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繁清笑了笑,说:“有什么好问的。”
顾小慧转过头去,嘲讽地道:“也是,我的事儿,你当然不关心。”
棠繁清无奈,心想若是当事人自己不愿提及,旁人鲁莽追问,反而冒犯,但也没法解释,只好摇了摇头,转身便要离开。
“我小时候,也曾经在上善学堂念书。”小慧突然说。
棠繁清听她已经开口,便停下脚步,慢慢回身坐下。
小慧仍伏在椅子里,也不回头,低声说:“我小时候并不知道她……她是谁家的女儿,只知道是学堂里面的师姐,骑射书数,无不名列前茅。有一次射箭的课,我被留了堂,她刚好路过,指点了我一番,算是成了朋友,平日里多照顾我几分。我没有兄弟姐妹,在心里就视她为姐姐。那时她已临近学成,不久就离开了学堂,考取功名,说待院试结束,就来找我玩耍,还曾邀请我去她家的别院小住。只是后来……”
她不说完,棠繁清也知道之后便是百里家的灭门之祸,叹了口气,说:“没想到这么多年,她还记得你,可见情谊深厚。”
小慧背对着她,说:“但是被她认出来,说不准对任务有碍。她若是问我这些年都在哪里,为何改换姓名,总要想些办法应对。”声音已平静了几分。
棠繁清不以为意,说:“天下巧合多得是,两个天南地北的人偶然长得相似,也是常有的事。你既然不是百里飞鸢,她又如何问你改换姓名的事儿?”
小慧心想不错,缓缓坐直了身子,说:“那,那个偷听的仆人呢?”
棠繁清皱眉说:“今天他们宅子里请客,当然要多些人手。穆如英只说看你眼熟,又没有直说看你像谁,连’百里飞鸢’四个字都不曾提到,就算是被闲杂人听见了,能起什么疑心?”
小慧心里也是这样的想法,但她毕竟是第一次执行任务,对自己的身份秘密极为谨慎,不禁有些担忧,说:“可我总觉得,放着不管,怕是……”
棠繁清冷笑道:“那还能如何,难道还能在穆如英眼皮子下杀人灭口?穆如英是个武将,难道不会阻止?就算是当时弄晕了她,那屋里大宴宾客,后来发现外面死了个仆人,还偏是我们告辞的时候死的,那岂不是闹得更大,更令人生疑?”
小慧当然也想不出其他办法,只能怔怔出神。
棠繁清看小慧默然不语,知道她仍然安不下心,说:“既然你担忧,那我就走一趟。”
小慧一时没有明白她的意思,待回过神来,看棠繁清眼睛闪着寒光,颜色似乎比平日里更浅了一层,不由得吓了一跳,颤声道:“什么意思?你要去杀了他?”
棠繁清听她那惊恐的声音,倒忍不住笑了,说:“罗刹女妖杀个人,又能算得了什么?”
小慧只觉得后背一凉,来不及细想,慌忙阻止说:“不行不行,余家仆人那么多,你怎么分辨是哪个偷听了我们说话?”
棠繁清道:“你黑夜里看不清别人的面目,我可看得一清二楚。你歇着,我去去就回。万一那人是临时的杂役,宴会散了,可就难找了。”说着就要起身。
小慧大惊,连忙打横拦住,说:“我嘉崆国是有律法的,纵然犯了罪,也要扭送衙门处治,怎么能随意取人性命?”
棠繁清看她阻拦自己,便停住脚步,说:“不是你怕再生后患?”
小慧赶紧摇头,说:“能有什么后患?最多传出些八卦,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你要是去挖了那人的心,全京城都知道罗刹女妖重现,那可就闹得太大了!”
棠繁清看她坚持,就放下了杀心,说:“那也好。你早点休息,不要杞人忧天。”
小慧看她要走,又紧张起来,问:“你要去哪里?”
棠繁清笑道:“当然是回去睡觉,难道是去挖人心吃么?”转身走了,顺手关上了房门。
小慧看棠繁清走了,惊魂未定,这一晚上心惊肉跳,腿都软了,突然听见棠繁清这样轻描淡写地说要取人性命,更是惊慌。平日里自己跟棠繁清同起同住,又总是念着她是自己救命恩人,渐渐地竟是把她便是罗刹女妖的事儿淡了。再想到她说出去杀人的口气,稀松平常,跟平日上街买菜一般,更是发抖,不由得心想:“传闻说罗刹女妖以人心为食,但只吃坏人的心,我小时候还曾经想过那罗刹女妖说不定竟是个好妖怪,为天下人伸张正义。可什么人又算好人,什么人又算坏人?这天下芸芸众人,又有多少人能昂首挺胸地说自己不曾做过一件坏事,半点不怕罗刹女妖呢?我与她天天生活在一起,起居饮食都看不出半点异常,那她到底是人,还是妖?从前的传闻,到底是真是假?与她又是不是真的有关系?可如果没有关系,她刚才又如何能提出去杀人灭口的事?”
小慧在自己闺房里心神不宁,辗转难眠,棠繁清已回房换了身夜行的黑衣,轻飘飘地翻出了院墙,直奔青龙大街的首辅大宅。是夜乌云遮月,雪掩影痕,不多时她便跃入了内院,看书房的灯已经熄了,倒有些意外,心想:“这瞎子今天睡得早。”转头却见那偏院里有火光,跃过去在屋脊上一望,果然是黑莲和白芍两人坐在廊下,各拥着锦衾,脚边的小火炉上还热着一壶酒。
“赏雪煮酒,两位大人这么风雅?”棠繁清飘然落下,雪地上落下两个浅浅的足印。
黑莲猛然看见有人进来,手已经搭上了腰间的佩刀,待听清了声音,又倒回椅子里,说:“风雅谈不上,不过是凑巧有事情商量罢了。”
白芍听见是棠繁清的声音,颇为惊喜,笑道:“红棠来了?”
