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好吗?”我压低声音问道,目光落在他略显苍白的侧脸上。
雨水顺着音乐厅高大的彩绘玻璃窗蜿蜒流下,将窗外的世界晕染成一片模糊的灰绿色水彩画。空旷的舞台上,忍诚背对着我,肩膀的线条在聚光灯下显得异常紧绷,仿佛承载着无形的重负。
他缓缓转过身,走到我身边的座位坐下,没有立刻回答。我们并肩坐在观众席第一排的阴影里,一起望向窗外被雨水笼罩的庭院。
雨滴敲打着玻璃,发出单调而持续的沙沙声,填补着两人之间沉默的空隙。庭院里那株八重樱在风雨中轻轻摇曳,粉白的花瓣被打落不少,湿漉漉地粘在青石板和低矮的灌木上,透着一股零落的凄美。
沉默在雨声中蔓延,像墨滴入水般缓缓化开。过了许久,忍诚才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却带着一种穿透雨幕的清晰:“清水叔叔和我父亲…是早稻田大学经济系的同期生,也曾是商业上的紧密伙伴。”
这个突如其来的坦白让我心头一紧,不由地屏住了呼吸。
“大约十年前,”他继续说道,目光依旧停留在窗外风雨飘摇的樱花树上,仿佛在凝视一段尘封的往事,“他们共同主导了一项大型的京都地产并购案。合作初期非常顺利,但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双方在核心利益分配上产生了无法调和的巨大分歧。”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清水叔叔坚信我父亲在最后关头违背了最初的君子协定,利用信息差和更强势的资本运作,侵占了本应属于清水家的核心地块和未来收益。他认为这是彻底的背叛。”
我静静地听着,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这远比我预想的要复杂和严重。
“细节…我并不完全清楚。”忍诚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那时我还小,只记得家里气氛压抑了很久,父亲书房里的争吵声有时会穿透厚重的门板。后来,两家的往来就…彻底断了。
清水家举家迁回京都,直到最近清水葵转学回来。”他微微侧头,看向我,“清水叔叔是个极其看重信誉和承诺的人,那次事件对他打击很大,也让他对四枫院家…尤其是对我父亲,始终心存芥蒂。”
一阵裹挟着雨水的风猛地扑打在玻璃窗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一片被风雨打落的樱花瓣,乘着气流,恰好穿过窗棂未关紧的缝隙,悠悠飘落,最终停在了忍诚深灰色毛衣的肩头。几乎是下意识的,我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片柔软而冰凉的花瓣,将它拈起。
忍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他没有躲闪,也没有回头,只是任由我的指尖短暂地触碰了他的衣料。那瞬间的接触,传递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和他身上淡淡的、带着雨后青草气息的冷冽木质香。
“所以清水葵邀请你参加茶会…”我轻声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片湿漉漉的花瓣。
“多半是她父亲的意思。”忍诚的嘴角牵起一个苦涩的弧度,带着几分自嘲,“展示清水家如今的底蕴和实力,或许…也是一种试探。试探四枫院家的态度,试探我这个‘背叛者’儿子的立场,甚至…”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变得深邃,“试探我们两家的关系,是否还有修复或…利用的可能。”
我的脑海中瞬间闪过茶会上清水先生看向忍诚的眼神——那绝不仅仅是审视一个晚辈或竞争对手的目光。
那锐利如鹰隼的视线深处,交织着审视、评估、一丝难以化解的旧怨,甚至…还有某种极其隐晦、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像是被时间冲淡却从未真正愈合的伤疤在隐隐作痛。
“我们该回去了,”忍诚站起身,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但眉宇间仍残留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霾,“离开太久,容易引人猜疑。”
我点点头,将那片花瓣小心地收进口袋,跟着他离开了空旷而寂静的音乐厅主厅。雨声被厚重的门板隔绝在身后,但那份沉重感却如影随形。
回到“残月庵”茶室时,室内的气氛似乎并未因我们的短暂离席而改变。清水葵正跪坐在茶席中央,全神贯注地进行着一种名为“浓茶点前”的高级点茶演示。
她纤细的手指握着茶筅,手腕以一种极其稳定而富有韵律的节奏快速搅动着茶碗中的抹茶,动作精准、流畅,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仪式感。深绿色的茶汤表面,逐渐被打出极其细腻、如同天鹅绒般柔滑绵密的泡沫。
