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赶马酒

日渐西沉,秦牧川安排好夜间的巡值,便回到军卫所的住处。

军卫所是专门为巡宫军士准备的休憩之所,秦牧川和薛世蟠在此处各有一间单独的屋子。

他昨夜几乎没有睡过,身上的伤口处理得也颇为潦草,又穿着沉重的铠甲忙了一天,难得感觉出几分疲惫。

只是刚脱下铠甲,门外便响起一道尖细的声音。

“秦副将,太子殿下有请。”

秦牧川素来不喜与旁人交往过密。无论是当朝权贵还是皇亲国戚,他统统一视同仁地远离,与太子也不曾有过什么交情。

太子今夜寻他,想来只能是为了云重一事。

那块蟒纹玉佩被秦牧川贴身收在怀里,今日巡值时他便在想,太子明明也派了人在找云重,又为何会让人再去杀他。

或许想杀云重的另有其人,而对方不过是想将这个罪名嫁祸给太子。

可若真是如此,那他们的手段也太过低劣。

这么想着,他重新拿起铠甲往身上穿,只穿了半个胳膊,门外那道声音便再次响起。

“秦副将着便装即可,太子殿下特意嘱咐了,只是私下小聚,无关公事。”

“好。”

秦牧川到的时候,太子正坐在殿内等他。

一看到秦牧川,太子那张终日带笑的脸上便加深了喜色。

秦牧川正要行礼,却被他一把扶住,“无需多礼。”

太子早就有意拉拢秦牧川,明里暗里多次对他表示出亲近之意,却都被秦牧川糊弄了过去。

他知道秦牧川在顾虑什么,并不相逼。

“今日得了壶好酒,说是北疆之地特有的,我猜你应该喜欢,便想着邀你来尝一尝。”太子在主位落座,对秦牧川做了个入座的手势。

“多谢太子厚爱。”秦牧川弯腰行礼,这才规规矩矩地坐下来。

“你啊,”太子摇着头,眼睛里露出几分假意的责备,“就是太守规矩。”

“王禄。”

太子唤了一句,带着秦牧川前来的那位宫人连忙应声,躬身退下。不一会儿,几个宫人在王禄地带领下鱼贯而入,将美酒珍馐摆了满桌,又悄无声息地离开。

王禄为太子和秦牧川斟满酒,退至一边。

“尝尝,看对不对你的胃口。”太子抬手,对秦牧川笑道。

这酒是北疆特有的赶马酒,性烈辛辣,后劲十足。北疆人以游牧为生,擅长御马。这赶马酒便是北疆人游牧之时常饮用的,既能解渴又能取暖。

赶马酒本是民间劣酒,常被装在皮质的水囊中。眼下,秦牧川看着这光彩照人的琉璃盏,只觉得这酒也变得陌生起来。

他拿起酒盏一饮而尽。烈酒入喉,秦牧川眉间微动。

这酒虽与他在北疆时喝过的味道一样,但他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好酒量!”太子在一旁笑着拍手,“味道如何?”

“滋味醇正,确是好酒。”秦牧川回道。

“那就好,那就好!”

几杯酒下肚,太子的话也多了起来。

从献酒的戍边将军说到近日处理的政务,又感慨北庆青黄不接无人可用,南梁余孽蠢蠢欲动,北狄蛮族也屡次挑起争端,山河不稳。

秦牧川一一应着,却不曾发表半分意见。实在被问得躲不过去了,便夸赞皇帝英明,太子英明,北庆定能千秋万代。

聊至深夜,太子面色微酡,秦牧川欲起身告辞,却被太子抓着胳膊不放。

“你本是草原奔驰的骏马,如何甘心只做都军营里一位并无多少实权的副将?军枢院有一空缺,我属意于你,明日便将你举荐给父王。”

