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又一次地把我往后扯,现在我被他扯得几乎靠在了楼梯的台阶上,差一步就能奔下去,逃离这里。
我看着张柯不甚分明的一对眼睛,想起来他看见尸体时候过分的冷静。
尽管我在主观意愿上想要相信张柯,但我同时也想,万一他真是杀人狂呢。
挣扎许久,我往背心大叔讲,“我信他。”
我在说谎。
如果我说我不信他,那么场上就没有人可以保护我和老王,我毫不怀疑背心大叔上一秒对我起了杀心,我就绝对活不过下一秒。
张柯略微抬起头,这让他的眼睛从黑暗里些微露出一点,尽管背对着光,我还是在他的眼中看见两个小光点,他的眼神活色生香,叫我不敢直视。
背心大叔听见我的话叹了口气,摇摇头,他的刀并没有从张柯的脖子上挪下来。
洪轶转过头,直面枪口,或者说,越过枪口,直面张柯。
他讲,“除了那个女孩,我没有杀害这里的任何一个人。”
张柯的眼睛再一次藏在了黑暗里。
我看着眼前的景象,有一种荒唐的想法,我想如果没有人插手或者没有一点什么小的变故,眼前这样三人对峙的局面说不准可以保持到地老天荒。
先耗尽耐心的是护士小姐,她的匕首冲着张柯飞过来,那一股子狠劲就和当时她往我身后丟掷斧头一样,老王在我身旁惊呼一声,张柯猛一转头,矮身避开,与此同时,他的枪管不可避免地远离了洪轶的太阳穴。
就在匕首铮一声撞在地板上的时候,夕阳的光线晃了几晃,然后消失殆尽,我的眼睛暂时不能适应这样的黑暗,我皱着眉头想要尽快看见黑暗中物体的轮廓,却被人一把拦住腰,被动地往前飞奔而去。
我逐渐能借着极其微弱的月光看清一点景象,立马转脸回头去看我身旁的人,我希望这是老王,但不是,我身旁的人是张柯。
子弹擦着地面撞进木板,迸溅出火星子来,火星子追着我们的脚步亮成了一条线,我猛一眼往身后看,心里一慌,左脚绊了右脚,往前一个趔趄,腰上搭着的手顺势加重了力道,把我稳稳地托起。
枪声在身后响成了一片。
张柯很低很低地和我说,“别害怕,别回头。”
我开口才发现自己喘得厉害,我问他,“老王呢。”
他不答话。
很快我发现一件更糟糕的事,我的双腿开始发软,开始变得酸痛,脚底板被刀刺着一样疼,像每一步都踩在刀片上,我想小美人鱼上岸的时候是不是就疼成这样。
医生说我不能长时间剧烈地运动,尤其不能爆发性地跑和跳。
再这么跑下去我的腿要废,而且我的术后拐杖还在屋里,我左思右想,也没想出来肩膀上挂的背包里有什么可以帮助我的东西。
我只能再一次喘着气和张柯讲,“我的腿不大行,能不能找个地儿歇歇。”
他说,“不能——现在还不能。”
身后的枪声越来越急,越逼越近,我咬牙抡腿往前跑,额头上的汗珠子淌进眉毛里,再从眉毛里淌到眼皮上,睫毛挡住汗珠,但它还是腌进我的眼睛里,像洗发水泡沫一样辣眼睛。
我眨眨眼,但无暇伸手去揉,就只好叫它腌在那里。
走廊很长,可走廊再长,也有跑到尽头的时候。
我看着即将撞上面门的墙壁,很没出息地有点慌了神,下一秒,腰上的手转了施力的方向,把我往左边别过去。
左边的门被踹开,我被推着后背,一把丢进去,张柯还是很低地和我讲,“藏在里面,不要出声,等我回来。”
转脸再看,我只能最后看见他从腰上拔出了手.枪,往我瞅一眼,然后把门重重一关。
我扑回去,扒着猫眼往外看,张柯一手撑着楼梯扶手,高高跃起,微弱的月光里我看见他翻身往下跳,从这里跳下去,大约会跳到一楼的客厅。
紧跟着是两个飞速下楼的人影,枪声于是一路从二楼响到了一楼。
四周逐渐陷入死寂。
我的喘息在这样的寂静里仿佛被无限扩大,气流声环绕着我,小腿肚子开始痉挛,我痛得跪在地上,又往旁边瘫倒下去,捂着腿肚子张大了嘴无声呻.吟。
慢慢地,我的整条腿都像被刀割,凌迟一样,那一小块痉挛的肌肉牵扯着整一条腿在疼,我很快地找到疼痛的中心,弯着手指,拿指节去按,一边按一边感觉到汗珠子和水一样淌了满脸,额头上的汗沿着眼角流下来,像在流眼泪。
就在我满地打滚疼痛难忍的时候,我的视线略过了墙壁。
像有洪钟敲在我耳旁,刹那间我立刻什么也听不见,什么疼痛也感觉不到了,我只能看见墙上的四个大字,“云淡风轻”。
那四个字横亘在我眼前,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好像我面前是一只满身长毛,龇牙咧嘴,满口流着涎水的巨大怪物。
为什么这里会有。
究竟是杀人狂拿荧光粉涂了每一个房间的墙壁,还是张柯特意在这里做了这样一个恶毒的陷阱,再把我推进来。
