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天才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和惜星见面的时光是梨膏糖味的。

在向惜星许愿之后,梁文昭每天都盼着爷爷忽然转性。

然而等得花都谢了,他的愿望还是没有实现。

已经参加过祭祖的梁文昭冥思苦想两天,终于找到了原因,一拍脑袋逃了课,从药柜里精挑细选出五颗方方正正、光洁好看的梨膏糖,捧着奔去了惜星的院子。

他得意洋洋地想,许愿就像祭祖,要给礼物别人才会帮忙。

在被家长管控零食的小学时期,梨膏糖就是梁文昭最宝贵的宝物。他想着,自己平时只舍得吃一颗,这次送五颗最漂亮的糖给神仙,神仙一定会非常感动,马上帮忙实现愿望的。

然而他太肉疼了,攥得太紧了,手心的温度把糖的棱角暖化,当他跑到惜星面前,献宝似的张开手时,展示出的就是外层已经融化、黏黏糊糊、看上去脏兮兮的糖。

“……”

惜星难以避免地露出了一丝嫌弃,然而还不等他说什么,梁文昭先哭了。

哭得很惶恐,一边道歉一边解释自己挑了最好的,不知道为什么化了,不是在故意冒犯神仙。

惜星看着他哭得这样可怜,没感到半分快意,反倒生出烦躁,灼得他心里难受。

罢了,他好吵,就当为了自己的清静,稍微安慰一下吧。

惜星一边身体还坐得笔直,漫不经心地欣赏砖缝杂草,一边伸出手去,从梁文昭手里拈出一颗,飞快地丢进嘴里。

不是他迫不及待品尝味道,是他怕再慢点,自己就会丧失尝试的勇气。

梁文昭止住了哭泣,睁大眼睛怔怔地看着他。

“我不爱吃糖,只收一颗。”

惜星解释着,随手在梁文昭衣服上擦掉黏腻的糖液。

梁文昭的眼睛一下亮了,也不知是为省下四颗梨膏糖,还是为惜星接受了他的“贡品”。

他高兴地吃了一块,把剩下的仔细包好,才上前一步,期待地问:“那你能帮我实现愿望了吗?”

“……还不是时候。”

“那到底什么时候可以啊?”梁文昭含着糖块,说话都黏黏糊糊的,“你不喜欢吃糖,喜欢吃什么呢?我想办法给你带!”

惜星想了想,摇头:“带这个就行……下次少拿点。”

“好!”

梁文昭想:给神仙少拿两块,我自己多吃两块,反正爷爷每个季节都做。

也不曾动脑子想想,为什么平时用不上的梨膏糖,梁老爷子每个季度都要做一次。

总之,从此之后,一直到惜星坦白自己不是神仙之后,梁文昭每次自己偷吃梨膏糖,总要给惜星也带两块,一直持续到梁文昭被送进医院。

从医院出来后,梁文昭再也不记得梨膏糖的味道,也全然忘了自己曾许下的愿望。

*

月亮从云层后撒下朦胧的光。

梁文昭泅在水中,把漂浮在池塘中央的东西翻了个面。

一张熟悉的脸露了出来。

是沈姨,今天中午去找四叔,就再也没回来过。

梁文昭已经有些麻木,沉默着把她推上岸,再借惜星的手爬上去。

两人一时之间没有说话。

池水阴冷,夜风吹过,梁文昭打了个哆嗦。

惜星站起身来:“先去换身衣服,再通知其他人吧。”

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梁文昭回房匆忙擦干身体,正准备换衣服的时候,惜星敲了敲门。

“我有点事要处理,不用找我。”

现在这个时间,能有什么事?

梁文昭心里泛起一丝疑惑,但没有多问,直接应下了。

等他穿好衣服出去,惜星果然不在外面。

取而代之的是景玉。

大半夜的,她蹲在房门口,小半张脸都埋在膝盖后,看不清表情。

“你不睡觉,怎么跑出来了?”

问完这句,梁文昭忽然意识到,景玉平时由沈姨照顾,现在沈姨……那自然没有人带她睡觉了。

这一刻,他才有了沈姨死亡的真实感。

“……”

梁文昭把她抱起来:“走,我带你去找妈妈。”

景玉搂着他脖子,睫毛像小扇子一样垂下来,将眼瞳遮得黯淡无光:“妈妈不要我了。”

梁文昭拍拍她的背:“……妈妈只是太忙了,你看,她不是回来看你了吗。”

景玉把下巴搁在他肩头,轻轻地“嗯”了一声。

看了,也就看了一眼。

梁文昭本想把景玉先送去姑姑那里,结果走到主宅,忽然发现主厅灯亮着,就先带着景玉去了主厅。

一进来,他发现家里所有人都聚在这里。

而主厅中间,大伯的棺材前,摆着一具不太完整的尸体。

不是沈姨,是四叔。

之所以说不太完整,是因为他的四肢都被砍去,做成了「人棍」。

梁文昭倒抽一口凉气,捂住了景玉的眼睛。

景玉缩着脖子挣开:“我不怕。”

梁文昭能说什么呢,他只能说:“你真勇敢。”

见他进来,姑姑上前说:“现在文昭也到了,人都齐了,爸,你就说明白,祭祖到底是为了什么?大哥和老四的死又是怎么回事!”

