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到达半山腰集合点,一通无聊的训诫后,便四散开分组进行活动。
陈期郑斯意和张典他们组被分配到了搭帐篷。
“哟,被蛇咬了?”冯应啧啧称奇。
随行校医给郑斯意缠上了夸张的大绷带,加上他一瘸一拐的窘态,十分吸睛。
郑斯意正靠着树凹着45度角仰望天空的文豪姿势,闻言幽怨地看向不远处的正与人交谈的陈期。
“我......”他面露难色,“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冯应还没来得及讽刺,张典一个勾手就把郑斯意拉了过来,“别偷懒啊,都给哥干活。”
郑斯意踉跄站定,用头撞他,“老子伤员。”
虽然嘴上不饶人,但两人还是先紧赶慢赶支了个帐篷出来给他休息。大概是校医给的止痛药起了作用,郑斯意很快就睡了过去。
昏昏沉沉醒来时,已经下午两点。
露营地摆满了各式各样颜色鲜亮的帐篷,几个偷懒的学生聚在中间在打牌,还有在拍打卡写真照和手势舞短视频的,氛围一派安详。
冯应一小时前发来信息:
【24k纯帅:我们接着爬山去了,午饭箱子里。】
郑斯意看向一旁的纸箱,一个三明治、一块面包、一根火腿、一瓶牛奶。
干瘪的肚子被眼前索然无味的食物惹得抽痛,他认命地叹口气,叼着牛奶走进林子里。
热带雨林宽阔繁茂的叶子隔开了天地,偌大的地方蒸笼一样令人难耐。天却是阴的,白得发黑,黑得发白。吹过来的风很凉,头顶偏就压着大山似的沉闷窒息。
感觉马上就要蹦出来个厉鬼了呢。
郑斯意找到一处小溪,长腿一迈跨坐到岸边一块巨石小床上。
仰躺下去,他对着眼前白绿交映又色彩暗淡的末日风景色不停拍照。切换到聊天软件,正打算po张照片发条动态,一个好友申请冷不丁弹出来。
【一申请添加您为好友。】
郑斯意皱了皱眉,出于礼貌以及咸鱼般的闲心通过了。
【Jessy:哪位?】
几乎是下一瞬,隐匿下的红点重新冒出。
【一:我好想你。】
【一:小意,我一直在看着你。】
“......”
咸鱼去死吧。
四肢百骸在此刻泛起森然的寒意,指骨被酸痒麻痹,手机差点脱手。
他坐起来,开始全范围追查巡视。
杂乱拥挤的林间没有人迹,间歇响起的鸟鸣在此刻分外诡异。
他握紧拳头,指节磕在粗糙冷硬的石块上,不自觉失控的力气让它们破了皮,泌出血。
他,在哪?
