹是她无法示人的耻辱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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