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寂静了约莫有半柱香的时间,景玉甯一时间忘记了言语,只是看着赫连熵,仿佛被他的墨色黑眸吸了进去,在无底深渊之中悬浮延伸。
直到中央放置的熏香燃尽成灰尘,随着过堂风飘散至虚无,他才逐渐从极大的震惊中寻回些思绪。
他声音有些断续,半晌听见自己犹豫地问他:“可臣的家父…是宰相,这样的出身参与到朝堂中去,恐有不妥……”
赫连熵打断了他,手依然紧紧地握着他的手,直视进这双浅眸,只说出了四个字:“朕信任你。”
这四个字的音一落,让景玉甯再无言对。
赫连熵说的是信任他,而不是信任景家,这几个字分明是把代价颁到了他的面前。
在他眼前的,是两个选择。
是做赫连熵的皇后从此与他同心同德守护大尚,还是做景家的幺子公私并济在帝王与权臣中盘桓周旋。
赫连熵一下子打破了他原本的算盘,让他再无制衡的余地。
无论选择哪一样,都必将放弃另一个。
大监默默察言观色的同时,手上的活儿也没闲着,不一会儿就给他与赫连熵面前的碟盘餔好了菜。
“先吃吧。”赫连熵捏了捏景玉甯紧绷的手,拿起筷子把自己碗里的一片嫩肉夹到景玉甯的嘴前,“朕让御膳房试了几道江南菜式,那边甜口菜不少,朕估摸着你会爱吃。”
说着边把肉片直接喂进到景玉甯嘴里,景玉甯被迫张开口吃了下去,咀嚼中牙齿咬破香汁,浓郁的肉香与鲜醇的酱料在口中盈满,极尽美味。
而他却味如嚼蜡,心思全然不在享用美食上。
赫连熵看得出他的心不在焉,也知其因何而辗转徘徊。
但他总要做出决断,早一日还是晚一日关乎的是皇权与天下,乃至大尚国所有的黎民百姓。
赫连熵既然对自己的皇后动了心,就会尊重和珍视他,让他与自己平起平坐,共享天下。
他起初的确介怀并忌惮过景玉甯的出身,如今却是信他的为人与才华。
为此赫连熵必须阻断景玉甯对景家的所有私心,哪怕这会让景玉甯再度陷入两难境地。
但他必得让景玉甯明白,在遍覆九州的国家与天下面前,渺小的立场与算计皆轻如鸿毛,该割舍时就不得犹豫。
赫连熵对景玉甯的方方面面都很满意,唯一所虑就是他摇摆不定的立场。
琉璃碟盘七彩斑斓,在光照下连投在桌面上的影子都发着绚烂的光。
上面盛着御膳房所做的各种美味佳肴,景玉甯却拿着筷子屡屡维持在同一个动作上不作动换。
他的手指微微向下垂着,筷子倾斜交叠,被扦起在手中也不伸出去夹菜。筷尖沾着少许酱汁,上面斑驳着晶莹的油汁散发出美食的香气,可他却是分毫提不起食欲来。
见面前的佳肴动得不多,赫连熵只好过一会儿就亲自喂他吃一些。
景玉甯把心事重重的忧虑隐藏在平静的表面下,赫连熵看得明白,内里也于心不忍。
他右手捏紧筷子,咬上后槽牙也跟着顿上片刻,然而最后还是把心一硬,做出了与先前同样的决断。
到了如今,这一关总得过去。
更何况这也是他目前能想到唯一把人牢牢拴在自己身边的办法。
直到膳已用完,景玉甯的神态依然隐约有些浑浑噩噩。
赫连熵一直坐在旁边陪着他,连一些奏折公务都命人拿到了寝宫中批阅。
景玉甯看着桌子上罗列的奏表,锦皮抱着里面写满字的宣纸,左侧的一摞都一本挨着一本合得整齐,其余剩下的都已被赫连熵打开逐一批示。
赤红的朱笔点在纸上显眼夺目,桌子上方的正中间放置着金耀璀璨的龙雕与彰示大尚国至高权利的龙印。
他坐在凤椅之上,眼眸深深地望住这金光闪烁的巨大龙印。
忽而天马行空地觉着,若心绪能化作形与物,那他此时的心该会是与这龙印之沉重相当。
景家与天下。
一面是生养自己的父母与兄姐,一面是他一直以来的志向与情怀。
他是冠以景氏的景怀桑第三子,是家中年龄最小也最受宠爱的一个。
景府除宰相夫人没有第二个妻妾,所有孩子皆为嫡出,他们是一母同胞,心血相连。
