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诚修长的手指在琴盒光滑的金属扣带上停顿了片刻,指尖微微泛白。
窗外,雨势似乎又大了些,密集的雨点敲打着音乐厅高大的彩绘玻璃窗,发出连绵不绝的沙沙声,像无数细小的鼓点敲在紧绷的心弦上。
“政治上的合作关系。”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仿佛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但目光却避开了我的直视,落在琴盒深色的天鹅绒内衬上,“家父…四枫院财团,近期在国会层面,对你父亲牵头推动的教育法案改革,给予了支持。”
这个迟来的、印证了校长话语的答案,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心湖,激起沉闷的回响。
“为什么…”我的声音有些发紧,努力维持着平静,“你从来没提起过?”
忍诚抬起头,那双深邃的眼眸在舞台顶灯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琥珀色,里面清晰地映出我困惑而紧绷的面容。
“因为这和我们无关。”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仿佛在划清一道无形的界限,“我们的音乐,与政治无关。它只属于这个舞台,属于…此刻的我们。”
他的话语像一道屏障,试图将外界的纷扰隔绝在外。然而,“无关”这个词,在此刻听来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家族的利益如同无形的丝线,早已悄然缠绕在我们周围。
雨声填补了我们之间短暂的沉默,成为空旷音乐厅里唯一的背景音。
我深吸一口气,走上舞台,冰凉的空气包裹着裸露的手臂。在三角钢琴前坐下,我掀开沉重的琴盖,乌黑光亮的漆面映出我模糊而略显苍白的倒影,以及站在我身侧的忍诚挺拔的身影。我们的影子在钢琴深邃的漆面上重叠、交融,又随着光线的晃动而分离。
“校长今天找我,”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悬在冰冷的琴键上方,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他说…保送名额的评选,除了音乐比赛的成绩,还会…考虑家族背景和社会影响力。”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冰碴,艰难地从唇齿间挤出。
忍诚走到我身边,他的影子与我的在钢琴漆面上靠得更近,几乎融为一体。
他微微俯身,手臂撑在钢琴边缘,目光透过琴盖的反光直视着我镜中的眼睛:“你相信吗?相信我们的音乐…抵不过这些外在的东西?”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追问。我没有回答,也无法立刻回答。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轻轻落下,按响了德彪西《月光》的第一个音符。
清澈而略带忧伤的旋律如同月光般流淌而出,在空旷的大厅里孤独地回响。
忍诚沉默了片刻。他直起身,打开琴盒,取出他那把深棕色的小提琴,动作沉稳而流畅。他调试了一下琴弦,随即,悠扬的小提琴声如同温柔的溪流,自然而然地汇入了钢琴的旋律之中。
钢琴与小提琴的声音在巨大的空间里交织、缠绕,窗外的雨声成了天然的、带着湿冷气息的伴奏,仿佛为这首《月光》增添了一层朦胧而忧郁的薄纱。
我们就这样沉浸在音乐里,练习了整整一个小时。没有谈论校长暗示的潜规则,没有提起清水葵散布的谣言,更没有触及两家之间那复杂而沉重的政治纽带。
只是让音符带领着我们,穿越冰冷的雨幕和现实的藩篱,到达一个只有旋律、只有共鸣、只有彼此理解的纯净世界。在这个由音符构筑的避风港里,所有的算计、权衡、家族的压力都暂时远去了。
忍诚站在我身侧,他的琴弓每一次挥动都带着全然的投入,闭着眼睛时,睫毛在眼下投下浓密的阴影,仿佛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纷扰。
我指尖下的琴键仿佛也有了生命,回应着小提琴的每一次倾诉。这一刻,音乐成了我们之间最坚固的桥梁,也是最纯粹的语言。
练习结束时,窗外的雨下得更急了,豆大的雨点猛烈地敲打着玻璃,发出噼啪的声响,仿佛要将整个世界淹没。
忍诚小心地将小提琴收回琴盒,然后从琴盒侧袋里拿出一把折叠整齐的黑色长柄伞。
“雨太大了,”他撑开伞,伞面发出“嘭”的一声轻响,“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下意识地拒绝,声音有些急促,“我…我叫了车。”这是一个蹩脚的谎言,我甚至没有拿出手机。
“在这种天气?”忍诚皱眉,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目光扫过我单薄的校服外套,“别任性。雨太大,出租车也很难叫到。”他举着伞,示意我靠近。
看着他伞下那片干燥的空间和他不容拒绝的眼神,我最终还是妥协了,低头快步钻进了伞下。
伞下的空间比想象中更狭小。为了不被斜飞的雨丝打湿,我们不得不靠得很近。
