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入夏,竟也有了暑意。学馆的先生告了几天假,修齐正好乐得不用上学堂。这日刘梨在水榭摆下茶果,与他一同消夏。杜家的园子修的颇有野趣,这葭芦阁凌空架于水波之上,飞檐戗角,四面开敞,浅水处几丛芦苇,迎风摇曳、质朴无华。风从水面吹来,冲淡了炎炎暑热。修齐把手里最后一点鱼食撒下,池中红鱼争相抢食,泛起阵阵涟漪。拍拍手,转过脸来看刘梨,只见她盯着一朵睡莲发呆,因暑热两颊微红,和那粉面芙蓉一般颜色。
修齐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梨姐姐,你看什么呢?”
刘梨缓过神,“喂完了?渴不渴?”边说边拿帕子给他擦手,又去桌上端来一杯梅子饮递与修齐。
修齐摇摇头,兴致恹恹。“真无聊,成日闷在家里,倒不如去学堂热闹些。”
刘梨笑他,“这会觉得学堂有趣了?”“夫子沉闷迂腐,同学有几个聊得来的,在一处说笑倒也开心,比闷在家里强些。”刘梨替他打扇,问要不要再摆盘棋或写幅字,都不应,只看池中鱼儿吃完了食慢慢散去。
葭芦阁旁依着黄石假山,内有通道直达葭芦阁。这会不防从里面走出两人,正是杜淮琤并程锏。水阁内两人忙起身相迎。
“二叔。”
杜淮琤在桌前坐下,“大老远就听见怨声载道,有什么委屈过来跟我说道说道。”修齐讷讷上前,“没什么,就是天热,在家里憋闷地慌……”说完也不敢正眼往上瞧。刘梨上了一盏茶,退到修齐身后。
杜淮琤揭开盖子瞧了一眼,青瓷盏里梅子色的冰饮,尝一口舌尖生津、清凉舒爽。撩起眼皮朝修齐身后瞄了一眼,“方才一路行来出了身汗,你过来给爷打打扇。”刘梨抬眼见他盯着自己,只得拿起纨扇站到杜淮琤身侧,低头给他扇扇。
杜淮琤原是去书房议事,路过水榭看到修齐本欲问两句就走,这会喝了茶倒坐定下来。轻纨小扇带起微微凉风,传来女子身上淡淡馨香,没有脂粉的甜腻,却有股广藿香的微凉,夏日里闻着正是清新宁神。
正了正神,面前摊着一堆纸,是刚才修齐练习的字帖。翻了两页,唤修齐上前道:“字是精进了不少,不过这几处略有孤露。”言毕,执笔在纸上写了几字,疏瘦劲练、骨气洞达,饶是刘梨这种不通书法的,也暗自叹服。又往下翻了几页,有几张涂鸦乱画,刘梨飞快与修齐对视一眼,这是她信手涂的卡通,给修齐逗闷子的,幸好杜淮琤只看了两眼没有多话,修齐转过身去,暗暗吐了口气。最底下一张不成形的零头纸,杜淮琤拈起,刘梨心也跟着提了起来。这张是她用阿拉伯数字列的一些算式,随手写的,连修齐都没在意,不想被杜淮琤注意到了,心里正思索该如何应对,只见他提笔写了几笔,复把纸压在下面。
“若是闷了就让蒋管事安排去山上住两日。”修齐听得脸上立刻挂起笑容,杜淮琤又交待道:“出门不要淘气,不然我让岑夫子住到你房里去!”又侧脸对刘梨道:“照顾好小公子。”刘梨忙福身应下。
修齐立刻要拉着刘梨回去整理行李,生怕二叔变卦似的。刘梨将桌上物件匆匆收拾起随修齐离了水榭,杜淮琤周身的气压太低,跑远了才松懈下来,手里一张纸飘然而落,正是她写算式的那张。刘梨捡起,赫然见纸上多了两个字——7年。金钩银划,正是杜淮琤刚才写上去的。宛如晴天一个霹雳!这是刘梨算的账,之前伍子骥在娄山替她出的三十两加上自卖自身的十二两,以她每月半吊的月例,如果一分不动地存着,还清四十二两正是七年。杜淮琤不仅看得懂阿拉伯数字,会用算式,还加上了“年”字,刘梨不确定他是否明晰了自己的心思,心里乱成一团,那边厢修齐一迭声地催她打理行囊,只得暂放下心绪不提。
这边程锏随杜淮琤出了水榭,“奇了,这丫头倒还会异国的数码。幸得二爷走南闯北,倒是见识过这种。”
“这是西边传来的,只是中原惯用算筹,才未推及开。我瞧着这数码倒是有几分便利的。”
“那这丫头?”