景家是他的根,景怀桑教他学识引他入道,是他人生中唯一的生父也是恩师。
纵使他明知宰相功高震主权利滔天,以一己之身牵制皇族乃至皇上多年,可景玉甯还是无法站在公正之位将自己的父亲与朝野中诸多佞臣分为一类。
他心里始终愿意相信景怀桑与他们是不同的,即便他有野心亦有所筹谋与布局也不至作乱臣贼子霍乱天下。
可赫连皇族不信,赫连熵不信,扪心自问,或许连景玉甯自己也不信。
自入宫以后,发生的一桩一桩事让他不得不认清自己的父亲或许远没有自己所想那般忠于大尚。
自书信之事残酷地摆到面前,他便知自己于他而言或许也与棋子无异。
景玉甯在那段日子里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与绝望。
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忽然意识到,他曾经以为自己所拥有的东西或许从一开始就不复存在,一切不过都只是他的遐想而已。
当他一个人站在西偏殿的屋中,看着冰冷的桌椅,聆听寂静的风声,冷意便无时无刻袭遍全身。
在那一刻,他总会觉得自己其实什么都没有了。
在这世上伶仃地来,再孤寂地死。
可如今,赫连熵却是给予了他又一次选择。
而这个选择,竟是大尚国的整个天下。
这不得不令他心跳为此裂变。
赫连熵或许只以为他在为自己的身份摇摆不定,可景玉甯却知他心中翻涌的感受是远比这些还要深的东西。
他所求不只立场,亦有求生。
他在父亲的谋局中如坠深渊,彻骨的痛源自被至亲刺穿心口时那名为算计的刃。
比之情爱的阴差阳错和纠葛让他痛不欲生,景怀桑带给他的惊鄂与骇然更如梦魇般吞噬尽他灵魂中所有希望。
他心寒于身为儿子被父亲用作布局的棋子,同时也恐惧于作为棋子他竟不知自己身处在哪一局棋盘之上。
赫连熵陪着他从午时坐至暮色,霞云熏染至天空的尽头,曙红光芒温柔地渗透薄云照进屋内,将寝宫也没入美丽的暖意中。
这整一下午,景玉甯什么也没有做,只安静地坐在那里,日光落到他的身上,白皙的面颊更显耀眼,连每根纤细发丝都被照得萤软剔透。
赫连熵时不时会抬首看一看他,随后便无数次沉浸在他看似平淡却无限深延的绝美面庞中去。
光芒之下,他浅眸形同透明,犹如画境中的仙子,轻而飘渺却也艳之浓彩。
赫连熵批完桌上最后一本折子,终于呼出口气从龙椅上站起了身,打算带着景玉甯出去散步逛一逛。
待景玉甯也站起来,赫连熵很自然地寻上他垂落在腿侧的手就要牵起,却见他这时缓缓把身子转了过来,正面与他相对,随后不顾阻拦地坚持跪了下去。
凤簪缠绕在乌黑的秀发上,红霞透进的一缕光亮此时正好照在了凤凰以宝石镶嵌的眼睛。
那一瞬,赫连熵仿佛看见这只凤凰目露圣火,展翅高鸣地活了过来。
大殿中景玉甯的声音响起,悦耳轻柔的声线中每一个字皆分量极重。
他此时的信念与头上的凤凰融为一体,是心怀天下的坚毅与担起苍生的壮阔:
“能得陛下信任,是臣之荣幸,臣定不负所期,与陛下协力同心,共守大尚永安。”
祝大家中秋节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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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第 7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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