忍诚的肩膀几乎贴着我的手臂,隔着薄薄的校服布料,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传来的、带着运动后余温的热度,混合着他身上那种特有的、清冽而沉稳的檀木香气,以及雨水打在伞面上溅起的、微凉的湿润气息。
他的手臂稳稳地撑着伞,将大部分伞面倾向我这边,自己右侧的肩膀和手臂很快就被飘进来的雨水洇湿了一片深色。
我们沉默地走在被雨水彻底洗刷的校园小径上,脚下是湿滑的青石板,两旁被雨水打落的樱花花瓣粘在地上,形成一片片零落的粉色水渍。伞骨边缘汇聚的雨水连成线,不断滴落,在我们脚边溅起小小的水花。
“早乙女,”忍诚的声音突然在伞下的狭小空间里响起,低沉而清晰,盖过了哗哗的雨声,“无论校长今天对你说了什么,无论我们两家之间存在着怎样复杂的联系…”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最准确的词句,“我只希望你能相信一件事——我们的音乐,是真实的。它诞生于我们的理解,我们的共鸣,我们的…选择。它不掺杂任何外在的杂质。”
雨水顺着伞骨的弧度滑落,在地上形成一片片小小的水洼,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和我们匆匆而过的身影。
我抬起头,看向他。忍诚也正微微侧头看着我,他的眼睛在阴沉的雨幕中呈现出一种深邃的蓝灰色,如同暴风雨前夕暗流汹涌的海面,里面翻涌着一种近乎炽热的真诚与坚持。
“我相信音乐。”我最终说道,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也带着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坚定,“也相信你…对音乐的这份纯粹。”
这句话似乎触动了他内心深处某个柔软的角落。忍诚的脚步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握着伞柄的手似乎也紧了一下。伞面因为这一瞬间的停滞而稍稍倾斜,几滴冰冷的雨水立刻乘隙而入,落在了我裸露的肩头,带来一阵凉意。
“抱歉!”他立刻察觉,迅速调整伞的角度,声音里带着一丝罕见的慌乱,耳根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泛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红。
我们在公交车站狭窄的遮雨棚下分别。雨水沿着棚檐倾泻而下,形成一道透明的水帘。忍诚坚持要等到我叫的车来才离开,尽管他自己也需要冒雨步行一段路去另一个方向的车站。
“车很快就到,你先走吧。”我看着他被雨水打湿的右肩,忍不住说道。
“没关系。”他摇摇头,目光望向雨幕深处,侧脸线条在昏黄路灯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清晰而坚定。
终于,一辆亮着“空车”灯的出租车冲破雨幕驶来。我拉开车门,带着一身湿冷的潮气坐进后座。关上车门前,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忍诚依然站在原地,撑着那把黑色的长柄伞。昏黄的路灯光晕和迷蒙的雨雾将他挺拔的身影勾勒成一个孤独而清晰的剪影,像一棵在风雨中屹立不动的青松。
雨水在他周围织成密密的网,他的身影在车窗玻璃上渐渐模糊、远去,最终完全融入了那片灰暗的雨幕之中。
回到家,玄关处温暖的灯光和干燥的空气扑面而来,驱散了些许身上的寒意。我正准备换鞋,却意外地发现父亲早乙女佐野的身影出现在客厅——他今天竟然在家。
他正和母亲低声交谈着什么,身上还穿着笔挺的深蓝色西装,只是领带被扯松了,随意地挂在脖子上,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眼下有浓重的阴影。
看到我进门,他立刻停下话头,站起身,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咲夜,正好,跟我来书房,有事要和你谈。”
我的心微微一沉。书房,那个铺满厚重法律典籍、墙上挂着各种政界合影、空气中常年弥漫着雪茄和旧书混合气味的房间,总是让我感到一种无形的压抑和窒息感。我默默跟在他身后,踩在柔软的地毯上,脚步声被完全吸收。
书房厚重的红木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客厅的灯光和声音。父亲没有坐下,而是直接走到宽大的红木书桌后,双手撑在桌面上,目光锐利地审视着我。
“听说你要和四枫院家的公子一起参加下周的音乐比赛?”他开门见山,声音低沉有力,带着惯常的掌控感。
“是的,父亲。”我站在书桌前,努力挺直背脊,双手在身侧悄悄握紧,“下周举行。”
“弹什么曲子?”他的目光扫过我,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
“德彪西的《月光》。”我谨慎地回答。
父亲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语气带着明显的不赞同:“德彪西?《月光》?我不是让你选一些更有分量、更能展现技巧和气势的曲目吗?比如肖邦的《革命练习曲》,或者李斯特的《钟》?在这种场合,你需要的是能震慑评委、体现早乙女家底蕴的作品!”