军枢院掌管军事机密,统筹各地边防,实权在握。而都军营却只负责韶都安危,直接听命于皇帝,日复一日坚守原地,并未有多少实权。

韶都官宦之家的儿孙若想进军枢院,大多会先来都军营走走过场,涨涨资历。与秦牧川同级的薛世蟠走的便是这样的路子。

他看秦牧川不顺眼也是因为秦牧川在都营副将这个位子上坐了太久,且有越坐越牢之势,让他那群想来分一杯羹的狐朋狗友们毫无机会。

若秦牧川也是韶都城里普通的官宦子弟,今日得太子此言,正该欢喜鼓舞,磕头谢恩。

就连太子也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但秦牧川却从太子手中抽出了胳膊。

他双手抱拳微微躬身,声音和姿态都放得极低。

“臣于北庆,有过无功,实难堪重任,辜负太子厚爱。”

太子脸上的醉意淡去几分,他突然叹了口气,再开口时竟带着几分无奈,“罢了。”

“天色已晚,下官不便继续叨扰,先行告退。”秦牧川行礼之后便要离开,却再次被太子拦住。

“本王听闻,江湖游医云重今日在东街菜市现身,可有此事?”

秦牧川心道果然为了云重一事,面上却不显,“确有此事。”

“那他人现在在何处啊?”太子手握琉璃盏,轻摇慢晃。

“下官无能。”秦牧川垂头。

“本王并非责怪于你,只是父皇对云重颇为看重。此事若是让他知道了,难免对你心生不满。”太子将盏中酒水一饮而尽,“这点小事本王倒也还压得住。不过秦副将,你我能等,父皇却不愿久等。”

“下官明白。”

看着秦牧川的身影走远,太子萧钧天脸上的笑容缓缓褪去,连同醉意也不见分毫。

一旁的王禄走上前来,为太子重新斟满酒,“这个秦牧川可真是油盐不进,不识好歹。”

萧钧天轻嗤一声,显然并不在意,反倒饶有兴味地说:“他不是一向如此吗?若当真那么好拉拢,想来也轮不到我们了。”

“打蛇打七寸。你可知这秦牧川的七寸在哪?”

“奴才哪里知道。”王禄笑笑,不肯说实话。

“他蛰伏于韶都,不过是为了北疆和他的父亲罢了。”萧钧天拿起酒杯,却迟迟未饮,深邃的眼瞳中暗藏汹涌,“只要他有软肋,便不愁拿捏不住他。”

殿内通明的灯火落在那盏赶马酒中,映出萧钧天复杂的神色。

他漆黑的眸中突然闪过一丝异样,竟对着酒盏苦笑了一下。

“他今日身体如何?”