看到我们一同回来,清水葵手中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只是眼睫微抬,目光在我们身上极快地掠过。那眼神如同平静湖面下骤然掠过的鱼影,带着一丝难以捕捉的锐利探究,随即又恢复了完美的温婉与专注,仿佛刚才那一瞥只是错觉。
“啊,你们回来了。”她放下茶筅,抬起头,脸上绽放出无懈可击的甜美笑容,声音轻柔得如同春风吹拂柳梢,“正好,母亲大人准备了特别的和果子,是从京都百年老铺‘虎屋’空运来的‘初雁’,配今天的薄茶最是相宜。”她动作优雅地将两碟精致的和果子分别推到我与忍诚面前。小巧的点心做成南飞大雁的形状,栩栩如生,透着京都点心特有的精致与匠心。
茶会的后半程,在一种刻意维持的表面和谐中度过。清水先生没有再提起任何与比赛、保送名额或家族旧事相关的话题,转而与奈绪子探讨起京都不同流派茶道的细微差别与传承轶事,语气平和,如同一位博学的长者。
清水夫人则热情地招呼着初穗,细致地为她介绍每一种和果子的名称、典故和最佳品尝方式,笑容温婉亲切。清水葵则安静地侍奉在父母身侧,适时地添茶续水,手腕上的银铃随着她优雅的动作发出几不可闻的清脆微响,如同背景里最轻柔的伴奏。
然而,空气里那股无形的压力并未真正消散。它如同茶室中袅袅不散的茶香,无声地弥漫在每一个角落,萦绕在每一次看似平常的对话间隙,每一次礼貌的微笑背后。
每一次清水葵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忍诚,每一次清水先生看似随意的提问,都让我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紧绷感,仿佛行走在薄冰之上,需要时刻维持着完美的平衡与仪态。
终于,茶会临近尾声。暮色四合,庭院里的石灯笼次第亮起,昏黄温暖的光晕在湿润的空气中晕开,为这座庄严的宅邸增添了几分朦胧的诗意。我们一行人被清水葵亲自送至气派的大门外。
“今日承蒙各位赏光莅临寒舍,不胜感激。”清水葵依次向我们行标准的鞠躬礼,姿态无可挑剔。当她停在忍诚面前时,微微抬起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混合着敬重与亲近的笑容:“四枫院君,家父特意嘱咐我转达,改日想单独邀请您来品茶叙旧。他说…有些关于家族过往的事务,想听听您的见解。”
忍诚面无表情,只是微微颔首,声音平稳无波:“请代我向清水叔叔致谢,改日必定登门拜访。”
清水葵的目光随即转向我,唇角勾起一抹弧度,那笑容依旧甜美,眼底却闪烁着清晰可见的、带着锋芒的挑战意味:“早乙女同学,校内音乐比赛上见。我很期待亲耳聆听您与四枫院君合作的《月光》,想必…一定如传闻般令人难忘。”
我迎上她的目光,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声音清晰而稳定:“我们同样期待清水同学的表演。相信以您的才华,定会为比赛增添别样的光彩。”
“彼此彼此。”清水葵轻笑一声,银铃随着她微微欠身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叮铃声,随即转身,身影消失在缓缓闭合的厚重门扉之后。
回程的黑色轿车内,气氛与来时截然不同。初穗一反常态地沉默着,她蜷缩在靠窗的座位里,下巴搁在膝盖上,栗色的短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微微蹙起的眉头,似乎还沉浸在茶会带来的巨大冲击和莫名的压抑感中。
奈绪子则端坐在她身旁,目光沉静地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被雨水洗刷得发亮的街灯和霓虹,侧脸在明明灭灭的光影中显得若有所思,手中的桧木扇子无意识地轻轻开合。
忍诚坐在副驾驶的位置,背脊挺直如松,沉默地望着前方被雨刮器不断扫开的、模糊不清的道路,整个人仿佛笼罩在一层无形的冰冷屏障之中,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与情绪。
轿车在白鹤樱华学园的侧门前平稳停下。雨已经小了许多,细密的雨丝在昏黄的路灯光晕中飘洒,如同无数银线织成的帘幕。初穗和奈绪子向我们道别后,撑伞匆匆走向女生宿舍的方向。
“咲夜,”忍诚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叫住了正准备转身离开的我。
我停下脚步,转过身。细密的雨丝沾湿了他的额发,几缕黑发贴在光洁的额角。
他站在路灯的光晕边缘,月光被厚重的云层遮蔽,只有昏黄的路灯光线勾勒出他挺拔而略显孤寂的轮廓。
那双深邃的眼眸在夜色中望向我,如同沉入深海的星辰,闪烁着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
“明天放学后…”他顿了顿,声音在淅沥的雨声中显得格外低沉,“音乐教室的排练…还继续吗?”