“我们把它改编成了钢琴与小提琴的二重奏版本,”我试图解释,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坚定一些,“在保留原曲意境的基础上,增加了技巧难度和表现层次,很有挑战性。”
父亲审视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仿佛在衡量我话语的真实性:“四枫院忍诚…他小提琴水平如何?”
“非常好。”我迎着他的目光,实话实说,“他是学校公认最顶尖的小提琴手,即便在整个东京都的中学生里,也绝对是数一数二的水平。”
“嗯。”父亲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四枫院家…最近在议会确实给了我不小的支持。他们的独子…是个不错的结交对象。”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意味深长,“你要把握好分寸,维持好这份关系。这对你,对早乙女家,都大有裨益。”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一股冰冷的失望感蔓延开来:“父亲,我和忍诚…四枫院学长的合作,纯粹是基于对音乐的共同理解和热爱,是基于我们想要一起创作出美好作品的愿望。它…”
“当然,当然。”父亲不耐烦地摆摆手,打断我的话,仿佛在驱赶一只恼人的飞虫,“音乐上的志同道合自然是基础。但你要明白,咲夜,在这个层面上的人际交往,从来就不只是关于个人喜好或者艺术追求那么简单。”
他绕过书桌,走到我面前,高大的身影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特别是考虑到东京艺术大学那个唯一的保送名额。你要知道,这个机会背后,牵涉到的是家族的脸面、资源、以及未来的影响力布局。”
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书包带,皮革的纹路硌着掌心:“您…知道保送名额评选的事?”
“校长今天和我通过电话了。”父亲的声音带着一种了然于胸的笃定,他转身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一份装订整齐的文件,递到我面前,“这是四枫院家更详细的一些背景资料,包括他们近期的商业动向和核心人脉。你最好仔细了解一下,做到心中有数。”
我没有伸手去接那份文件,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烧着我的视线:“父亲,我不需要这些。我和忍诚…我们只是普通的同学和音乐搭档关系。我不希望…”
“普通的同学关系?”父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严厉的斥责,在安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刺耳,“早乙女家的女儿,没有‘普通’的人际关系!你身上流淌着早乙女家的血,你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家族的荣誉和未来!”他逼近一步,目光如炬,“特别是现在,当你和四枫院家的继承人走得如此之近的时候!你以为这只是你们两个孩子之间的事情吗?这关系到两个家族未来的纽带!你必须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和责任!”