大娘又憔悴了许多,说话声都显得乏力:“现在修心和梁修意都死了,下一个又会是谁?文宿和文昭吗?爸,求求你快说吧。”

老人家身形佝偻,要管家扶着才堪堪站稳,他的目光在女儿和孙子身上一一扫过,心痛地闭上双眼。

姑父也沉不住气了,他走过去正要说话,梁永宁抬起手制止他,缓缓开口。

“我同你们说过,梁家是除秽世家,靠除秽发家、才一步步发展成一方豪强,最盛时家族有两三百人。现在没落,全是因为人才凋敝,我的后代里,除了文昭没人有修行的资质。”

这段话梁永宁跟孩子们感慨过无数遍,以前的梁家是如何兴盛,如今又是如何落魄,每每谈起,说得人耳朵都起茧子。

“其实几百年前,也出现过一样的事,整个家族的后代里,只有两三个孩子有机会修行。”

梁永宁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

那年梁家旁系出生了一个孩子,这个孩子聪慧过人,天资卓绝,仅仅二十岁就已经赶超长辈,除秽更是信手拈来。其他家族的除秽师对他多有眼红,每次遇见梁家家主,都少不得酸一把。

但只有梁家人知道,在他之后出生的孩子,都没有修行资质。

二十三个孩子,全部都没有。

这对于一个除秽师家族来说是毁灭性的打击。

新一代没有新鲜血液,别说只有一个天才,就是三个天才也护不住整个家族。

当发现家族传承即将断绝时,老祖宗们比现在的他还恐慌,因为当时的梁家树敌无数,后继无人不止是一时的落魄,更有着被妖鬼之流屠戮满门的风险。

在这种恐慌里,他们找到了一个方法。

七月十五的夜晚,除秽成功,携着一身风尘回家的青年饮下暖身的酒,沉沉睡去。

利刃切分他的头颅与四肢,阵眼将肢体贮藏,狼豪蘸取他的血液与朱砂,符篆将灵魂镇压。

而最为关键的躯干,被盘龙压入池塘腥腐的淤泥,永世不得超脱。

檀香烧了七天七夜,阵成后主宅响起一声嘹亮的婴啼。

新生的孩子重新获得了眷顾,梁家得以延续至今。

但那个无辜被献祭的孩子,也成了笼罩梁家数百年的阴影。

*

听完梁老太爷讲的故事,主厅里陷入了沉默。

按他的逻辑,正是因为梁家子孙们很多年没有认真参加祭祖仪式,祖宗的亡魂怨气冲天,才会报复他们。

这样解释似乎也说的通,但从没亲眼见过鬼的人,还是觉得老人家又在封建迷信。

毕竟祭祖已经被忽视了这么多年,怎么偏偏是今年出问题了呢?

更何况现在还没到七月十五呢,连今年的祭祖都没有举行,祖先为什么会发怒呢?

听完故事的众人虽然个个脊背生寒,但事情实在相隔太久,硬扯在一起有些牵强。

梁文昭看见大家都默默松了口气,自己的心却提了起来。

今天看见的分明是个嫁衣女鬼,很明显不是那位祖先,如果思考的方向从一开始就错了的话,再认真的祭祖也解决不了问题。

他组织着语言想再讨论一下,身边的堂哥却先一步开口了:

“文昭,其实刚才我就想问,你进来的时候,是在跟谁说话?”

“我说了什么?”

梁文昭完全忘记了。

姑父点头道:“对,你进来之后忽然说了一句:你真勇敢。”

梁文昭失笑:“还能有谁,我跟景玉说的啊。”

“景玉?”梁文宿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李景玉?”

“是啊。”

“怎么可能?”姑姑的声音被情绪拉得尖锐,“这种时候别乱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

梁文昭看了一眼怀里的景玉,小丫头垂着脑袋,看上去好不沮丧。

他忍不住皱起眉:“姑姑,我知道你没有什么时间陪伴她,可也不能连自己的女儿都不认吧。”

梁文宿惊了:“你在说什么?”

姑姑一张口,眼眶先红了,她一字一顿地说:“景玉十年前就死了。”

“?”

“你不记得了吗?景玉五岁的时候,从秋千上摔出去,磕在石头上……那之后我才和老李离婚的啊。”

五岁,对啊,这么多年过去了,景玉怎么还是五岁呢?

梁文昭看着景玉黑而沉静的眼,颤抖着手摸上她的后脑。

凹陷的,血糊糊的。

景玉推开他的手:“很疼,别摸了。”

这句话的语气,不再有之前刻意装出的天真。

她向身侧瞥了一眼,提醒道:“快跑吧,三哥哥。”

话音未落,她从梁文昭怀里跳下来,落到地上就消失了。

跑?为什么要跑?

梁文昭迷茫抬头,目光落到了从刚才起就一直在咳嗽的爷爷身上。

他隐约觉得不对,唤了一声爷爷。

老爷子没有理他,背对着大家咳得越发用力。

这个时候梁文昭发现,好像有什么东西从他身上掉了下来,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那些东西黑漆漆的,但是有生命一样在动着。

景玉的声音犹在耳边回响。

快跑吧,三哥哥。

梁文昭猛地跳起来:“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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