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上那个暧昧的反问，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在宋晚晚心里漾开圈圈涟漪，却终究没有等到一个明确的答案。
两人都默契地没有再深谈，将那份悸动与无措，暂时掩藏在了旅途的疲惫与对未来的思量之下。
回到城里，现实的工作立刻以排山倒海之势涌来，容不得人多愁善感。
宋晚晚几乎是脚不沾地地投入到了新服装加工厂的运转和“霓裳”服装店的革新中。
她从南方带回来的不仅仅是稳定的布料货源，更有一脑袋新鲜热乎的时尚资讯和款式灵感。南国街头那些更显大胆、更具活力的穿衣风格，给了她极大的启发。她把自己关在厂里的设计间，加班加点，废寝忘食地画图、打版、修改，将脑海中的灵感转化为一件件具体的样衣。
与此同时，老街戏园改造的服装加工厂已经彻底步入正轨。缝纫机日夜不停地轰鸣，女工们三班倒，在明亮的灯光下飞针走线。宋晚晚引入了更精细的分工和质量管理，确保每一件出厂的成衣都针脚细密，版型挺括。不过三四天功夫，第一批融合了南方新潮元素、又带有宋晚晚独特设计风格的秋装，就挂满了“霓裳”服装店的衣架。
这一次，宋晚晚没有选择与对面“新潮服饰”进行血腥的价格战。她深知，一味压价最终只会两败俱伤，损害的是整个行业的良性发展和利润空间。她想到了一个更巧妙，也更具有黏性的策略——会员积分制。
她在店里显眼位置贴出了告示：凡在“霓裳”一次性消费或累计消费满一百元，即可成为本店会员，此后每次购物，单笔消费满四十元，立减五元！
这在八十年代初的商业街上，无疑是个新鲜玩意儿。五块钱的优惠，对于普通职工来说，可能相当于三、四天的工资，诱惑力不小。更重要的是，这种制度给了顾客一种“越买越划算”的心理暗示，有效地锁定了回头客。
果然，新款式加上新玩法，“霓裳”服装店再次火爆起来。那些追求时髦又精打细算的姑娘、小媳妇们，被店里独一无二的款式和实在的优惠吸引，纷纷登门，甚至有人为了凑够一百元的会员门槛，呼朋引伴一起来购物。店里熙熙攘攘，生意比赵新民开店前还要红火。
反观对面的“新潮服饰”，开业时那点新鲜劲过去后，因为款式始终是抄袭“霓裳”的过时款，缺乏新意，价格优势在“霓裳”的会员制面前也变得苍白无力，很快便变得门庭冷落，只剩下几个闲逛的客人，显得格外萧条。
赵新民站在自己装修时髦却空空荡荡的店里，看着对面人流如织，听着传来的欢声笑语，胸口如同堵了一团湿棉花，又闷又痛，嫉妒和挫败感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他本以为凭借自己的货源优势和价格战，能逼得宋晚晚走投无路，回头求他，没想到她不仅绝地翻身，还做得风生水起，彻底把他踩在了脚下！
他借酒消愁，在小饭馆里灌了大半瓶劣质白酒，醉醺醺地冲到了“霓裳”店里，眼睛赤红，指着宋晚晚，声音因为酒精和愤怒而嘶哑：“宋晚晚！你……你够狠！你从哪儿弄的布料？是不是那个哑巴帮你搞的鬼？你们合起伙来搞我是吧？！”
宋晚晚正在给客人介绍衣服，看到他这副样子，眉头紧皱，语气冰冷：“赵新民，请你出去！我这里不欢迎醉鬼闹事。我的货源从哪里来，跟你没有任何关系！我们早就桥归桥，路归路了！”
“桥归桥？路归路？”赵新民癫狂地笑起来，“你说得轻巧！你断我财路！还……还跟那个哑巴眉来眼去！把我当傻子耍！”他越说越激动，竟想上前拉扯宋晚晚。
就在这时，一只铁钳般的大手牢牢抓住了他的手腕。林默不知何时出现在店里，他刚下班过来，就看到这一幕。他面色沉静，眼神却锐利如刀，手上稍一用力，赵新民就疼得龇牙咧嘴，酒醒了大半。
“你……你放开我！”赵新民挣扎着，色厉内荏地喊道，“林默！你抢我女人，还抢我生意！我跟你没完！”
林默根本不理会他的叫嚣，只是冷冷地看着他，手上力道不减，几乎是半拖半拽地，将骂骂咧咧的赵新民弄出了服装店，直接带回了自己家。他知道赵新民这副样子在外面只会更丢人，也可能惹出麻烦。