月光艰难地穿透云层,在他脸上投下微弱而朦胧的光影。我看着他眼中那份不易察觉的、混合着疲惫与坚持的微光,没有丝毫犹豫地点了点头:“当然。我们的《月光》…还需要更多的磨合。”
他紧抿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如同冰封湖面掠过的一丝涟漪:“那就…明天见。”
“明天见。”我轻声回应,看着他转身,修长的身影很快融入了校门内更深的夜色与雨幕之中。
回家的路上,车窗外的东京夜景在雨水中流淌成一片模糊的光河。我靠在冰凉的车窗上,脑海中反复回放着茶会上的每一个细节:清水葵甜美笑容下的锋芒,她父母看似温和实则锐利的审视目光,忍诚在提及家族旧事时眉宇间一闪而逝的沉重与隐忍,以及他站在樱花树下那句轻描淡写却重若千钧的“就当是普通的茶会”。
这从来就不是一场普通的茶会。它是一场精心布置的舞台,一次不动声色的实力展示,更是一场无声宣战的序幕。
而忍诚,显然比我更早、更深刻地洞悉了这一切。他平静表象下涌动的暗流,他独自承受的压力,他未曾言明的守护…这些念头交织在一起,让我的心绪如同窗外的雨丝般纷乱。
音乐比赛前一周的清晨,我是被窗外持续不断的、如同低语般的雨声唤醒的。雨水执着地顺着玻璃窗蜿蜒而下,将窗外的世界涂抹成一片朦胧而忧郁的水彩画。
床头柜上,忍诚送的那枚银质樱花书签在熹微的晨光中泛着柔和而清冷的光泽,“For your moonlight”的字样在湿润的空气里仿佛带着某种无声的提醒——今天放学后,是与他在音乐教室约定的排练日。
下楼时,母亲早乙女今朝子正跪坐在客厅的矮几前,专注地侍弄着一盆插花。
她今天选的是几支洁白如雪的山茶花,配着几枝深绿而舒展的蕨类植物,整体造型简洁、利落,透着一股沉静的力量感。晨光透过落地窗,洒在她素雅的淡色吴服上,勾勒出她依旧优雅的侧影。
“父亲呢?”我在铺着亚麻桌布的餐桌前坐下,拿起一片烤得恰到好处的吐司。
“昨夜议会临时有紧急质询会议,他没有回来。”母亲的声音隔着一段距离传来,平静无波,如同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指尖轻轻调整着一片蕨叶的角度。
“嗯。”我低声应道,对这种因父亲早乙女佐野议员身份而导致的缺席早已习以为常。他的政治生涯,他的“家族责任”,似乎永远凌驾于家庭生活之上,就像他对我的期望,也总是优先于“早乙女咲夜”这个真实个体的意愿。
“今天还要在学园练习到很晚吗?”母亲突然问道,声音依旧平稳,目光却并未从花枝上移开。
我端起温热的牛奶杯,指尖感受到瓷器的暖意:“嗯,比赛临近了。忍诚…四枫院学长申请了放学后使用主音乐厅的权限。那里的施坦威三角钢琴音色更饱满,更适合磨合二重奏的细节。”