萧钧天话题转得太快,又问得没头没尾,偏偏王禄从善如流,弯腰上前小声同他说着什么。

秦牧川再次回到军卫所。他简单洗了漱,躺在床上。

烈酒涌入血液,迟滞了他的神经,也减缓了伤口的痛感。

他身上有伤,本不该过多饮酒。只是许久未尝过家乡味了,一闻到熟悉的酒香他便有些松懈,仿佛再次回到了那片无边无际的大草原。

就连太子同他讲话,他也很难全神贯注。但好在,这宫中权贵的说辞大多相似,不过软硬兼施,敲敲打打,秦牧川对此早就习惯了。

喝了烈酒,又吹了风,秦牧川任由自己借着醉意,在昏沉的意识中想起往事。

他想起星垂平野阔,夏天的河边流萤飞舞,他和玩伴们围着篝火玩到天明。

他想起水草丰美,牛羊成群,牧民的鞭子凌空划过,发出清脆空灵的回响。

他在马背上驰骋,在草地里练枪,在清澈的河水中游泳。

草原上的一切都明闪闪的,热烈得仿佛永不止息。

可后来有一天,黑暗吞噬了所有的光亮。

他看到的听到的再也不是一片生机的欢声笑语。

辽阔的草原被战火灼伤,草原上的牧民流离失所,成群成群的牛羊被掳走或者残杀,鲜血将安静的河水染透。

他骑马穿过一片又一片哭喊哀嚎的土地,持长枪,上战场,拼死深入敌腹。

但用尽毕生所学,却还是铩羽而归。

北庆将北疆清河之北十三城赠予北狄平息战火,而他也因为战败被召回韶都。还要美其名曰,敬仰天子威仪与韶都风土,特来研读兵法,沉心修习。

暗夜里,秦牧川沉沉叹了口气。年轻的脸上毫不遮掩地显露出与之不符的痛苦与阴郁。

他有些后悔放任自己沉溺在过往的情绪里。于是翻身,用被子盖住了脑袋。

怀里的玉佩沉甸甸地一坠,让秦牧川从浓郁的情绪中短暂抽离。

他将手伸到怀里,掏出那块玉佩以及随玉佩一同收在怀里的香囊。

手指抚摸过香囊上潦草的花纹,秦牧川难看的脸色终于有些许好转。

那是北疆特有的一种野花,每逢春天便张扬地开满河边草地。它的名字叫春渐浓,只要它一开便意味着北疆的春天来了。

秦牧川将香囊慢慢攥紧,他在黑暗中睁着眼,眼前涌现出大片大片的春渐浓。

现在的北疆应该也正开满春渐浓吧。他想。

伤痛未好又饮了酒,加之失眠了近乎一整夜。秦牧川第二天的脸色只能用“难看”两个字来形容。

他与薛世蟠换完班,不顾他言辞粗鄙地嘲讽,快速离宫而去。

安排好巡城的军士,秦牧川便往望春山脚下赶。

虽然暗杀云重的人身上带着太子信物,但昨夜秦牧川仔细想过后总觉得此事应该与太子无关。

且不论太子派出亲卫张三友一事,单据秦牧川所知,太子与芷妃颇有渊源,他大概不会想让芷妃一直病着。

只是这样一来,秦牧川更不明白了,将刺杀云重之事嫁祸给太子,对方会获得什么好处?

秦牧川最终也没有得出明确的结论。但对他来说,究竟是谁想要取云重的性命并不重要,背后之人为何要将此事嫁祸给太子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不能让自己卷进皇家的争斗中。那十一个黑衣人已死,只要没有物证,便不会有人将这件事同皇家联系在一起。云重行走江湖这么多年,真结下一两个想取他性命的仇家想来也是不足为奇的。

怀里的玉佩愈发沉甸甸起来,秦牧川心想,今日定要找个机会将它处理干净。

马蹄飞快,没一会儿他秦牧川便再次来到老翁门前。只是还未下马,便听到院子里传来阵阵鸡飞狗跳。

秦牧川眉头一皱,冷着脸推开屋门。

此时,一只尖叫着的老母鸡正扑棱着翅膀向门口扑来,他撞在秦牧川绷紧的大腿上,又滚回院子里,继续尖叫着跑开。

两只拴在门边的土狗看到有生人进来,吠得更凶了。

院子中央,一头鸡毛的白柏好不容易抱住一只小公鸡,他看到站在门边的秦牧川正要咧嘴笑,怀里的小公鸡却趁机反抗,再次挣脱了出去。

他顾不上跟秦牧川打招呼,继续追着公鸡跑。

窗边,江浪和罗夕正肩并肩坐在高高的板凳上,举着各自的胳膊往窗户里伸。

热闹的院子将推门声完全盖住,他们背对院门,对秦牧川的到来并未察觉。

反倒是坐在窗边的云重一眼就看到了院子里脸色难看的秦牧川。

他对秦牧川笑笑算是打过招呼,修长白皙的手指按在江浪粗壮黝黑的胳膊上,姿态随意地说了几句什么,让坐在窗外的江浪很是信服般连连点头。

追着鸡跑的白柏还在围着院子转圈。

被众人忽略的秦牧川站在原地,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

只是此刻,秦牧川却蓦然察觉心头一松,那些纠缠他整整一夜的愁云惨雾竟早已散了大半。

秦牧川:好奇怪,莫名其妙就被治愈到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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