棠繁清弯腰抄了一把雪,在手里团成雪球,直掷到白芍身上,说:“我如今有名字,说了多少次了?”
白芍不以为忤,拂去身上的雪,说:“叫了许多年,不容易改。”
棠繁清哼了一声,说:“那个穆如英,是怎么回事儿?你们派小慧出来的时候,难道不知道她跟穆如英是从前的同窗,不怕被认出来么?如今做事都这么不小心了?”
黑莲支着下巴,笑着对白芍道:“瞧这个人,永远都这样劈头盖脸,一句寒暄的都没有。等问完了,估计也是转头就走。”
白芍笑道:“她要不是兴师问罪,才不会来呢。”伸手拍拍自己和黑莲之间的位置,向着棠繁清温言道,“既然都来了,至少来一起赏雪。”
棠繁清不耐烦地说:“你个瞎子,又赏哪门子的雪?”嘴上如此说,身子微微一晃,已经到了廊下,果然挤在两人之间坐下,说,“我可得在雪停之前回去,不然院墙外留下脚印,可就麻烦了。”说话间,她在院子里的足印已经被大雪覆盖,看不出痕迹。
白芍笑道:“穆如英不碍事。她能记得小慧,说不准对小慧有利。至于小慧能不能利用好穆如英对百里飞鸢的感情,就看她自己的本领了。”
棠繁清听了,想果然是在他计划之内的,便安了心,笑道:“这种玩弄人心的本事,想来是经过了‘绿柳’的教导,应该是差不了的。”
黑莲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默默地喝了一杯,盯着漫天飞雪,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棠繁清看他异样,猜着是有挂心的事儿,但自己如今已不是“暗枭”,不便多问,只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就说:“两位大人想来还有国家大事要谈,草民就先告退了。”
黑莲伸手拉住她,说:“多坐一会儿罢,也没什么要谈的。”声音里充满了疲倦。棠繁清听他开口,也不忍拒绝,伸手拍拍他的手背,三人并肩而坐,面向大雪,一时无言,只听着火炉里偶尔毕剥声响。
“雪大吗?”白芍轻声问道。
“很大。”黑莲漫不经心地回答。
“跟你最后用眼睛看见的那场雪差不多大。”棠繁清补充了一句。
“跟罗刹女妖第一次现身的那场雪也差不多。”黑莲也补充了一句。
三人忍不住笑了起来,心中都是一般的感慨。时光流逝,如白驹过隙,一转眼都是陈年旧事。沙场征战,暗夜恶斗,都在记忆的白纸落下了浓墨重彩的画卷,随着岁月却失去了原本的颜色,如今看来,皆模糊黯淡,影影绰绰的只余了些轮廓阴影,仿佛一场大梦。
黑莲长吐了一口气,看着在空气中白烟消散,似乎吐出了胸中烦闷,突然想起一事,说:“你家里那小子,过几天要安排任务了。这些天你有什么事儿需要他办的,尽快都办了,免得过几天没有人手。”
棠繁清知道是在跟自己说话,只点了点头。
白芍却问:“你不好奇是什么任务么?”
棠繁清说:“该问的问,不该问的不问。”
白芍用肩膀撞了她一下,笑道:“你如今已经不是’暗枭’,想问还是可以问的。”
棠繁清看他那个样子,心知是非听不可了,便说:”你这么想说,就说罢。”
白芍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明年春天的祭天祭祖仪式,与从前一样,礼部规划,乐部招人。人一多,就难免有些风险。打算叫那孩子也混在乐人里面,暗中保护文蘅。”
棠繁清心想这种大型礼仪祭祀,第一要务便是要保证皇帝安全,祭天仪式上人多混杂,也难怪黑莲心烦,再想到蓉蓉已去了三年,不由得叹了口气,忽又一转念,说:“那乐人招募的事儿,可放了榜?”
白芍说:“乐部交了名单,户部还要核查一下背景底细,最快明日,最晚后天,就会放榜了。共招二百二十人。仪式上要用二百人,余二十人候补。”
棠繁清皱眉道:“我可没问这么详细。”
白芍笑道:“我知道你家里那个齐凤鸣也报了名,你若是想知道他是不是入选,我也可以提前帮你看看。”
棠繁清说:“帮我看看?用什么看?用你这双形同虚设的眼睛么?”
黑莲憋不住笑了,说:“这瞎子的笑话还真是常说常新。”
棠繁清也笑了两声,想起齐凤鸣落下的心病,转头对白芍说:“提前看就算了,若是他能被选上,就算是他的运气,没有被选上,也有别的路子活着。不过若是真的被选上了,我倒是有事想请’绿柳’帮忙,到时候你安排让我跟她见个面。”
白芍有些纳闷,说:“你怎么知道‘绿柳’会参与?”
棠繁清冷笑道:“不然呢?这等祭天大典,她不出面,还能交给谁?”
白芍说:“我又不是‘暗枭’的首领,你要见她,找那夜叉鬼说去。”
黑莲有些玩味地瞥了白芍一眼,不说话,跟棠繁清交换个眼神,两人都低头偷笑。
白芍看不见两人表情,却也猜到这两人在取笑自己,待要伸手去打棠繁清,只感觉身边一空,棠繁清已经起了身,声音也收了方才的轻松戏谑,冷冷地说:“我走了。”倏忽间身边的气息便消失了。
白芍知道是棠繁清走了,不由得叹息,说:“这个人,每次都是这样,好容易找回些年少时候的样子,转头就走了。”
黑莲在旁边默默无语,半天才说:“大概因为我们都已经不再年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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