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局的人顶着鸡窝头离开时,梁峥阁正把第八版方案摔在桌上,纸页哗啦啦像受惊的鸽子。
"狗屁不通!谁说工业风就得是水泥地配钨丝灯?那帮人是不是从《装潢大全》1998年版穿越来的?"
王助理蹲在角落捡文件,突然举起张泛黄照片,相纸脆得直掉渣:
"梁总,这泥猴是不是您?龇着豁牙举铁扳手那个?"
照片上两个黑乎乎的小孩跨在锈迹斑斑的铸铁管上,背景是荒废的旋转木马,其中那个稍矮的正试图把扳手塞进传动轴缝隙。
梁峥阁愣怔片刻,绑定那头传来汤九珩被呛到的咳嗽——
这孙子肯定也在翻旧物,指不定正对着某张糗照运气。
"哪儿刨出来的?"
"锅炉房检修口夹层,裹在1959年的《安全生产守则》里。"王助理神秘兮兮捧出个饼干盒,"还有个铁皮盒,锈得都开花了……"
梁峥阁夺过照片冲出门,绑定牵引着他像被无形绳索拽着,七拐八绕直奔厂区最深处的废弃游乐园。那架1959年从捷克斯洛伐克进口的旋转木马锈得五彩斑斓,汤九珩正蹲在传动轴旁边,脚边铁皮盒里露出玻璃弹珠的彩光,还有半包结块的大大泡泡糖。
"你他妈……"梁峥阁喘着气举起照片,"就为把这破管子改造成'秘密基地',硌得我蛋疼三天!"
汤九珩用扳手敲敲生锈的梅花鹿,鹿角应声落下一片铁锈:
"是谁非要比谁尿得远,把传动电路给浇短路了?"
绑定同时传来两人膀胱的幻痛。
梁峥阁捂着隐隐作痛的膀胱,龇牙咧嘴地扑过去抢铁盒: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你倒记得清楚!"
汤九珩迅速把手举高,磨旧的工服下摆随着动作扬起,露出一截紧韧的腰线。当年替梁峥阁挡钢管留下的疤痕弯成一道淡白的月牙,印在沾着机油的皮肤上,在斑驳的光线下格外扎眼。
"还我!"
梁峥阁够不着,整个人几乎压到汤九珩身上。两人踉跄着撞上身后锈迹斑斑的旋转台,腐朽的传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竟缓缓转动起来。整座木马像一头苏醒的钢铁巨兽,带着他们开始缓慢地摇摆。
绑定瞬间传来失控的眩晕感,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倒流。
他们像回到了八岁那年的初夏,也是在这吱呀作响的木马上,为了争夺最后一块山楂糕扭打在一起,黏糊糊的糖渣糊了满手,谁也不肯先松口。
"你耍赖!"
梁峥阁在晃动的木马上稳住身子,就着旋转的离心力再次去够铁盒,"当年明明是你先尿的!"
汤九珩被他带得一个趔趄,后背撞在生锈的铁马上,绑定传来闷痛。他顺势扣住梁峥阁的手腕,眼角瞥见对方裤腰上那个歪歪扭扭的补丁,突然笑了:"梁总就一点不惦记缝裤子这个情?"
"少转移话题!"梁峥阁就着被抓住的力道往前一顶,膝盖卡进他双腿之间,"把铁盒还我,里头还有我半包唐僧肉!"
旋转木马越转越快,破旧的彩漆在阳光下泛着斑驳的光。汤九珩在晃动中艰难地保持平衡,举着铁盒的手故意晃了晃:
"想要?求我啊。"
"我求你个大头鬼!"梁峥阁趁机一把搂住他的腰,借着旋转的力道把人按在中央的柱子上,"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当年尿裤子的事广播全厂?"
"你去啊。"汤九珩仰头瞪他,绑定却泄露了一丝慌乱,"看谁先丢人。别忘了某人在锅炉房..."