窗外的雨声骤然变大,密集的雨点猛烈地敲打着书房的玻璃窗,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无数细小的冰雹砸在心上,又像是无数无声而尖锐的指责。
我看着父亲严肃得近乎冷酷的面容,那上面写满了对“家族利益”的绝对维护和对“个人意愿”的彻底忽视。这一刻,我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横亘在我们之间的,远不止是代沟那么简单。
那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观和价值观的鸿沟——他眼中的人生,是精密的棋局,是利益的交换,是责任的枷锁;而我渴望的,是琴键上流淌的真实情感,是音乐中纯粹的灵魂共鸣,是月光下不掺杂质的约定。
“我会…考虑您的建议。”我最终说道,声音干涩而疲惫,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我伸出手,接过了那份沉甸甸的文件,纸张的边缘几乎要割伤我的指尖。
父亲似乎对我的“顺从”感到满意,紧绷的脸色缓和了些许:“明白就好。去休息吧。”
我转身离开书房,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重。拉开厚重的房门,却看见母亲早乙女今朝子静静地站在门外走廊的阴影里。
她手里端着一杯冒着袅袅热气的茶,氤氲的水汽模糊了她沉静的面容。看到我出来,她的眼神复杂难辨,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几不可闻地轻轻摇了摇头,然后端着那杯茶,推门走进了书房,将我和父亲之间那片令人窒息的战场留在了身后。
我几乎是逃也似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反手关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才感觉能稍微喘口气。那份关于四枫院家的文件被我随手扔在书桌一角,像一块不愿触碰的污渍。
我的目光落在摊开的钢琴乐谱上——忍诚改编的《月光》静静躺在那里。而那枚银质的樱花书签,正安静地夹在第三乐章的位置,在台灯温暖的光线下,泛着柔和而执着的微光。
我走过去,拿起书签,指尖轻轻抚过那行刻在背面的、几乎要融入银质纹路的小字:"For your moonlight"。
忍诚写下这行字,将它赠予我的那一刻,他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呢?是家族联姻棋盘上的一步棋?还是…真的只是那个樱花飘落的午后,琴房里流淌的、只属于我们两人的月光?
第二天的天气依然阴沉,但持续了一夜的暴雨终于转小,变成了缠绵的细雨。湿漉漉的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青草被彻底浸润后的清新气息,却也带着挥之不去的凉意。
我一踏进白鹤樱华学园那标志性的拱形大门,就立刻感觉到气氛的异样。走廊里,平时三五成群嬉笑打闹的学生们,此刻却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头碰着头窃窃私语。
当我的身影出现在走廊尽头时,那些交头接耳的声音会诡异地停顿片刻,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地投射过来,带着探究、好奇、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看到我走近,他们又迅速散开,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但那刻意压低的议论声和飘忽的眼神,却像细密的针,无声地刺探着。
“咲咲夜!”初穗焦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举着一把还在滴水的透明雨伞,小跑着追上我,栗色的短发被雨水打湿了几缕,贴在光洁的额角,大眼睛里充满了担忧和愤怒,“不好了!出事了!”
她不由分说地把我拉到一处相对僻静的楼梯转角,急促地喘息着,压低声音说:“清水葵!那个京都来的大小姐!她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现在全校都在传!说你之所以能成为东京艺大保送名额的热门人选,根本就是因为你父亲是早乙女议员!还说你跟忍诚学长一起参加比赛,根本不是什么音乐合作,而是…而是两家早就安排好的政治联姻!是巩固同盟的手段!”
我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什么?!她怎么敢…”
“更糟的是!”初穗气得脸颊通红,咬着嘴唇,几乎要哭出来,“她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份文件!好像是复印的!上面有好多图表和数据,据说是什么四枫院财团和你父亲的政治资金往来记录,还有共同支持法案的签名什么的…现在复印件到处传!好多人都在私下议论,说你们的音乐比赛就是一场作秀!是给外人看的家族联谊会!”她抓住我的手臂,力道大得让我感到疼痛,“咲咲夜,怎么办啊?他们怎么能这样胡说八道!”
