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学作业。”

谢旻趴在桌上，抬头看了眼面前的人。

男生还是抱着书本，立在桌前，冷冷淡淡的长相。

好像高中三年，对方同自己说过最多的话，基本是这四个字，和四个字的变种，比如“怎么没交”和“就差你了”。

谢旻从桌斗里找出作业给他，这次对方收了，却没有走。

他昏沉沉地眨了下眼，没多想，对方说的话却已脱出那四个字的范畴。

“你生病了？”像是有些疑惑地，尾音沉下去。

谢旻拍拍自己的脸，脑子里像塞着团浆糊：“没有吧。”

程轩闻言过来打量他：“哇，你这还没事啊，脸色差得跟鬼一样，黑眼圈比我熬夜打一周游戏还重。”

他们脸贴得很近，应雪时轻微地皱了下眉头，没人看见。

“熬夜容易猝死。”谢旻发自肺腑地劝告。

不过高中生这个年龄段胜在精力，比三十岁能熬。

程轩没当回事：“猝死了我的千万游戏币就交你继承了。”又问，“所以你这两天到底在干什么？线上都没看见你。”

放学后程轩时不时会喊他上线打游戏。十年前的游戏无论是建模还是机制都挺陈旧的，他本身兴趣不大，况且现在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忙。

“你猜我在做什么？”他说。

程轩盯着他看两眼，皱眉：“你小子不会背着兄弟谈上恋爱了吧？”

应雪时在旁边清点本子，手指在书页间顿了顿，又若无其事地继续。

谢旻说：“就不能有比恋爱更重要的事吗？”

“什么？”

他正色道：“比如熬夜学习之类的。”

“……”程轩鄙夷，“信你还是信我是秦始皇？”

谢旻无奈，按按额头。

他可没骗人。

这两天他的课余生活忙碌得很，全为了月考发愤图强去了。

为防父母发现，每天还要等他们睡下，再做贼一样地挑灯夜战。这一套流程他以前就做得很熟练，虽然是背着父母玩手机。

明明现在是光明正大的事情，但行事大变样还是挺引人生疑的，得藏着掖着。

于是一边偷偷摸摸地学习，一边有种荒谬的悲壮感。奈何投入极大，收效极低，光靠自己，还是两眼一抹黑。

十年没学，无论是英语单词、语文背诵、数理化公式，都约等于从零开始。别人说查漏补缺，可起码得先有个短板的概念，他这个桶却基本就剩个底，连板都没有了。

这阵子天天学到凌晨，效率不知道怎么样，精神倒很萎靡。

他犯着困，打了个哈欠，一旁男生抱起作业本，不声不响地走了。

他看看那修长笔直的背影，脑海中忽然闪现出一个念头。

能不能……请学霸大大辅导啊？

念头一闪就被掐灭了。

哎，不熟。

月考第一门是语文。

虽然默写和文言文的部分很难抢救，但主观题还是能胡编乱造一下。

下午就不知道怎么办了，因为考的是数学。

他午饭都吃得魂不守舍，之前翻过上一次月考的成绩，和记忆里一样，属于中流水平。这一次的分数眼看是要跳水了，就是不知该怎么跟父母和老师解释。

他嚼着嘴里的肉丸，食不甘味地想，他们说不定还要怀疑自己早恋。

提到早恋的问题，自己高中三年，情感生活都非常纯粹。基本就是在悄悄地暗恋，然后失恋。

他长得其实挺好，奈何班里有个长得更好的，还是个学霸。应雪时在女生当中的人气简直无人能敌，他偷偷喜欢过的几个女生最后都证明是喜欢应雪时，他还撞见过其中一个往人的桌斗里塞情书。

出于微妙的嫉妒，他把那封情书掏出来，没扔，随手找本书夹着。

反正应雪时向来对情书不会有任何反应，前车之鉴已经有很多了。

同样出于微妙的嫉妒，他还曾经问过后排女生，自己为什么没有应雪时受欢迎。

虽然评不上班草吧，但就他揽镜自照的观感，评个班草二号还是无压力的。况且论性格，自己怎么样也比应雪时要好吧。

在他印象中，男生虽然在班上、乃至在全校都很受欢迎，却又好像微妙地、跟所有的人都保持着距离。以至于回想起来，似乎连个特别熟稔的人都没有。

他出色到令人望而生畏，甚至连朋友遍地的程轩都说过，有时候挺怕他。

而面对他的问题，女生很自然地说：“你们不是一个类型的啊。”

“他是什么类型，我是什么类型？”

“他是完美型，长得帅，气质佳，成绩好，还是高岭之花……”

什么时候对人爱答不理也能算加分的一种，他不服：“那我呢？”

女生看看他，很严肃地评价：“你的类型适合跟女生交朋友，不适合交往。”

“所以到底是什么类型啊？”

女生捂住嘴笑，这次不管他怎么问都不说了。

简短的午休之后，就是数学月考。谢旻在教室里做题，越做越心寒。

因为真的不会。

眼看自己的数学分数只能靠蒙对的选择题，他当机立断做出决定。

“老师，”他颤巍巍地举手，“我头疼。”

他耷拉着头，眼底是很重的黑眼圈，一副神情惨淡的虚脱样子，说身体不舒服，真是很有说服力。

老孙过来看看他，信了，说：“那你去医务室看看。”

本来此时应该轮到程轩出场扶他去医务室，奈何对方先行一步，因为午休打球被罚去门口蹲着做题了。身后传来男生的声音，那种清澈冷静的声音很有辨识度，不用转头也知道是应雪时。

男生说：“我带他去吧。”