母亲的手指在纯白山茶的花瓣边缘极其轻微地停顿了一下,随即继续着流畅的调整动作:“清水家的茶会…感觉如何?”她的问题来得自然,如同谈论天气,却精准地刺入我尚未完全平复的心绪。
我放下牛奶杯,斟酌着词句,目光落在杯中晃动的白色涟漪上:“很…正式。规格很高。清水葵的古筝技艺…确实精湛。”
“她的母亲,清水美代子女士,”母亲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遥远的回忆色彩,如同翻阅一本泛黄的旧相册,“年轻时是京都极负盛名的古筝演奏家,师从大师宫城道雄的弟子。她的《六段之调》和《千鸟之曲》,当年在京都的演奏厅里可谓一票难求。”她轻轻拿起一支山茶,插入花器深处,“但为了家族的期望和责任,她在事业巅峰时选择了隐退,嫁入清水家,从此相夫教子,深居简出。”她顿了顿,指尖拂过一片嫩绿的蕨叶,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人生…有些选择,一旦做出,便如同离弦之箭,再难回头了。”
我抬起头,望向母亲沉静的侧影,试图从她的话语中捕捉更深层的含义。这是否是她对我未来的某种隐晦提醒?
但她已经重新专注于眼前的插花,只留给我一个优雅而带着距离感的背影,如同她精心插制的花作,美丽却难以真正触及。
雨中的白鹤樱华学园,哥特式的尖顶建筑在灰蒙蒙的天幕下若隐若现,如同矗立在雾海中的古老城堡,带着一丝沉郁的诗意。
我刚撑伞踏进校门,伞沿还滴着水珠,就看见初穗像只被雨水惊到的小鹿,举着一把印满草莓图案的透明雨伞,踩着水洼飞快地朝我奔来。
“咲咲夜!”她的声音穿透淅沥的雨声,带着掩饰不住的急切和一丝愤懑,“快!去看公告栏!清水葵…她居然申请参加音乐比赛了!名单是今早刚贴出来的!”
我的心猛地一沉,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她?她不是刚转学来吗?符合参赛资格?”
“特批!”初穗撇撇嘴,栗色的短发被雨水打湿了几缕,贴在光洁的额头上,“学生会的决定——哦,你别那样看忍诚学长!他昨天请假了根本没来学校,是副会长小野寺批的!理由是‘特殊人才引进,丰富校园艺术多样性’!”她模仿着学生会干部那种一本正经的腔调,语气里充满了不满。
我们挤到被雨水打湿的公告栏前,深棕色的软木板上,最新张贴的“白鹤樱华学园第XX届校内音乐比赛参赛者名单”墨迹未干。目光迅速扫过名单,果然在最下方,一行新添的打印字体赫然在目:
清水葵(古筝独奏)曲目:武満徹《雨打庭》
正是她在茶会上提到并演奏过的那首技巧性极强的现代筝曲。
“绝对是故意的!”初穗压低声音,在我耳边咬牙切齿地说,“偏偏选这首!《雨打庭》对《月光》?这不明摆着是冲着你们来的吗?要在评委面前打擂台啊!”