我的眼前一阵发黑,脑海中闪过父亲昨晚硬塞给我的那份文件——它现在还躺在我的书桌上,我连封皮都没有打开过。
清水葵是怎么得到类似的东西?难道是…校长?还是…父亲为了某种目的,默许甚至促成了这种信息的泄露?这个念头让我不寒而栗。
“忍诚学长…他知道了吗?”我的声音控制不住地发抖。
初穗用力点头,眼圈都红了:“他今天刚到学校就被学生会的人叫走了!好像是他表兄,那个副会长小野寺学长,气得在学生会办公室拍了桌子!听说他们正在追查复印件的来源,但是…”她担忧地看着我,“现在流言已经传开了,堵不住的…”
上课铃声尖锐地响起,打断了我们。整个上午的课程,我都如同置身冰窖。教室里弥漫着一种古怪的氛围。
清水葵就坐在我斜前方两排的位置,今天她穿着一件淡粉色的羊绒开衫,衬得肤色更加白皙。她挺直的背影和优雅的举手投足在教室里显得格外醒目,仿佛自带光环。
课间休息时,我注意到几个曾经对我表示过好感的男生围在她课桌旁,殷勤地搭话。
而她则微微侧着头,唇角挂着恰到好处的甜美微笑,手腕轻轻晃动,那串精致的银铃便发出清脆悦耳的叮铃声,像是一种无声的宣告和挑衅。每一次铃声响起,都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在我紧绷的神经上,带来一阵难以言喻的烦躁和屈辱。
午休的铃声如同救赎般响起。我几乎是逃离般地离开教室,独自一人走向僻静的音乐教室。我需要一个安静的空间,一个能让我喘息、能让我暂时逃离那些刺人目光的地方。
推开那扇熟悉的木门,一股混合着松香、旧木头和尘埃的熟悉气息扑面而来。然而,我惊讶地发现,忍诚已经在里面了。
他背对着门口,站在敞开的窗户边。细雨飘进来,打湿了窗台边缘。他望着窗外被雨水洗刷得格外翠绿的庭院,肩膀的线条紧绷着,像一张拉满的弓,浑身散发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冰冷而压抑的怒意,以及…一丝被深深隐藏的受伤感。
“四枫院学长…”我轻声唤道,小心翼翼地关上门,生怕惊扰了他。
他猛地转过身。当看清是我时,他眼中那层冰冷的怒意似乎融化了些许,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疲惫和复杂情绪。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下颚线绷得紧紧的。
“你…”他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目光锐利地锁定我,“看过那份…被传阅的文件了吗?”
“没有。”我立刻摇头,快步走到他面前,急切地解释,“父亲昨晚确实给了我一份类似的东西,但我没看!我把它扔在书桌上了!我根本不想知道那些…”
忍诚的眼神明显地软化下来,紧绷的肩膀线条也微微放松,仿佛卸下了一副沉重的盔甲。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声音低沉了许多:“我表兄…小野寺副会长,他动用学生会权限初步调查了。那份被复印散布的文件,原件应该是从校长办公室的保密档案里流出的。”他顿了顿,眼神变得锐利而冰冷,“但是,它经过了精心的‘选择性编辑’——只截取了能证明两家有政治合作的部分,而完全隐去了其他正常的商业往来和独立提案记录。目的性…非常明确。”
“是清水葵?”我几乎是肯定地问。
“可能性极大。”忍诚走到钢琴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洁的琴盖,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她父亲和校长…是庆应大学的同期校友,私交甚笃。”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利用这层关系接触到保密文件,对她来说并非难事。”
我走到他身边,靠坐在钢琴凳上,突然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席卷而来,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所以现在…”我的声音带着一丝苦涩,“全校都认为我们的合作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政治联姻?我们所付出的努力,我们所珍视的音乐…在他们眼里,一文不值?”
忍诚猛地转过身,动作快得让我猝不及防。他一步上前,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腕!力道之大,让我微微吃痛,甚至能感觉到他掌心传来的、不同寻常的灼热温度。
“你知道不是这样的!”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激烈情绪,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眸此刻却燃烧着炽热的火焰,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仿佛要将他的信念直接烙印进我的灵魂深处,“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我们的音乐是什么!它是什么!”
