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这是他要用的东西,但我喝了那盒牛奶再刷了牙,他仍然坐在我隔壁病床的床边没有动。
“车不能停那儿,那一路都没有监控的。”我擦了嘴上的牙膏泡沫,牙膏是薄荷味儿的,刷完嘴里像吃了颗薄荷糖,我走过去说,“之前丢了好几辆摩托车,只是我没想到他们连汽车也偷。”
“现在知道了,民风彪悍啊,”他关上手机说,“我停得就离校门两百米,停了还没十分钟就接到你电话了。”
“你是学校的老师吗?”我问出去之后又感觉不太像,“还是学生?”这么晚还进出学校的,最有可能就是老师和学生了。
他的脸看上去和他身份证上的年龄配套,甚至还比年龄年轻一点儿,但那种二开头的年轻人装不出来的从容,又让他给人感觉比实际年龄大。像我,就很有自知之明,只能装酷,装不出来潇洒劲儿。
“不是,路过,”他说,“顺便给人送点东西。”
“你的微信不是你手机号吗?”我问他。
我刚做身份调查的时候就复制粘贴了他的手机号,输入到微信的搜索框里,申请了添加好友。但直到我刷了牙他都没有通过,明明手机一直被他拿在手上。
“你加我了是吧,”他原本靠在床头,听到我的话坐了起来,"我平时没登那个号,"他把二维码递过来,“扫这个。”
“两个号啊?”我扫了码说,“我还以为你不想加。”
“你这都算救我一命了,"他笑说,"换武侠小说里该结拜天地了,怎么可能连个好友都不加。”我看到他通过了我的好友申请,他接着问,“那要我真是不想加你,你也这么直接问吗?”
“恩。不想加直说不加就行了。”
他的微信名字就是他名字的缩写,YHZ,微信号没改,还是初始设置默认的一串字母数字混乱组合起来的乱码。
我点进他的朋友圈,一条孤单的横线和一个孤单的点。
“通过的仅聊天吗?”我又问。
“不是,没发过朋友圈。"他紧跟着说,"别问我为什么不发朋友圈啊。”
“这不会问。”
一天发八百条朋友圈和八百年都不发朋友圈都是自己喜欢,这种问题我不会问。
“但你也是第一个和我面对面直接问我是不是屏蔽你了的,”他明显停顿了一下才接道,“少侠。”
“这样不好吗?”我看向他,有些不确定。
没有人和我说过这些,我消息列表上的人都是工作上需要联系的人,没有走过这种生活中出现意外的流程。
这算是好的意外吗,我也不确定。
“很好,”邹一衡又靠回病床的床头,“很符合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少侠气质。”
我怀疑他是不是不记得我了。
“你车副驾驶门是我撞的,前天晚上,你还把你的伞给我了。”
虽然他坐在后座,我的车头没有直接撞在他后座的门上,给他的惊吓还不够多,但他下了车还和我说了话,最后还提醒我注意安全,这么快,一眨眼,第二天就把我忘了吗。
我没有发现我说话的语气突然变得低落了。
“我记得,”邹一衡说,“你穿着土黄色的雨衣,淋得跟小狗似的。”
我觉得他应该是想说小土狗,但我的心情却也一下子扬了起来。
他放大他的头像,他的头像是一棵树,一棵晚上的树,我放大到最大倍数,看了半天才确认那就是一棵树,不是一个人,一栋建筑,就是一棵普普通通的树。
他不仅微信名没改,简介没填,背景墙也是空的。我非常有理由的怀疑,这头像也是他申请微信那天走在路上随手一拍上传的,但好歹没连头像都用默认的。
我点进他的聊天页面,输入——这才是你小号吧,点击发送。
我没有听到旁边传来震动或者叮的铃声,恩,他的微信也没开消息提醒。
但他的消息却回得很快,是一张好友数量的截屏,3428。
然后跟着蹦了两个字——不是。
——你没有开消息提醒怎么能看到消息?