郑斯意听见,堆积的枯烂枝叶在谁脚下发出凄厉的哀鸣,鸡皮疙瘩立时便咬遍全身。
乌云此时遮蔽了天。
狂风吹乱丛树,张开千万张狰狞血口。
世间的万物此时仿佛恶作剧般,全然全力地为某个人物的出场烘托气氛。连郑斯意的身体也在背叛他。呼吸被恐惧割裂,心脏被无形的桎梏勒紧,四肢违背意念遵从本心地开始疯狂颤动。
人影终于从树后走出,
他说:
“好久不见。”
不断刮向郑斯意的风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迸溅般射来的视线,直直的、散乱的,刺满全身的。
他穿着宽大的衣裤,风不断地从中鼓起又泄出,单薄的身体孑立其间。满身洁净的白让他更像是从天劈下的一抹光,摇摇欲坠,转瞬便要消散。
白金色的长发从兜帽里淌出,在胸前舞动着,有时卷起扑向他的脸,有时莽撞地撞到一处纠缠成结。
他把手机收进口袋,抬起头。
那张脸惨白如纸。
雨,似乎下了。
点点落在眼下、脸上,顺风送来了湿润的泥土气息。
他蹭了下鞋底,“小意,我等了你好久。”
近似呢喃,交杂委屈,他神情漠然又悲伤。
他一步步走近,最终停下,伸出一只满是针眼和刺青的瘦长的手。
尾戒上的紫色水晶在目光交接时迸射出刺眼的寒芒。
郑斯意没有动,强烈的不适感从收到信息的那刻起就使他警铃大作。此时应急系统自然启动,他全身都被寒意浇透了。
他盯着他,很想果决地让他滚,但喉咙好像被风堵住了,说不出一句话。
谢然垂下眼,目光虔诚而认真,“小意,跟我回家吧。”
嘶哑的声音尽数被揉散在风里,听不真切。
他伸手笼住郑斯意紧握的拳头,指尖在那些创口上轻轻摩挲,用轻而又轻的声音强调:“听话。”
他的体温很热很烫,声音却冷。像藤蔓枝条上森森爬行的毒蛇,被割断了,被剁烂了,被煮熟了,被装进密不透风的酒坛里,
却依然嚎叫着挣扎冲撞,最终再次爬到了郑斯意面前。
心脏挣脱束缚,血液重新流淌,却已然千疮百孔。
郑斯意被源源不绝的痛和惧锁在了原地。理智失灵、分崩离析,尚且顽强的身体保护机制让他沉沉地闭上了眼。
天煞白,厚积的云被破出层层裂缝。
“怎么哭了?”谢然很轻地笑了,他虚握着他的手,用闲余的指头去抹他的泪。
力道很重,咸涩的水液被一路带到嘴角才停下。
不是要抹去,他只是想疏通流径。
他祈祷:
雨,再大些吧。
不消几秒,郑斯意不再流泪,他缓慢地抬起头。
谢然很高兴,他用力抓扯他的手去碰触自己的脖颈,强迫郑斯意去拽他的项链。
链子很短,正好卡在脖子上而已。
垂坠其上的银质十字架也被他强硬地塞到手心,郑斯意摸到背面几道粗糙不平的痕迹。
他知道,上面刻着什么。
【*“JESSE·8.3.2002”*
*“ISA.43:1”*】
郑斯意在美国一所隶属教会的孤儿院长大。2002年8月3日是他的受洗日期,也是他的“生日”。“Jesse”是主教为他取的圣经名,他的养父母并非教徒,那时候的他更不懂什么是信仰。离开孤儿院后,他便也和这个名字诀别了。
这是受洗那天主教赠给他的,在十五岁那年他转送给了谢然。
带着祝福,连同信任,一并赠出。
“看来你还记得它。”谢然松开手,微笑道。
但他的手仍卡在链子里。
郑斯意很快地眨了几下眼,然后陡然站起来,转而去掐谢然的脖子,转瞬间便将他撞摔到了地上。
“呃......”
他瘦削嶙峋的身体轻到,除了闷哼,激不起一丝声响。
他张开嘴,郑斯意即刻看见他口中刺目的猩红,他愣了一下,迅速卸了力道。
看见郑斯意眼中的惊异,谢然的嘴角无受控制地抬起,又无受控制地开始呛咳。意识到之后,他马上仰起头,开始竭力憋气。
他的面容变得狰狞,那脏污的血喷涌般淌出嘴角,流到了地上,染红了白衣。
"Do not fear, for I have redeemed you."
是十字架上刻的那句经文。
谢然继而念道:“不要害怕,因为神——”
“闭嘴!”
他眼里饱含探究与怜惜,且毫不遮掩,郑斯意被刺痛到剧烈喘息,后背泌出一层层冷汗。
谢然瞥了眼郑斯意再次颤抖的手,敛起笑,无比认真地关切道:“小意,神救赎你了吗?”
“看来是没有啊。”他自顾自叹息道。
“......”