到了林家，林默把赵新民按在椅子上，给他倒了杯水。赵新民折腾累了，加上酒劲上头，没多久就趴在桌子上昏睡过去。
第二天早上，赵新民在陌生的环境中醒来，头痛欲裂。看到从厨房端着热气腾腾的面片汤走出来的林大娘，他顿时臊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新民啊，醒了？快，把这碗汤喝了，暖暖胃，醒醒酒。”林大娘把汤放在他面前，语气里没有太多责备，反而带着长辈的关切。
赵新民哪里还喝得下，想起自己昨天的疯癫作为，只觉得无地自容，支吾着说了句“谢谢大娘”，起身就要走。
“等等。”林默却叫住了他。他走到赵新民面前，递给他一个封好的信封，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拿走。
赵新民愣愣地接过信封，像逃离瘟疫一样快步离开了林家。
走到一个无人的小巷角落，赵新民才停下脚步，犹豫了一下，拆开了信封。里面是林默那熟悉的、工整有力的字迹：
“新民：
有些话，当面说不方便，写下来或许更清楚。
我承认，我喜欢晚晚。从很久以前，大概是她落水后，在我家养伤，那双带着惊恐却依然倔强的眼睛看向我时，就喜欢了。
但我林默做人，有我的原则。我绝不会以自己救过她、帮过她作为筹码，去要求她什么，更不会以此阻碍别人追求她。感情应该是两情相悦，水到渠成，而不是挟恩图报，或者趁人之危。以前你追求她，我从未在背后使过绊子，因为那是你的权利，也是她的选择。
但是，看看你现在成了什么样子？酗酒闹事，口出恶言，甚至想对她动手！你口口声声说喜欢她，可你的行为，哪一点配得上‘喜欢’这两个字？你的喜欢，就是得不到便要毁掉吗？就是让她难堪，让她陷入危险吗？
我替你感到惋惜。你脑子活络，能说会道，走南闯北见识广，本是做生意的好材料。为什么非要钻牛角尖，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这种幼稚又彼此伤害的事情上？这对你，对晚晚，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
现在，我把话挑明。我会去正大光明地追求宋晚晚，不是因为要跟你争，而是因为我确定了自己的心意。更重要的是，她一天没有确定关系，就会一天被像你这样（或许还有别人）心存妄念、行事偏激的人惦记、骚扰。我不希望她再受到任何不必要的困扰和伤害。
所以，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警告你：收起你不该有的心思，别再较劲了。把精力放回到正道上，好好做你的生意。如果你再敢去骚扰晚晚，或者做出任何对她不利的事情……”
信写到这里，笔锋顿了顿，墨迹稍重，透着一股冷硬：
“下次，就不会再有醒酒汤了。”
没有落款。
赵新民捏着信纸，手指微微颤抖。林默的字字句句，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脸上、心上。羞愧、愤怒、不甘、还有一丝被说中心事的狼狈，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他确实配不上吗？他的行为，真的如此不堪吗？
他猛地将信纸揉成一团，狠狠攥在手心，胸口剧烈起伏。然而，林默最后那句冰冷的警告，却像一盆冰水，浇熄了他心头大部分邪火，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
他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弹。巷口吹来的风，带着深秋的凛冽，让他混沌的头脑，似乎清醒了几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