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凛双瞳看起来漆黑如夜,半垂着眼,皮革护腕已经有些起毛,浑身上下没有一丝书卷气,反倒随着他进来空气中飘起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顾家幼女脸上一喜,冲过去就抱住了二哥的腿,“二哥哥,你怎么才回来啊!说好带囡囡去街上玩呢!”
顾秉钧本就因二儿子去了锦衣卫不喜,白日里又见了芝兰玉树的薛青鸾,此刻闻到他身上的味道,更是不待见,“这个味道,莫非去诏狱鬼混了?你若真带了那些不该有的习气、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子!”
这话说的实在是有些重了,顾凛却习惯了,抱起小妹妹转了一圈,轻轻点了一下她鼻子,才在小女孩的欢呼声里将她放下,牵着她的手回到位子上。
“你看看他!什么态度!简直竖子!”老御史读书读得多,斯文惯了,指着自己的二儿子,指尖都在颤抖,可翻来覆去也骂不出什么太脏的,对顾凛来说几乎没有一点伤害。
顾凛的面无表情显然更让顾秉钧愤怒,他把筷子拍在桌上,对着发妻道,“你看他!你看看他!出去跑了一圈,连亲爹都不认了!若有青梧一半懂事,我命都要长个十年!”
刘氏哪里不知道自家夫君和二儿子脾气?拉住顾秉钧就道,“凛儿这脾气也不知道随了谁,不过你就算要打要罚,也等大家吃了饭再说。”
话说着同时,在刘氏的眼神示意下,顾家长子已经狠狠拉住了顾凛,把他摁在了椅子上。
谁知顾凛并没有辩解的意思,他唇角弯起一个几乎看不出来的上翘幅度,在顾家猫嫌狗烦唯有小囡囡喜欢的一张脸,看上去忽然就讨喜了几分,“薛青梧?她确实……”
顾凛桌下的手在众人看不见的角落握紧了一枚玉坠,那是薛青梧给他的谢礼,或许他该叫她薛青鸾。
顾凛自小就不是个省心的孩子,会爬的时候就学会上桌掀书,会走的时候就学会撵鸡追狗,两三岁就开始拿着竹竿假装自己是个小将军,打得打自己一两岁的孩子哭唧唧的跑回去告状,给顾家处好街坊邻里关系增加了不少难度。
就是这样的一个小少年不知道怎么的入了薛郡王的眼,破庙那一夜薛郡王摸着顾凛的脑袋说,若是儿媳那一胎是女儿,若顾凛能够当上个千户将军,便将孙女许给他。
小少年至此记了许多年,每日卯时起,站桩、抱石、射箭,四书五经不求甚解,兵书却几乎要翻烂。
顾秉钧年幼也是一方神童,本朝又是以文治武,身为武将,哪怕做到顶格,也会受到低他几品的文官掣肘,被视作无脑莽夫,他如何看得惯亲儿子这么“不务正业”?
可顾凛好似铁了心一般,还是刘氏提出让他每日读三个时辰的正经书,就给他请一个武师傅,这才没将顾凛养成个只知道舞刀弄枪的混球。
顾凛十四岁那年,顾秉钧觉得自家混世魔王天资不错,想让他参加乡试,谁知这小子趁着家仆没有留心,一路往西南至梁州投了军。
家书传来之日,顾凛已是梁州指挥所的一名百户,京中的老父亲气的两日没吃下饭,最后还惊动了晟嘉帝过问。
他见过薛青鸾吗?自然是见过的,十四岁的少年初入梁州,狼狈的像个乞丐,那个小小的,带着兰花幽香的少女给他递上了帕子,将这个自称千里投军的大哥哥带到了梁州卫所。
那一年薛青鸾十岁,他将小姑娘的帕子藏在怀里,倒不是他对才十岁的少女有了什么非分之想,只是那是第一个不叫他猴儿、也不叫他孽障、更不当他是混世魔王躲得远远的小姑娘。
后来他的事传到晟嘉帝耳中,加上他真的在千户所间大比中出骑射第一、角力第一,出尽风头竟真的被梁州卫所指挥使禀明京中,提为千户,那一年他十六岁。
边军孤苦,尤其是未曾在梁州成家的。每逢休沐,这些大老粗军户往往成群结伴的到梁州或者宿州寻窑姐,做个一夜夫妻,以解寂寥。
顾凛生的好看、演武时候也勇猛,还没有一丝所谓清流固有的架子,倒有不少老哥哥老叔叔想拉着他一起去温柔乡快活。
顾家一向没有纳妾狎妓的说法、刘氏同顾秉钧乃是贫贱夫妻相扶至今,两人都不止一次告诫两个儿子持身要正。别的话顾凛大多听不进去,唯独这句话,他摸着已经被他摩挲旧了的锦帕,记得牢牢。
他已经是千户了,薛家长女是个女儿,那他就是有未婚妻的人了。有未婚妻的人跟着别人鬼混,成什么样子呢?他还得待薛青鸾十六岁,上门提亲去呢。
顾凛暗地里留心过薛家的消息,老郡王去世后不久,薛青鸾的母亲赵茹也走了。薛青鸾要顾全自身、还要照料病重的兄长,纵有舅家帮衬,过得也着实算不得好。