手腕上传来的灼热感和疼痛感,与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近乎燃烧的炽热光芒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强大的冲击,让我瞬间怔住,无法移开视线,也无法挣脱。
“那为什么…”我望着他燃烧的眼眸,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委屈,“你从来没有主动告诉过我…我们两家之间,存在着这样紧密的政治合作?你让我像一个傻瓜一样,在校长说出那些话时,在父亲拿出那份文件时…措手不及…”
忍诚抓着我手腕的手指猛地一颤,力道松了些许,但并未完全放开。他移开视线,转向窗外连绵的雨幕,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在艰难地吞咽着什么。沉默了几秒,他才重新开口,声音低沉得如同浸透了雨水,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和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因为我希望…至少在这个地方,”他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指了指这间堆满乐谱、弥漫着松香气息的音乐教室,“在钢琴和小提琴的声音里…能有一个完全纯粹的空间。一个不受家族姓氏、政治利益、社会期待…任何外在因素污染的地方。”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我脸上,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暗流,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意味,“只有音乐。只有…你和我。只有我们共同创造和理解的那个世界。”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小了些,细密的雨丝在微风中飘摇。
一束微弱的阳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斜斜地照进音乐教室,恰好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为他镀上了一层朦胧而温暖的金边。
我看着他紧绷的侧脸线条和眼中那份深藏的渴望与坚持,突然明白了——忍诚和我一样,都在这沉重的家族期待和世俗目光的夹缝中,努力寻找着一个可以自由呼吸、可以真实表达自我的避风港。音乐教室,就是我们共同构筑的、脆弱的乌托邦。
“我们的《月光》…”我开口,声音有些哽咽,却不知该如何继续。
忍诚松开我的手腕,那灼热的触感骤然消失,只留下皮肤上淡淡的红痕和一丝残留的温度。他转向我,拿起靠在琴边的小提琴:“现在…练习吗?”
我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涌的心绪,坐到了钢琴前。音乐,再次成为了我们此刻唯一的救赎和共同的语言。
当钢琴清澈的音符与小提琴深沉的旋律再次交织在一起,在空旷的教室里回荡时,外面那些恶意的流言蜚语、那些冰冷的政治算计、那些令人窒息的家族责任,似乎都暂时被隔绝在了这扇木门之外。
我们练习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专注,都要投入,仿佛要用这完美的和声、用这真挚的情感共鸣,去对抗整个世界的误解与不公,去证明我们心中那份不容玷污的纯粹。
练习结束时,窗外的雨几乎停了,只剩下屋檐滴落的零星水珠,发出嘀嗒的轻响。忍诚小心地收好琴弓,突然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带着破釜沉舟般决心的光芒。
“我有个想法。”他说道,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多了一份锐气。
“什么?”我疑惑地看着他。
“比赛那天,”他的嘴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个带着挑战意味的弧度,“我们稍微改变一下编曲。不是完全推翻,而是在某些关键段落…加入一点即兴发挥。一点…属于我们自己的东西。”
我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即兴?但是评审…他们更看重对古典作品的严谨演绎和精准还原…”
“正因为如此。”忍诚打断我,眼中的光芒更盛,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近乎叛逆的锐气,“让他们听到的,不是他们期望中那个‘完美的早乙女家小姐’和‘无可挑剔的四枫院家继承人’的表演。而是…真实的早乙女咲夜和四枫院忍诚。是我们对这首曲子的理解,是我们想要表达的情感,是我们…独一无二的《月光》。”
这个提议如此大胆,如此出人意料,完全不像一贯冷静克制的忍诚会做出的决定。但正是这份打破常规的勇气,这份想要撕破标签、展现真实自我的决心,像一道电流瞬间击中了我,让我感到一种强烈的共鸣和难以言喻的振奋。
“好!”我毫不犹豫地点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激动和期待,“我们一起改编!”
放学时分,细雨已经完全停了。湿漉漉的校园里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
我们刚走出音乐楼,就看见初穗和奈绪子正站在不远处的樱花树下等候。初穗一脸担忧,双手不安地绞着书包带子,而奈绪子则一如既往地保持着那份近乎禅定的平静,只是看向我们的目光中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你们…没事吧?”初穗立刻冲上来,目光在我们两人脸上来回扫视,声音里充满了不安,“学校里传的那些…简直太过分了!我听到都快气炸了!”
“我们很好。”忍诚平静地回答,脸上已不见之前的阴霾,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笃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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