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帖烧完后,陆衍重新站回到王迎天身边。
有个人偷偷经过他身后,瞥了他一眼,他其实已经注意到了,但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那人走向台阶,拾阶而上,在曹洪睿身边耳语了几句,眼神一只向下面的陆衍瞟去。
“大哥,你要为五哥报仇啊!那晚五哥就是去教训这小子之后消失不见的。”这人是王五的手下,他眼含热泪,带有恨意的眼神望向陆衍。
曹洪睿斜坐在位上,俯视下方,突然抬起了一手,底下的吵闹的人群忽的全部噤声,纷纷勾头看向台阶上的主位。
他们的大当家压迫着眉心,目光深邃不可测,正直直地看向陆衍所站的方向。
“他是谁带上来的?”
话一问出,所有人看向曹洪睿所看的方向,然后面面相觑,几乎没人认识这个小子。
张庆一行人本在庭院里和人比划,也是刚进来注意到陆衍。他和老七,还有蒋十伊互相交换了个眼神。
“难不成这小子找到印章啦?”老七说。
张庆摇摇头。蒋十伊则眯着眼缝,乐得看一场好戏。
王迎天听闻,赶紧站起接话,对着台上的曹洪睿毕恭毕敬答道:“这小子身世可怜,刚碰见他的时候连饭都吃不上了,我想着他体格不错,也帮了我们不少忙,遂带了上来。”
他尽力将陆衍描述成无家可归的样子。
“可我怎么听说,是他害了老五?”曹洪睿见竟然是王五的弟弟站出来替他说话,那想必他们之间也不是知根知底的。
陆衍走了几步,站到台阶下正中央,拱手行礼,不卑不亢,“小的之前并不知晓情况,只是在路上顺道救了一女子,与人起了冲突,并不清楚对方是谁。”
“而且小的也只见过那英雄一面,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今日方知他是山上的五爷。”
曹洪睿将信将疑,下巴朝下面坐着的赵乾一指,“赵乾,你说说看。”
赵乾站起,看了眼前面站着的陆衍的背影,只道:“那晚船上兄弟几个先回去了,只剩五哥一人在船艇厅内听曲儿,好像听人说是发生了些事,但我本人却从未见过这小兄弟。”
“哦?那就是误会咯?”曹洪睿挑起一边眉。
陆衍只低头垂眼,全凭上面的人定夺。
底下有王五的小弟愤愤不平,高喊道:“不能就这么放过他!五哥跟他有过节,说不定就是被他痛下杀手!”
“对啊,万一这小子是哪里官府里派来得奸细,这可怎么办!”
“赵哥,你说呢,那晚是你和五哥一起出去的,你没发现什么异常?”
听见诸多兄弟的反对声音,曹洪睿再度抬起手,下面的喧闹声才又停止。
“小弟兄,你也看到了,留你在这不能服众啊。”
曹洪睿并不是想象中的土匪头子那样,野蛮无理,只论拳头。相反他审时度势,一碗水端得很平,可以将不同类型的人管理得服服帖帖。
赵乾笑了笑,走到厅中央,上前经过陆衍时,和他擦肩而过,衣袖下递给了他什么东西,陆衍顺手接过。
两人眼皮子底下玩了个灯下黑。
“我那晚出恭,的确碰见了五哥,但他拿着刀也不知道是去见谁,我问他,他也不回答我,只低着头就走了。”
赵乾特地来替他开脱,这是陆衍想不到的,他手里捏紧赵乾递给他的那物,方方正正,似是印鉴之类。
众人对赵乾的话也并没有太多疑惑,毕竟王五这人平常就爱逞凶斗狠,在外面竖了不少仇家。
但陆衍上山的目的是什么?仍然让这些人存疑。
曹洪睿朝赵乾挥了挥袖子,赵乾会意也就退回了位置上去。
曹洪睿只道:“我们山上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你相貌堂堂,又正年轻,官家还能少得了你的一份差事?何必到我们这座山上来?”
陆衍袖子下的手微动。
这大当家的话自然是谦辞,要是那狂妄之徒对他的话信以为真,那才会真正惹怒他。他毕竟是一山之主,多少有些威严和傲气在身上。
他将攥着东西双手奉上,清了清嗓子,“大当家声名远扬,晚辈此趟来,正是为归还此物。”
这是那枚刻有曹洪睿名姓的印鉴。
陆衍暂时不清楚为什么赵乾会把这物递给他,而且为什么赵乾会有这物。
赵乾身上明显有值得人猜测的地方。
曹洪睿睁大了眼,命人下去接过陆衍手上的那印鉴。
一旁张庆眼尖,赶紧附和道:“当家的,老六我的确在山下见过这小子,还和他切磋了一番。我喝多了眼花,将才才认出这小兄弟来,没想到兄弟是赶上山来送东西的啊?”