我没有立刻回答,目光停留在名单中段那并排的两个名字上:
早乙女咲夜 & 四枫院忍诚(钢琴小提琴二重奏)曲目:德彪西《月光》改编版
两个名字紧紧挨在一起,在冰冷的打印字体下,竟透出一种奇异的和谐与默契感,仿佛本该如此。
“她不是一个人,”我轻声说,声音几乎被雨声淹没,脑海中浮现出茶会上清水夫妇那深沉而充满支持的目光,“她的背后,站着整个清水家。”
第一节课的铃声尖锐地响起,打断了我们的交谈。整整一天,我都有些心神不宁。清水葵就坐在我斜前方两排的位置,她今天穿着熨烫得一丝不苟的校服,挺直的背脊和优雅的举手投足在教室里显得格外醒目。
课间休息时,我注意到几个曾经对我表示过好感的男生围在她课桌旁,而她则落落大方地展示着手腕上那串精致的银铃,清脆的铃声在嘈杂的课间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莫名地让我感到一阵烦躁。
放学的铃声终于姗姗来迟。我迅速收拾好乐谱夹和书包,正准备赶往主音乐厅,班主任小林老师却站在教室门口叫住了我:“早乙女同学,请留步。校长室有请。”
初穗立刻投来担忧的目光,用口型无声地问:“要不要我陪你?”
我勉强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摇摇头:“不用,你先去美术社吧。可能是关于比赛流程的事。”
看着初穗一步三回头地离开,我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位于主楼顶层的校长室。高跟鞋踩在空旷的走廊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晰而略带回响的“叩叩”声,每一步都仿佛踏在紧绷的心弦上。
校长室宽敞而肃穆,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后,坐着白鹤樱华学园的校长——一位年约六旬、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男性。他穿着笔挺的深色西装,银边眼镜后的目光锐利而沉稳。
窗外,雨势似乎更大了,密集的雨点敲打在宽大的落地窗上,形成一道道急促流淌的水痕,将窗外的城市景观扭曲成模糊晃动的色块。
“早乙女同学,请坐。”校长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高背扶手椅,声音平稳,带着长者特有的威严。
我依言端正地坐下,双手放在膝上,指尖微微蜷起。
“听闻你和四枫院忍诚同学要一同参加下周的校内音乐比赛?”校长开门见山地问道,双手交叉置于光洁的桌面上。
“是的,校长。”我谨慎地回答。
“很好。”校长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赞许的神色,“白鹤樱华学园素以艺术教育见长,而你和四枫院同学,无疑是本届学生中最杰出的音乐人才代表,是学园的骄傲。”
他停顿了一下,拉开办公桌的抽屉,取出一个印有校徽的米白色信封,轻轻推到我面前:“这是东京艺术大学特别保送名额的初步评估流程说明。按照历年惯例,校内音乐比赛的成绩,在最终评选中占有相当大的权重。”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手指不自觉地抓紧了裙摆的布料。那个梦寐以求的机会,此刻似乎触手可及,却又仿佛隔着重重迷雾。
“当然,”校长的声音沉稳地继续着,镜片后的目光变得意味深长,“最终的评选,并非只看重单一的比赛成绩。综合素质的考量同样至关重要。这其中,就包括了学生的家族背景、社会影响力…以及这些因素所能为学校带来的潜在资源与声誉提升。”他的话语如同裹着糖衣的冰锥,精准而缓慢地刺入我的意识,“校董会在做出最终决定时,这些…都是需要慎重权衡的因素。”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起,蔓延至四肢百骸。
这是在暗示什么?清水家在京都乃至文化界的深厚影响力?还是父亲在政坛的地位以及与四枫院家的“特殊关系”?他的话像一块沉重的冰,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胃里,带来一阵冰冷的钝痛。
“我…明白了。”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
“你父亲…知道你要参加这次比赛吗?”校长突然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更为锐利,仿佛能穿透人心。
“知道。”我几乎是立刻回答,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是一个谎言。自从我坚持选择了德彪西的《月光》而非父亲期望的、更具“分量”和“表现力”的曲目后,关于比赛的话题在我们之间就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禁忌。
校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指尖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桌面:“早乙女议员昨天特意致电学校,表示非常关注你的比赛表现,并对学园的艺术教育理念给予了高度评价。”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特别是…考虑到四枫院家与你们早乙女家之间日益紧密的…特殊关系。他对你们二人在音乐上的合作,寄予了相当高的期望。”
我的手指猛地一颤,几乎要从膝上滑落:“特殊关系?您…指的是什么?”