“她的心思不在杜家,不用太在意,我瞧她是待修齐倒是用心的,暂时还掀不起浪来,且看着吧。”
东西两苑以一条鹭水河相隔,河上立九曲桥。这个时节河里的莲叶正是最盛的时候,层层叠叠,几乎盖住了整个河面,叶间露出几支绰约莲花,或粉面含羞或小荷尖尖,水佩风裳各有韵味。偶有几只鹭鸶现于荷叶间,也不怕人,恬淡散漫,怡然自得。
桥这边的景致和东苑大不相同。与东苑的秀丽婉约相比,西苑显得还朴反古。杜淮琤的内书房题作“近禾轩”,远商贾,近农耕,别有深意在其间。朝南一面的和合窗,铺撒入天光,宣炉内残烟未尽,余香袅袅,整个书房轩敞疏朗,室雅兰香。
伍子骥端坐其间,望着一扇髹漆屏风出神,听闻脚步声便起身而立。
“二爷,这是官署近日发出的邸抄,今年的青苗税又涨了两成。”
“只有白水附近的几个州府涨税吗?”杜淮琤皱眉接过,略看了看。
“是。”
“哼,早知会有此一遭。提高青苗税,咱们酿酒的成本也跟着上涨。”杜淮琤背手踱步,“子骥,江南曲家那儿得加把劲了。”
“二爷果真要和曲家结亲?”
“怎么,子骥对我这门亲事不满意?”
“不敢,属下只是觉得略有不妥。”
杜淮琤从邸抄上抬起头,看向面前和自己差不多年岁的文士,眉间略有一丝无奈,“子骥,何时你与我变得这般生分了。”
伍子骥心内微起波澜,面上只不动声色道:“二爷?”
往年二人也亲近过,也曾诗酒年华,酣畅共饮,“昔日你我直呼彼此表字,如今你一声声‘二爷’,总让我记不起自己姓甚名谁。‘杜淮琤’似乎已经消泯无踪,世人面前的,只是个白水杜家的当家人。”
伍子骥心底一丝苦笑,他何尝不知道两人的情谊日渐疏远。可二人一主一仆,身份悬殊。即使杜淮琤想拿自己当兄弟一般看待,伍子骥仍谨记身份,不敢僭越。何况,杜淮琤已不复当年天真少年,他的霸气雄心正渐渐展现出来,凌厉的锋芒,甚至让伍子骥有些莫名的悸栗。
“淮琤,我记得你以前说过定要找个独一无二、情投意合的女子共度一生,像你兄嫂那样琴瑟和鸣,两心相契,如今贸然和曲家联姻,未免……”
“琴瑟和鸣,两心相契?”杜淮琤玩味地默念这几个字,思绪有几分飘忽,但很快回过神来,笑道:“子骥,那都是年少时的荒唐想法罢了。我兄嫂纵然鹣鲽情深,而如今阴阳两隔,物是人非事事休,可见情深不寿,慧极必伤,我早就收了那伤春悲秋的心思了。”敛起神色,又道:“曲西阜乃江南大户,累世富贵,若只许以钱帛购粮,他根本不会放在眼里。曲家主动放出联姻的口风,其实是看上了杜家四通八达的船运水路和遍布全国的分号商铺。各取所需,何乐不为?”
伍子骥脸上带有忧色,“杜家的水运、分号一直攥在自家手里,从不让外人染指,二爷既然早已明了,为何还要答应?白水附近几个州县也是鱼米之乡,富庶之地,所产粮食供应杜家酿酒绰绰有余,即使青苗税涨了,利润犹可,不妨徐徐图之再想办法,何必急在一时,不远千里到江南求粮?”
杜淮琤没有立刻回答,端起茶喝了一口,只觉没有刚才的梅子饮爽口,才说道:“青苗税只是第一步,以后怕是有更多的昏招在后头。”
伍子骥心中一凛,不由上前一步,“二爷是觉得朝廷近期的举措有异,仿佛处处针对杜家?”
杜淮琤回身看他一眼,别有深意道:“杜家只是个头,朝廷看上的是整个造酒业。酒业利润丰厚,所获利可以大量填充国库。前些年边关多乱,大庥元气大伤,朝里……如今也只表面上好看罢了。正是要钱的时候。铁业、盐业近年均被朝廷收有,现在又盯上了咱们。”他掸掸衣袍,清隽矜贵,“意料之中。”
“可是杜家有太祖皇帝的榷酒令,可以不受任何限酒令的限制。他们岂敢违背先祖遗命?”伍子骥忿忿道。
“他们是不敢,所以才想法设法地逼我往绝路上走,好让我自己双手奉上榷酒权。”
“那……是否需要我亲自去一趟江南?”
“那倒不必,曲西阜那老狐狸就是要看杜家能撑个几时,好探探我的底。咱们现在就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该缴的税全缴齐,一分不能少。”伍子骥点头称是。
杜淮琤踱到窗边,望着一潭碧水,缓缓叹道:“要变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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