我又想起垃圾堆,想起小狗湿漉漉的舌头。
那一天杀人狂在电话里问我对面有几个人。
有十个人。
两个拿刀,两个拿棍,两个抽烟,两个纹身,一个架着我,一个把手往我的衣服里伸。
把手伸进我衣服的是个好看的男人,他第一次和我搭讪的时候,和我说他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可我问他,他却不告诉我,我只记得他那时顺着一个不知名的网站加上我好友,网名叫云淡风轻。
他的手很烫,烫得我直哆嗦。
我想起来他病恹恹的眼睛,冰凉的嘴唇,还有他在我耳边讲,“平安,平安,你妈妈给你取这个名字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过你有今天。”
两个纹身的人,一个纹龙,一个纹虎,两对四只牲畜眼睛在男人的胳膊上冷冰冰地看着我,我那时候才学会个新的成语,叫生龙活虎,我想这怎么是生龙活虎呢,分明是两个死物,眼睛里一点光亮都没有。
他还在我耳朵旁边喊我,“平安,平安,我找了你好久好久。”
我就问他,“有多久。”
他停下来,很怪异地看着我,我那时还淌着眼泪看他,他的指尖抹去我的眼泪,和我讲,“我不记得,太久太久了。”
意识逐渐回笼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在过度呼吸,心脏仿佛跳在舌根,手脚麻木得没了知觉。
我需要一个袋子,我需要控制住自己的呼吸。
黑暗里只能看见物体的轮廓,我分不清在我周围的都是什么物体,而且我只能磕磕绊绊地往前爬,呼吸的气流声撞着我的耳膜。
我精神恍惚地摸索了一阵子,手指碰到的所有东西都不能帮助到我,我浑身都在抖,我反手去摸背上的尼龙包,眼前龙飞凤舞着五颜六色的星点。
我能感觉到呼吸撞击在胸口,手脚麻得更厉害,也凉得更厉害,像被冰冻住了血管。
尼龙包从来没有像这样重过。
我拖着它,急促地吞着口水,扯开拉链,把脸埋进包里。
很快,我脸颊前的一切都蒙上了暖洋洋的雾气,继而变成水气,我能想象出无数的小水珠粘在布料上,再凉丝丝地粘到我的脸上。
我在黑暗里逐渐安静下来。
张柯叫我在这里等他,但我待不下去了,现在我不再完全地相信张柯,我突然脑袋开窍似的想起来他那时候约我到无名咖啡馆。
他都能晓得我的习惯,难道还不能查清楚我的过往吗。
何况他叫我在这里等他,他叫我在一面涂了云淡风轻的墙面前等他。
我浑身发软地爬起来,拖着几乎没了知觉的手脚往门口走。
黑暗里我听见一个声音,近到几乎靠着我的后脑勺,“你好啊,女主。”
我头皮麻得要炸开,恐惧以及难以动弹的手脚将我困在原地。
听不出是谁的声音,他好像用了变声器。
我吞了口唾沫。
他笑了一声,轻笑通过变声器传出来,带了森森的鬼气,半笑不笑,像坟地里孤魂的叹息。
我极慢、极慢地把身体转回去。
一片黑暗,我的鼻尖擦过一个凉凉的东西。
墙上的字没有了。
很快我意识到,我看不见那四个字不是因为它们消失了,而是因为眼前的人靠我太近,近到能挡住他背后的整堵墙,这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而我鼻尖擦过的那个东西,大约是他的鬼面具。
我看见了墙上的云字。
继而我看见了云淡两个字。
风露出了一半,那一半的字忽隐忽现,忽明忽暗——他在移动。
或许他在观摩我的恐惧。
我背过手,去摸我腰间的枪。
张柯有没有替这把枪上膛,我不记得了,我只能赌一把。
先是摸到枪袋,然后摸到锁扣。
我的指尖在锁扣上来回游走,思考该怎样无声地打开锁扣。
最终,我发现我无法避免地要发出声音。
我眼一闭,屏住呼吸,食指勾住扳机,在打开锁扣之后,我自以为用最快的速度拔出了枪,但腰上还是被刺进一片冰凉而狭长的铁片。
起先像冬天有人把雪球塞进我的衣服里,只是冷得过分,继而我感觉到一阵铺天盖地的疼痛,疼到我小腹上的肌肉一起一伏地大幅抽搐,疼得我根本不能发出任何声音。
门锁响了一声,然后是张柯的声音,“哥,你在里面吗——开个门。”
我张大了嘴,望着门口的方向,但嗓子里只剩咔咔的喘息。
敲门声停下来,我在无垠的黑暗里听着张柯一步一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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