谢旻有点受宠若惊，以前没发现，学霸大大居然还挺乐于助人的。

为了维持自己病号的人设，一路上，他都蔫蔫地靠在应雪时身上。对方应该被他压得挺不舒服的，走路都发僵。

到了医务室，值班医生给他开了点药，让他躺着休息一会。他老老实实地躺好，看应雪时坐在旁边，似乎没有要走的意思。

有那么几个时刻，他感觉对方的眼光就落在自己身上，即将与他对视上的瞬间，却立刻移走了。

这是在干什么，观察自己是不是在装病？

他小心翼翼地把床单往上拉，遮住半张脸，提醒对方：“学霸大大，你是不是该去考场了。”

对方却不搭理他这个问题，只是说：“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他小声说：“还是疼。”

对方起身，朝他走过来。他浑身登时紧张地绷住了，生怕在男生面前弄出破绽。对方却只是看看他，又伸手在他的额头上摸了一下。

很奇怪地，接触的瞬间，他居然觉得对方掌心温度比自己的还要高。

“不热。”总结似的，男生说。

这是在暗示自己已经穿帮了？他很心虚地把脸藏进被子里，含糊地说：“我头开始晕了，让我先睡一会。”

他埋在床单里，一声不吭地装睡，其实心里很焦虑，想着应雪时怎么还不走。默默地算着时间，直到再不走就赶不上考试铃了，才听见对方缓慢的、推门步出的声音，当下切切实实地松了口气。

突然乐于助人起来的应雪时，真是让人压力很大。

靠着装病，总算是把月考糊弄过去，被接回家后，父母还很紧张他的身体情况，带他去医院做检查。

又是拍片又是血检的，折腾了一通，结果相当好，所有的器官都很健康。

父母有点无语，谢旻对着报告，倒是很感慨。

他还记得自己上一次体检，什么结节结石腰间盘，问题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他当时没太放在心上，仗着年轻，想着身体素质起码还能再造作个几年，谁想转眼就猝死了。

好在高中时期他身体还是够硬朗的。

但他心里也很清楚，熬夜学习与身体健康不可并存，前段时间通宵达旦的赶进度，只是时间不够的无奈之举。

他得想点更好的办法。

要不，去和学霸大大搞搞关系？

他的脑海中再次窜出这个念头。

反正应雪时也挺乐于助人的。

纠结于这个想法的时候，月考成绩已经出来了。十年前的一中还是不太注重学生**的，会把成绩排名堂而皇之地贴出来。因为后几门没考，谢旻的成绩就挂在榜单最后，数字相当惨烈。

唯一一门考了的语文，分数也很难看。因此语文老师派课代表来叫他的时候，他一点也没意外。

语文老师很年轻，姓杨，是个爱穿旗袍的文艺女青年。但文艺青年也是有脾气的，起码拿出他答题纸时的脸色相当难看。

“谢旻，你这是怎么回事？”她指着上面的数个红叉问，“这里、这里，还有这里……不是最基础的背诵题吗？我一直以为这等于送分，你怎么能够只对两道？”

“老师，”程轩正好来搬本子，帮他说话，“他月考那天身体不舒服，强撑着才考完的。”

“什么时候开始不舒服的？”语文老师气笑了，“怎么作文逻辑清楚，行文流畅，到了默写题就神志不清了？”

他只能低下头，尽量做出听话的样子：“那时我头疼，一阵一阵的。”

老师试探了几句，也问不出什么来，无奈道：“谢旻，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没有的。”他赶快表露忠心，“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只想学习，把成绩提上去。”

这是真心话，说得光明磊落，大义凛然，把旁边程轩都震住了，离开办公室，还一副愕然的样子，说：“你真转性了？以前怎么没见你这么爱学习。”

谢旻继续伟光正：“学习使我进步，学习使我快乐。”

程轩听得鸡皮疙瘩又起来了：“那你去和学习相伴相随好了，学海无涯，回头是岸啊！”他作势抹泪，“今天老孙的课又听得我快吐了，让我学习不如让我进厂搬砖。”

“……”谢旻用同情的眼光看着他。

没记错的话，刚毕业那段时间，程轩的工作吐槽一天能发两百条。

帮着程轩把本子搬回教室，发下去的时候，看见应雪时坐在位置上做题。

他跟自己在同一排，一前一后，隔着两个人的位置，其实不远。但以前觉得这人又冷又拽，自带拒人千里之外的气场，三年下来，居然也没怎么主动说过话。

可现在想到之前送他去医务室的事，又觉得这人还不错，似乎没那么难交往。

这样想着，信心就上来了，凑过去喊：“学霸大大。”

男生似乎吃了一惊，笔尖在纸页上划了一道，抬起头。

教室灯很亮，男生白皙的脸廓被照出半透明的色泽，新雪一样，有种表里俱澄澈的美感。

“其实，这次的数学卷子我挺多不会，”谢旻挺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午休的时候，我能来问你吗？”

男生搭在桌沿的手指蜷了蜷，眼皮上抬，乌黑的瞳孔迎着他，怔了下似的，片刻方说：“好。”

他一下子高兴起来，神采飞扬地回去整理这次的卷子，想要把要问的题目先圈出来。

然后发现这题不会，那题也不会。

心情瞬间低落，他沮丧地伏倒在桌子上，伸出手，苦恼地抓自己的头发。

从后排的角度，能看到少年松垮校服下突起的肩胛骨，线条清瘦纤长，新竹一样，带着拔节的韧劲。

指节分明的手搭在脑后，头发被撩起一点，露出后颈的轮廓。乌黑柔软的发丝下，皮肤也像格外的白。

男生注视的眼瞳像被灼烫一样微微动了下，眼睫垂落，若无其事地继续手下的试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