话没说完,木马突然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猛地停顿又剧烈晃动。梁峥阁下意识收紧手臂,汤九珩的鼻尖撞在他锁骨上,绑定同时传来酸涩的痛感。
两人在骤然停歇的寂静里气喘吁吁地对视,童年记忆混着铁锈味在空气中发酵。梁峥阁忽然发现汤九珩的睫毛上沾着刚才震落的锈屑,像给他的眼睛镀了层金粉。
"……"
"……"
同时开口又同时闭嘴。旋转木马发出最后一声叹息,彻底停摆。梁峥阁仍然保持着将人圈在怀里的姿势,掌心下的腰线绷得像张拉满的弓。
"那什么……"他清了清嗓子,"唐僧肉……分你一半。"
汤九珩别开脸,绑定传来心跳失序的震动:"……早过期了。"
"没事。"梁峥阁低头,鼻尖几乎蹭到他的额发,"吃坏肚子我背你去医务室。"
"用不着。"汤九珩把铁盒塞进他工装口袋,动作快得像是烫手,"……当年也是我背你去的。"
斑驳的梅花鹿注视着这对在废墟里重温童年的成年人,锈迹簌簌落下,像一场迟来了二十年的雪。
铁盒"哐当"翻倒,1988年的期末考试卷雪花般飘出来。
梁峥阁举着59分的数学卷狂笑,纸张脆得快要碎裂:"汤大学霸也有今天!这附加题答案抄错行了吧?"
"总比你强。"汤九珩抽出张画满红叉的作文纸,《我的理想》标题下,梁峥阁歪扭的字迹写着:"要开比旋转木马还大的挖掘机,把学校操场挖成游泳池。"
绑定传来羞恼的热度。梁峥阁把作文纸塞进裤兜,布料撕拉一声又裂开半尺:"现在老子开的是推土机!"
"推土机司机,"汤九珩用卷成筒的《机械原理》教材敲他额头,"解释下为什么在锅炉房方案里写'保留童工记忆'?你当这是万恶的旧社会?"
"童工个屁!"梁峥阁指着木马中央的铸铁柱,那上面还留着模糊的刻痕"梁汤联盟","这玩意是1959年用未爆弹壳改的,当年咱俩……"
"别说了!"汤九珩突然耳根通红。绑定传来某种滚烫的局促——
梁峥阁这才想起,他们十三岁那年曾躲在柱子后面偷尝过人生第一口啤酒,两个小醉鬼抱着柱子吐成喷泉,最后被巡逻的赵大爷拎着耳朵揪回家。
市政的人举着规划图找来时,看见两个大男人正在锈蚀的木马群里上蹿下跳。梁峥阁骑在掉漆的铁马上报数据:"梅花鹿左耳缺损3厘米,鬃毛第三缕有焊补痕迹!"
汤九珩蹲在转台上画速写,小指沾满铁锈:"是你当年非要证明'大力出奇迹'掰断的。"
"放屁!明明是你爬上去够鸟窝摔下来砸的!"
戴着金丝眼镜的官员清嗓子,皮鞋小心翼翼避开地上的锈片:
"梁总,这些游乐设施不符合工业遗产保护标准……"
"现在符合了!"梁峥阁甩出档案室找来的图纸,泛黄的蓝图飘落在对方皮鞋上,"看见没?1960年苏联专家设计的液压减震装置,比现代游乐园先进二十年!这技术后来用在长征火箭运输车上!"
汤九珩配合地掀开地基保护罩,露出密密麻麻的齿轮组。官员凑近观察时他突然合闸启动备用电源,锈蚀的传动轴发出巨龙苏醒般的呻吟,整座木马群徐徐转动,某只铁马的尾巴"咔吧"掉在地上。
"天啊……"官员扶住摇晃的斑马,"这简直是……工业奇迹!"
梁峥阁在绑定里听见汤九珩得逞的偷笑。他趁机递上方案,纸页还带着锅炉房的煤灰味:"我们准备复原整个童工……咳,童年记忆区,让游客体验重工业时代的浪漫……比如在这个炮弹壳改的柱子上刻'到此一游'。"
暮色把锈迹染成暖金色时,他们坐在旋转台边缘对账。梁峥阁把计算器按得啪啪响,液晶屏映出他鼻尖的锈斑:
"修复费用够买十台新木马,够在深圳搞个虚拟现实体验馆。"
汤九珩晃着生锈的铜铃铛,铃声沙哑像患了支气管炎:"你小时候不是发誓,等有钱要把这儿包下来转三天三夜?"