他满面通红,摸了摸后脖子。
见着张庆帮陆衍说话,王五手底下那群人依旧不依不饶。
王五失踪,几乎就等于死了,他们这帮人没了顶头支柱,以后还不知道要落入谁的手,到时等待他们的都是被排挤的日子。
他们当即将矛头全都对准了眼前的陆衍,撺掇着王五的弟弟王迎天要个说法。
王迎天平时唯唯诺诺惯了,也不再看陆衍,只唉声叹气。
“既然各位哥哥气恼不服,不如先放在一边。我们又不是书院里的秀才,过的就是在刀尖上舔血的日子。今个宴席,是大喜之日,要的就是一个热闹,也不便提那生死之事。”
在一旁看够热闹的蒋十伊也出来打圆场。
人群里有人冷哼,“死的又不是你大哥,你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
韩光复脸拉下,当即喊了声那人的名字,那人才缩了缩脖子。
几年前,蒋十伊的父亲曾经为了救大当家而牺牲,而他父亲和大当家是表兄弟。
“那这样,你把这桶酒全部喝完,我们就既往不咎。”有人踢了踢桌边的木桶,木桶上的瓢漂浮在水面。
满满一桶,这起码是五个人的量。
这样喝下去,喝醉事小,脾胃破裂事大。
大厅里这会再也没有异议,静静看着这小子怎么下不来台。
“好。”
陆衍眼皮都没眨一下。
——
曹夫人的庭院中,苏玥正和其他一群姑娘做流萤的灯球。这会草丛里亮晶晶的小虫几乎都没有了,石桌上的白布袋球倒是摆得满满当当。
苏玥做了一个最亮,最大的流萤球,最后用布条扎紧了袋口。为了抓萤火虫,手背手腕处细嫩的皮肤皆是青草片割出的小口,刺痒发痛。
不过她不在乎这些,只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越看越欢喜,想着它要是能一直亮到陆衍再来找她得那一刻,她就把它送给他。
这也能让天意告诉她,他是否是她的命中注定。
所以,她抓了很多萤火虫,做了最大的一只亮球。
一定要发亮,亮到陆衍和她再次见面的时候。
曹夫人看见苏玥时,她独自一人坐在是桌前摆弄着布球。曹夫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和蔼地笑着,将她带到了一边。
苏玥见有事,才小心翼翼把布球先放在一边,随她进了里屋。
——
宴席还未散去,但有的人已经先行离开。
陆衍脚步虚浮,踉跄地走在黑夜中,上坡的路上终于支撑不住,手撑在一颗大树边,将刚刚喝下去的东西吐了出来。
他几乎没吃什么食物,吐出来的皆是酒液,混着胃液。
他听到了脚步声,不过还没回头,后背结结实实挨了一闷棍。陆衍单膝跪在地上,余光瞥见了撸着袖子的几人,正是刚刚厅中替王五说话的那几位。
他们拿着比胳膊粗的棍子,正再要挥手垂下时,不远有人说:“慢着。”
蒋十伊悠悠走了过来。
带头的人哼笑了一声,“阿十,你刚刚在当家的面前,怎么替这个外人说话?”
“这小子搞了你女人你知道不?”有人说。
蒋十伊嘴里叼着个草茎,嘴角的笑这才僵住,掀起眼皮,眼神淡漠看着地上的陆衍。
“谁说的?”
几人听他语气完全冷了下去,平静却又让人觉得带着愠怒。
他们面面相觑,“王五媳妇,她偷看到这小子和你娘子在一起了。”说话的人一口咬定。
蒋十伊面沉如水,抬起手臂扬了扬,靠近他的人会意,当即把自己手里的棍子递到他手里。
——
苏玥抱膝坐在门前的大石块上,旁边摆着的布袋透出的光线微弱。
是不是虫子透不过气来了?她稍微松了松袋口,心里祈祷着它们要一直亮下去。
萤火虫有几颗复又亮了起来,聚集着飞向透了点空气进来的袋口。
苏玥下巴搭在膝盖上,痴痴看着手里的布袋,嘴里嘟囔着:“可以再坚持一会嘛,小虫们。”
“虫子有什么好看的?”陆衍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沙哑带着鼻音。
苏玥掉转过头,眸中光彩熠熠。
这是上天给她的答案。
陆衍缓缓坐在她身旁,支起一条长腿。
那蒋十伊也是有趣,佯装发怒,借着教训他的由头,把其他人都支开了。
“为什么帮我?”陆衍问。
蒋十伊“嘁”了一声,“有人认出你了,边军功夫。”
陆衍眉心压下,这山上还真是卧虎藏龙,哪里的人都有。
“替我谢谢他。”
蒋十伊扶他站了起来,问:“北边呆得好好的,怎么想着到南方来?”
陆衍下意识手指去摸衣袖里的一角,名帖在那里。
“为了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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