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灵槐想都没想便往外边跑,不远处的广场中央燃起了一个大火堆,部落里的人全都披着白布,举着火把,像一群朝圣者般朝那处走。
闻灵槐随着人流来到了广场上,小石紧跟其后,想劝说却根本抓不住她的衣角。
此时这里已经聚集了一圈人,被围在中间的火堆是个正方形,四个角分别放着一根石柱,石柱底下绑着白布条,顶端被雕刻成两根石棒的模样,拴上绳,中间挂了一个铜铃铛。
火堆旁还有个用木柴堆砌的床,上面躺着的正是生死未卜的傅景山。
一看这情形,闻灵槐也顾不得其他,掰开人群就要冲上去。
站在高处的阿蛮看见了,吩咐道:“抓住她。”
几个身形高大的男人不动声色地靠近,闻灵槐察觉到不对,快速穿梭在众人的缝隙中,利用人群躲开了一波,又在快要被追上时,抢了一个女人手里的火把,企图逼退他们。
“我说过不会伤害你,但你也别坏了我们的好事。”阿蛮不再掩饰自己,高高在上地睥睨着她。
“你真是疯了。”
闻灵槐言简意赅,她冲到傅景山身边,举起火把引起注意。
骚动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闻灵槐大声道:“你们以为今晚可以迎来新主吗?回去好好照照自己的榆木脑袋,不要跟傻子一样聚在这里,等着看杀人。”
没有人说话,除了柴火被烧得噼啪作响外,四周再无其他声音,每个人的脸上都呈现出一种麻木的平静,就连小孩子也是如此,闻灵槐曾看过这样的表情——那些刚从无间炼狱里出来的鬼魂就是这副状态。火光红彤彤的,映在那一张张面孔上,让他们五官在黑暗中忽明忽暗,扭曲变形,身上披的白布又如如同裹尸布般将他们束缚住。
是人是鬼,无从分辨。
直到一声突兀的轻笑响起,才打破这僵局。看着闻灵槐满脸愤然的模样,阿蛮不禁觉得好笑,遂开口道:
“你以为这里是你的殡仪馆吗?你阻止不了任何事情,祖先,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
话音刚落,瞭望台上传来一阵有节奏的鼓声,刚才还安安静静的孩子从人堆里钻出来手拉手围着火堆,边转圈边唱歌,不同于早上占卜时的歌声,此时的调子更像是一只只训练有素的虫子在陶罐上蹦哒发出的声音,急促又诡异。
火光跟着节奏开始有规律地摆动起来,四周石柱上的铜铃蓦地响了。
“铛——”
阿蛮双手紧握置于额前,念诵了一段咒语。
“铛——”
又响了一声,阿蛮睁开眼,因为激动险些有些站不稳,她扶着栏杆,朝底下的人说:
“百年前,阿母遭奸人所害,被困在地府,不得超生。如今我们终于得到机会营救她出来,她的愿望就是我们的愿望。”
“我们的愿望只有一个——”
“让阿母重生。”
铃铛响到第七声的时候,广场的东南角起了一阵小风,那风分外温柔,螺旋着移动,绕着火堆转了一圈后,忽地散开了。
一个白色的模糊身影随后出现在了中央。
在场的人无不震惊,就连阿蛮也有几秒的迟疑。
紧接着,部落里的人全都跪成一片,俯身参拜这位几百年前的阿母。
白色身影对此并无反应,这在闻灵槐的意料之中。
别芝心的灵魂经过地府两百年的惩罚折磨,早已残缺不全,哪里还记得自己曾是部落的女首领。
看那些人疯狂的样子,今天是势必要让她们的祖先重生了,闻灵槐瞧了眼柴火堆上一动不动的男人,忍不住腹诽:
傅景山啊傅景山,让你非要趟这趟浑水,这下只有鬼才能救你了。
虽然她之前给地府传过信,但鬼差也不是她亲二舅,不可能让他们来他们就来。
“你让开。”不知何时走到广场上的阿蛮手里拿着火把冷声命令道。
闻灵槐微微抬起下巴,毫不畏惧地站在原地,站在傅景山前头。
阿蛮哂笑,“你竟然愿意为了这个男人去死?闻大老板,我真是看走眼了,还以为你是个独立清醒的新时代女性呢。”
“既然你想和他做亡命鸳鸯,我就成全你们。”
她手一抬,部落的人全都将火把举了起来。
闻灵槐还是一动不动,她想得很清楚:反正横竖都是死,与其现在苟活回头遭他人嘲笑和地府清算,倒不如赌一把。
她赌会有鬼差过来,如果没有,那她闻灵槐今天就交代在这儿,也没什么,十八年后又是好女一个。
一只手搭在突然搭上了她的肩膀,把她吓一跳。
不知何时醒来的傅景山稳稳地站在她身后,向来严厉的黑眸中满是温柔和坚定。
“你还活着?”
闻灵槐一开口就知道自己破坏了此刻的氛围,但实在是忍不住。
傅景山握住她的手臂,将她拉到自己身边。
“我是半仙,怎么会轻易死呢?”
听他用那个称号打趣自己,闻灵槐没憋住,笑意窜上了眼角,虽然现在好像不是笑的时候……
但怎么感觉这该死的男人好像有了那么一点魅力呢?