绑定传来遥远的心跳。梁峥阁抬头看对方,晚霞正给汤九珩的睫毛镀上金边,像童话书里即将融化的锡兵。他忽然发现对方右眉梢沾着片孔雀蓝漆皮,是木马眼睛上剥落的彩漆。
"现在能转多久?"汤九珩突然问,手指无意识摩挲着铁盒里干枯的狗尾巴草。
梁峥阁猛踹脚边启动杆,木马在刺耳吱嘎声中加速。离心力把两人狠狠甩向彼此,梁峥阁结实的胸膛撞上汤九珩的肩胛骨,绑定同时传来肋骨的闷痛。生锈的梅花鹿在急速旋转中发出濒临散架的哀鸣,震落的铁屑像星尘洒满他们肩头。
"你他妈……"汤九珩在风声中咬牙,"要把这老骨头折腾散架?"
梁峥阁就着旋转的力道收紧手臂,鼻尖抵着他后颈呛咳:"不是你要试的?"
绑定传来对方加速的心跳,混着当年偷喝啤酒时共享的麦芽香气,此刻都酿成了陈年的醉意。
木马突然倾斜,汤九珩整个人倒进他怀里。干枯的狗尾巴草从铁盒震落,黏在汗湿的颈间刺得发痒。梁峥阁顺手摘掉那截草茎,指腹无意间擦过颈侧跳动的脉搏。
"看见没——"
他在轰鸣中贴着他耳廓喊话,热气蒸红了一片皮肤:
"比小时候...转得快多了!"
汤九珩反手抓住他环在自己腰间的胳膊,指甲掐进工装布料:
"……慢点!赵大爷在下面骂街了!"
"让他骂!"梁峥阁大笑,带着他往更高的离心力里坠,"当年咱俩偷骑他三轮车的时候,骂得比这难听——"
旋转台突然发出断裂的脆响。绑定同时传来失重的恐慌,梁峥阁猛地收紧手臂把人按在怀里,用后背撞向吱呀作响的铁柱。十几年的老锈簌簌落下,在斜阳里下成一场金色的雨。
等木马终于喘着粗气慢下来,他们才发现彼此的手指早已死死绞在一起,掌心的铁锈和汗水糊成了深褐色的泥。梁峥阁低头去看怀里人乱翘的发旋,忽然发现对方耳后新沾了片孔雀蓝的漆皮——
是木马眼眶上剥落的颜色。
"喂。"他用下巴蹭了蹭那块皮肤,"漆掉了。"
汤九珩喘着气推开他,绑定却诚实地传来战栗:"……早晚被你害死。"
梁峥阁咧嘴,从裤袋摸出那半包唐僧肉,拆开递过去一根。辣条早已硬化成棍,两人却就着满嘴铁锈味咔嚓咔嚓嚼得起劲,像在分食什么稀世珍馐。
暮色渐浓,报废多年的旋转木马在废墟中央投下悠长的影子。那影子渐渐融成一体,再分不清谁是谁。
月光照亮检修日志最后一页,汤九珩的钢笔尖停在某行字上:"传动轴轴承磨损超限,建议更换。"
梁峥阁抢过英雄616钢笔,笔尖在纸上洇出墨团:"不准换,这是历史见证。"
就像他锁骨下的绑定印记,就像汤九珩腰间的疤痕,就像这座永远吱呀作响的旋转木马——
有些东西生锈了,反而在岁月里楔得更深。
夜风掠过荒草,某只铁青蛙存钱罐突然从木马肚子里滚出来,1996年的分币洒了满地。梁峥阁弯腰去捡,后颈忽然贴上冰凉金属——
汤九珩把铃铛按在他皮肤上,绑定传来青铜震动的酥麻。
"听见没?"汤九珩说,"和二十年前一样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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