——我在看你的朋友圈。
微信页面打开的时候,即使没有开消息提醒,信息也是会自动跳出来的。
我立刻退出和他的聊天界面,点进我自己的朋友圈,虽然我也发得少,但偶尔还是会发朋友圈。
我应该没发什么奇怪的东西。
我只发图,不配文字,所以一溜滑下来全是图片。
如果当时我能想到有一天我得给人解说自己朋友圈,我应该还是会写两个字的。
“24年6月15这张图是什么?”
“学会了清洗空调。”
“23年11月2号这张图是什么?”
“路过滨江路有人表白放了礼花。"
"7月8号呢?"
"发现一家牛肉面只卖十元的面馆。"
"挺有意思。"他说。
他说很有意思的时候笑得很淡,轻轻扬了扬眉毛,一丁点,不太多,我发现他五官实际很凌厉,只是看人的眼神冲淡了线条分明的攻击性。他垂着眼的侧脸帅得直接又张扬。
医院的床比我想象中软,往常我回到家一沾上枕头就能睡着,我不认床,睡眠好得连梦都很少做,但今天躺在床上,看着病房顶上的天花板,我竟然一点睡意都没有。
我之前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回看过自己的朋友圈,当他问起来,当他说有意思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我的生活,好像也没有那么的乏善可陈。这种兴奋一直到他关了灯躺在我旁边的床上都没有消失。
听呼吸声他也没睡着,我从平躺换成往右侧,转过去面向他小声说:"你回去吧,真的不用耗在医院。如果我今天不能出院,今天晚上你也留在这里吗,明天周一就要上班了。"
说是这么说,但我心里打定了主意,我今天无论如何都要出院,小小骨裂,到时候住院费扣完还剩下多少钱,我全部退回给他。
我没想到的是,"留,"邹一衡说,"我最近休息。"
他也从平躺转为侧卧,面向我,我只看得清他模模糊糊的影子,他也跟着压低声音,像在和我对接头暗号,他的声音落在我的枕头上,"我真的不会勉强自己。"
"我回去了也睡不着,"他接着说,"在哪都是一样的失眠,没准在这还能睡上几个小时。"
"因为没工作失眠吗?"我小心地问道。
新闻里不是老说最近经济不好,不好找工作吗,还有各行各业都在降薪,感觉要一起完蛋了。以前跑外卖一个月随随便便都是一万块,现在我打的所有工零零散散加起来才有这个数。
"哎,"他这下没压住,边笑边说,"算是吧。"
算是,那就是,完全不是,错得离谱。
也对,他一个坐宾利还有司机的人,应该不会因为找不到工作失眠。
那你一个不上班的人还失眠?
唬小孩呢。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但被电话吵醒的时候,我感觉我好像刚刚才闭上眼睛。深夜里手机即使只是震动,震在枕头边也震出了推土机的动静。
我拿起手机一看时间,凌晨四点零五分。来电号码没有备注,但会在这个时间段打电话的,我只认识一个。
晚上睡前脑子里其他事塞得密密麻麻,我忘了开免打扰。
我一接通电话,里面先是一声"碰",接着机麻洗牌时哐哐哐的声音像放炮一样炸在我耳边。
"喂,”她对着电话喊,“快来给我付钱。"
我都能想象到她指尖夹着烟蒂,一抖烟灰落麻将桌的边缘,再用抚过烟灰的手指,眯着眼摸麻将牌上的数字的画面。
她打电话从来不会看时间,无论是凌晨一点还是三点,只要她想找你,就会连着打无数个电话。
我深吸一口气,把通话音量调到最低,压着声音说:“死了。”
"哎哟,我求你死,"她开着免提喊道,"你的人生意外险能…”
在她说出更多的刻薄话之前我按了红色的小圆钮。手机安静了,夜里的静谧却好像跟着这通电话消失了。
关了灯的病房显得很大很空,我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臂感觉到缓慢的疼痛。
大概是止疼药的效果在几个小时之后终于过去了。
还有这个晚上难得积累的开心,像气球漏气一样,噗地只用一句话就漏掉了。
就像幻觉。
我突然想起来,我早已经忘了什么是真正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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