傅景山上前一步,沉声道:“你们还不住手么?”
看见他安然无恙,同样震惊的阿蛮不禁疑惑,“这不可能,你明明中了……这怎么可能?”
“除非你是……”
话还没说完,广场中央的火堆猛地烧得更旺了,火苗星子带着气浪直往天上冲,没等众人看清楚怎么回事,从那发亮的火焰中卷出来一阵风,身着黑长袍的判官现身在众人视野之中,高大的身形罩住了一半的天空,身后还跟着一个正常身材,满头白发的鬼差。
是白无常,闻灵槐熟,经常喊它小白。
不过这阵容是她没想到的,她昨晚的确上表给地府,说了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希望那边能够给点帮助。
没想到判官它老人家亲自过来了。
周遭举着火把的人受到了惊吓,开始四处逃窜,唯独阿蛮一个人仰头看着判官,眼里的愤怒压过了恐惧。
“判官大人,不知您亲自过来,招待不周,失礼了。”闻灵槐恭敬地拱手。
地府官职这块她了解得透透的,判官虽比不得阎王名气那么大,但好歹也是阴司里的神,放在人类社会,差不多相当于一家大型企业的部门总监,如此重要的鬼界神来人间,当然得好吃好喝外加超多金元宝的大场面伺候。
闻灵槐深谙职场之道。
白无常一眨眼出现在她面前,解释道:“昨夜地府同时收到您和77所的消息,我上报给判官大人后,它说这件事涉及百年前的案子,非比寻常,这才亲临此处。”
77所那边也发消息了?闻灵槐有些意外地瞥了身边的男人。
行啊你小子,人脉也挺广啊。
接收到她心里话的傅景山略略挑了下眉。
闻灵槐头一转,看向还孤零零站着的阿蛮,“收手吧,现在还不晚。”
“收手?”
阿蛮似乎有些困惑,将广场上还剩下的人巡视了一遍,温柔地扫过别芝心木偶一样的灵魂,最终将目光定格在头顶上那张威严的面孔上,轻轻地,又极其厌恶地冷哼一声。
“我从来不知道如何收手。”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地府不仁视善者为草芥,既然没有其他人可以帮阿母补全灵魂,就用我的好了。”
说话间,她从腰间拿出一把锋利的小刀,狠狠地划向自己的脖子。
“你疯了!”
闻灵槐飞快跑过去制止,还没近她的身,就听见清脆的一声响——
刀落了地,阿蛮也没事。
判官发出“嗯”地一声低吟,像是责怪,也像是同情,手指轻轻一动,别芝心原本还半透明状的身影变得清晰起来。
“阿母!”
阿蛮立刻冲上前去,跪倒在别芝心跟前,头一抬,眼泪便滑了下来。
别芝心微笑着,如同月光一般皎洁温和,可以想见她生前是何等的美丽慈爱。
她朝阿蛮伸出手,想拉她起来,两人的掌心却生生地错开了。
她说:“阿蛮,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一切都不是你的错,不必自责。”
阿蛮弯下腰,声音颤抖,“我……是个没用的首领,没能让部落繁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们四分五裂……”
说到这她像是忽然抓住了什么一般,眼里满是希冀地继续道:“如果,如果是你来领导部落,我们一定会重新辉煌起来的,我愿意用我的命来换你的,我愿意代替你去地府受罚。”
别芝心轻轻摇头,“我自己做错的事情我自己去面对,没有人能替我。”
看着众人不明所以的表情,白无常朝她们解释道:“两百年前,王朔杀死了别芝心,别芝心怨念深重,变成厉鬼杀了王朔,而她的族人为了给她报仇,杀光了王氏一族,按照阴律,那些参与杀戮的人都要收到不得好死的惩罚,并且后人也都会受到影响,别芝心去判官大人面前请罪,说自己愿意代替族人受到任何惩罚,当时这件事在地府闹得沸沸扬扬。”
“大人念她生前功德无量,再三思量,才布了这个两百年的局,当年给她的判决是为情所困自杀,是为了保住她的灵魂,否则按照阴律她应当即刻灰飞烟灭。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在地府的两百年间,每隔一段时间,她就要受火海和油锅之刑,那般痛苦煎熬,不过是为了等待一个机缘。”
听到此处,在场的人无不动容,闻灵槐若有所思地望向别芝心。
阿蛮突然发了疯似地朝判官磕头,边磕边祈求:
“求您别再惩罚她,她受的苦够多了,这一世是我杀了王朔,我应该不得好死,我应该下油锅,求您别再惩罚她了。”
剩下的族人也纷纷跪了下来,连不远处的小石都悄悄地抹了抹眼睛。
“求您了,她只想活着……”
“不。”别芝心走到阿蛮身边,像是拥抱一样笼罩住她,“我的愿望从来都不是活着,更不是爱情。”
“我的族人,我希望你们能扎根在土里,春日里破壳,夏季繁茂,到了秋天就自然地像叶子一般凋落,不必勉强,冬日好好睡一觉,等到来年再活出自己的人生。”
倏然间,她的身上伸出无数缕光丝,触及到在场的每一个巴禾部落的人。
也许几百年后还会有人记得,也许没人再提及,那都不重要了,因为她连接着族人,族人连接着大地,各自消亡,从未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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