就连他也知道,薛府出过因薛戎和其继室疏忽,险些断了薛青梧救命的药,至薛青鸾闹了一场才续上的事。后来哪怕薛青鸾传出了娴雅端庄的美名,他脑中想起薛青鸾的形象也是一个逼急了咬人的兔子。
几年过去,顾凛同家里关系渐渐缓和,春节回京,刘氏开始张罗给他相看亲事。他却搅黄了一个又一个,最后刘氏实在没办法问他到底要怎样。顾凛脸一红,说,“我想求娶薛家姑娘。”
顾秉钧左看看右看看,都不觉得自家的混世魔王哪里配得上在宿州素有贤名的薛家大姑娘,可想到当初薛郡王的话,老伴又一怂恿,他最后敲了一下顾凛的头,“等薛家姑娘及笄,若人家瞧得上你再说吧。”
顾凛难得和自己老爹有了好脸色,一个春节过得美滋滋,春节后回梁州,他甚至趁着休沐偷偷去看了来梁州为母亲扫墓的薛家大姑娘。
几年过去,薛青鸾长得越发出挑,哪儿哪儿都合他心意,只是瘦了些,若真能娶回家,该喂胖些才好。
顾凛心里想得美滋滋,他知道薛青鸾每来梁州总会谴人到三品斋买蜜饯,于是早早去排队,恰好“偶遇”了“未婚妻”。只可惜他当时紧张了些,说出来的话多少有些傻气。
“可以知道姑娘名字吗?我的意思是我叫顾凛,是梁州的千户,还没成婚。”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活脱脱一个登徒子!
最后臊得他自己脸红说不下去,灰溜溜的逃了。
本以为他们还有很多以后,谁知道几个月后几名脚被磨得血肉模糊的乞儿晕倒在梁州卫所门口,救醒之后的第一句话是,“平饶被围,粮草将尽,求将军救救平饶!”
请命、调兵、征粮、出征,他明明气血上涌,恨不得立刻飞过去,却反镇定得可怕。最终梁州卫所指挥令他领兵千骑为先锋,赴宿州支援。
那是他第一次杀人,血几乎把他视线彻底淹没,可他大约是天生的将帅之才,杀人刀剑,身边第一次见血的兵卒吐得昏天黑地时,他竟然不曾有一丝恐惧,越战越酣。
首战,歼敌三百、次战,歼敌五百,千骑人马折损尚不足百人。
蛮族大祭司是个阴狠却果决的女人,薛家灭门,她已然复仇,见宿州的援军来了,她丝毫不恋战,为保全蛮族主力,仅留了千人断后,其余蛮人尽数撤退。
顾凛一路追出磐石关,歼敌万人,一战成名。
再回到平饶,他第一次走进薛府,才葬了家人的“薛青梧”红着眼眶,面色苍白,以一枚玉佩为报酬,同他借人入京。
“我不信平饶县令,也不信宿州知府,更不信宿州卫所,所以你可以把你的亲卫借给我吗?”
“薛青梧”眼神带着一股狠劲,看起来比梁州见到的时候更瘦削了几分。顾凛没有见过薛青梧,可他见过薛青鸾。
这人,分明是!
他看着薛青鸾的眼睛,叫破她身份的话卡在喉咙怎么也说不出口,“你要这么入京?”
以薛青梧的身份,以你兄长的身份,你到底要做什么!
换任何一个女子见到顾凛衣上混着不知道是谁的血、满身汗臭的模样大概都恨不得躲得远远的,薛青鸾却觉得亲切。
只是那些血还不够,她低咳了一声,苍白的脸浮起一丝血色,“我若不入京闯一闯,平饶的事便要一直埋在地底了么?”
顾凛沉默了。
王炳李宏弃城、城中乡绅投敌、薛家灭门之事他自然是知道,他甚至知道李宏的责罚已经下来——降为千户,调任涂州。李宏都没有责罚,王炳的座师是首辅杨掩,如何会有?
顾凛心头酸涩,他的未婚妻,走向了一条看不清前程的道路,她要以身为剑,和那些人搏上一搏。
“很危险,你身体不好。”
“我听闻顾将军从一个阵前卒,几年功夫做到千户,如今首战歼敌万人。不过区区入京,我不可以么?”薛青鸾眉梢一挑,原本寒霜冷铁一般眼神更多了几分决然。
她记得自己!顾凛脸上一烫,“我帮你!”
薛青鸾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慢慢笑容带上几分真挚,“有的路,只有自己去走,靠不得别人,顾将军应最是清楚。”
顾凛心头微微发颤,往日只觉得她是自己未婚妻,难免多留意几分,此刻却觉得薛青鸾好似浑身都在发光。她是浴火而生的凤凰,是他,守了许久的人啊。
听话的阿拉斯加出现!
顾秉钧:听话?
刘氏:啊?
顾家老大:啊?
顾凛(嗷嗷嗷的冲向薛青鸾)(狗狗眼)(摇尾巴):我超听话!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第 15 章 惊蛰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