好人不跟疯子斗。
许久,也可能没多久,郑斯意将他扶了起来。
“为什么?”郑斯意问。
“什么?”谢然微笑着。
“…...”郑斯意退开身,他没有第一时间回复,而是垂下眼去看他的双手。
那双肤色苍青,被黑色刺青和红点裹得密密麻麻的手。
如果不是见过,郑斯意根本无法辨清那个刺青是蛇骨还是荆棘。
好吧,是不是,看不看得出来也无所谓吧。
反正他现在已经是一副马上要变成骨灰的样子了。
接受到郑斯意的目光,谢然也低头看去,而后恍然地“啊”了一声。
“你要摸摸看吗?”谢然道。
“......”郑斯意吸了一口气,“你——”
“好吧。”谢然兀自截断郑斯意脱口而出的话,他有些害怕了。
他神情悲伤地将左手抬到眼前,而后用右手去一寸寸抚摸。像被主人家大骂过又支使去打扫家具物件的仆从,很细致,又带着怨愤那样粗鲁。
他快要把皮肉都抠破了。
郑斯意眉头一跳,不消多虑便服从本心拽住了他的手,阻止他进一步残害自己。
在触及到他的一瞬,他也服从本心地怔住了。
皮肤是平坦的,那些尖刺般的红点并不是什么针眼。更像是一点点绽开的血,只有微末大小,但可怖地繁殖成群,看不清,数不尽。
“可以说了吗?”郑斯意的声音有些滞慢。
谢然皱紧的眉很快松开,他看着两人交叠的手,淡声问道:“不觉得恶心吗?”
“…这不好笑。”郑斯意咬着唇,握得更紧了。
谢然的目光缓缓掠过他起伏不定的胸口,落到他腿上木乃伊般裹覆着的绷带,有些不满,“你怎么了?”
郑斯意侧开脸,“摔了。”
“疼吗?”
“不疼。”
“真厉害。”
“你在骂我?”郑斯意瞪他。
“哈。”谢然被他逗笑,挣出手,将难看的肢体塞回口袋。
“是不疼还是不疼了?”他耐心地问。
“......”经过一番心理斗争,郑斯意选择诚实做人,“不疼了。”
谢然扯起嘴角,露出柔和却因为血液变得诡异的笑,“小意最怕疼了。”
“所以,真厉害。”他道。
郑斯意有些受不了这样肉麻的话,他感觉心脏都被麻得发酸,眼睛也感觉涩得紧。
“你还没回答我。”他追问:“为什么?”
怕谢然再次避而不答,郑斯意紧跟着补充:“你的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会吐血?为什么…为什么在这?”
他语速有些急了,谢然被砸得头晕,于是无奈地往后仰头往兜帽里藏了藏,“你的问题很多啊,小意。”
“说实话。”郑斯意并不受用。
谢然敛了敛笑,向他凑近一分,“我不想骗你,所以我告诉你。”
他自顾自说着,逐渐逼近,“我没有时间等你回头了。”
“要玩一个游戏吗?”谢然耸了耸肩,“选择是自由的,玩家只有你一个。”
“善终很没意思,就像你说我一定会不得好死那样。”他抬起下巴,有些生硬地歪头,“小意,这个报应可以是你给我的吗?”
再往后退,就要到水里,变成两条固执的鱼了。
谢然在说谎。
他从没有给谁下这样恶毒的诅咒,更不曾怨憎谢然的不义。
他受过的教育告诉他,行恶的人应该被救赎。爱仇敌,而不是以眼还眼彼此报复,这只会将仇恨循环,罪恶永不止息。
他长大了,但谢然还困在过去,仍把他当作任意驱使的玩物,轻贱他的悲悯,折辱他的赤诚。
郑斯意停下来,食指屈起抵住他的胸口。
谢然也顺从地站定,看向他的眼底,有雀跃,有担忧,有恐惧。
郑斯意对上他的视线,带着茫然与困惑。
“谢然,我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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