“嗯?”校长似乎有些意外,随即露出一丝了然又略带尴尬的神情,“啊,看来令尊并未向你提及?四枫院财团近期在国会层面,对你父亲牵头推动的那项重要的教育法案改革,给予了非常关键且有力的支持。两家在多个领域都有深度的战略合作,可以说是…非常稳固的政治盟友了。”
这个信息如同一道撕裂阴云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我脑海中纷乱的迷雾!忍诚从未提起过这件事!一次也没有!所以我们的相识,音乐教室里的无数次排练,樱花树下的合奏邀请,甚至他眼中偶尔流露出的、让我心跳加速的专注目光…这一切的一切,是否从一开始,就掺杂了家族政治的考量?是否只是这场更大棋局中,一枚被精心安排的棋子?
“感谢校长告知。”我猛地站起身,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但微微发颤的指尖泄露了内心的波澜,“如果没有其他事情,请允许我先告退,比赛在即,我需要去练习了。”
校长微微颔首,没有再多说什么。我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了那间弥漫着无形压力的校长室。脚步在空旷的走廊里越来越快,最后几乎变成了奔跑。
冰冷的雨水猛烈地拍打着走廊一侧高大的玻璃窗,发出噼啪的声响,模糊了窗外的整个世界。一个念头在我脑海中疯狂叫嚣:找到忍诚!立刻!问清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主音乐厅位于学园东侧,是一座独立的、拥有穹顶和罗马柱的欧式建筑,在雨幕中显得格外庄严而寂静。我用力推开那扇沉重的、镶嵌着铜钉的橡木大门,门轴发出悠长而沉重的吱呀声。
昏暗的观众席空无一人,只有舞台上方几盏孤零零的聚光灯亮着,在光洁的木地板上投下几圈明亮的光斑。
忍诚就站在那光圈中央。他背对着入口,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和黑色长裤,领口微微敞开。小提琴优雅地抵在他的颈间,琴弓在弦上滑动,拉奏出一段我从未听过的旋律。
那曲子…与德彪西的《月光》截然不同。它激烈、昂扬,却又在最高亢处透出深沉的忧伤,如同暴风雨中奋力搏击长空的海鸟,每一次振翅都带着不屈的挣扎,每一声鸣叫都仿佛泣血的哀歌。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闭着眼睛,浓密的睫毛在聚光灯下投下两小片扇形的阴影,随着旋律的起伏而微微颤动。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快速移动、揉弦,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力量与情感,仿佛在用琴弦倾诉着无法言说的心事。
我放轻脚步,悄悄走到观众席第一排坐下,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这一刻。舞台的灯光勾勒出他挺拔而略显孤寂的背影,汗水微微濡湿了他额角的黑发。
那陌生的旋律在空旷的音乐厅里回荡、盘旋,带着一种撼动人心的力量,让我忘记了此行的目的,忘记了校长室里的对话,甚至忘记了呼吸。
直到最后一个音符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在一个高亢而未尽的位置戛然而止,余音在穹顶下久久萦绕不散,忍诚才缓缓睁开眼睛。他放下琴弓,胸膛微微起伏,调整着呼吸。
当他转过身,目光触及坐在阴影中的我时,脸上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惊讶,随即迅速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未及收敛的汹涌情绪。
“早乙女。”他走下舞台的台阶,声音带着一丝运动后的微喘,“你来了。”
“那是什么曲子?”我站起身,目光紧紧锁住他,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显得格外清晰,“不是我们的《月光》。”
忍诚的脚步微微一顿,随即走到我面前,将小提琴小心地放回琴盒:“只是…一段个人的练习。想到一些事情,随手拉的。”他合上琴盒的搭扣,发出清脆的“咔哒”声,目光落在我脸上,“校长找你…有什么事?”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向前一步,直视着他深邃的眼眸,那里面清晰地映出我此刻紧绷而困惑的面容。我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地问道:
“告诉我,四枫院家和我父亲,到底是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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