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城楼上的事情是瞒不住的,秦破虏求援失利、蛮族人要平饶用薛家人脑袋换满城平安的事很快就在城里风似的传开。明面上无人敢议论,暗中却早是人心浮动。
本来就是赶鸭子上架的薛戎,如今连知府府衙也不愿意去。所有担子尽数落在以秦破虏为首的亲卫还有卫所头顶。
往日华丽的薛府,如今死寂沉沉,春光明媚也照不进薛府之中。
薛戎把自己关在双栖院,试图用和宋知月日日相处逃避外头的风雨,饶是薛青鸾也不愿见,秦破虏每每来请他,他就好似一个鹌鹑。薛青鸾本知道他是指望不上的,却没料到这样的关头他竟是坐以待毙。
薛青梧的药因为蛮族围城已经坚持不了多久,上巳节那会好不容易好上一点的气色如今又颓败了起来。他自然知道城中风雨飘摇,更知道薛青鸾等人已经很是忧虑,并不愿他们因为自己再多烦恼。
更多的坏消息还在不停的传来,守城的青壮伤亡渐渐增加,秦破虏组织的前几次突围求援均以失败告终,突围失败被捕的斥候无一例外被蛮人斩首,一个月下来竟然在平饶城门垒起一座京观。
最近一次求援无人可用,派上的竟是几个不曾经历过斥候训练的半大的孩子,至今没有消息传来。
薛青鸾犹记得那几个孩子不过十三四岁,长得猴儿一般,为首的孩子王拍着胸脯说他们平时登山寻路可厉害了。
他们没有父母,吃着百家饭长大,平饶就是他们的家。往日里顽皮起来,每个人都做过偷摸鸡狗的事,说一句猫嫌狗厌也不为过。
平饶百姓们大多还算淳朴,念在他们无父无母,没同他们真的计较什么,但谁也没想到他们会在这种时候站出来请缨,主动领了这要命的活计。
“你们当真想好了?”
“想好了!咱们这样的人没人在乎,平时给大家伙添了不少麻烦。这件事办成了,我们就是大英雄了!”
“我叫赵石头!如果…你们要记得我啊!”
“还有我,我叫阿四!”
“我叫草灯!”
……
半大的孩子头扬得高高的,一人背着三个炊饼当干粮,穿着东家西家借来的布鞋,新奇的看了又看。秦破虏等人在西门假装突围引诱蛮人注意,少年们趁着夜色就从东门悄悄出发。
又过了多日,平饶似乎成了一座死城,粮草耗尽之日近在眼前。
薛青鸾这日回府已经二更天,薛青梧已经睡下,薛戎照例不肯见人。城门火光熹微,她只觉脚步好似有千钧重,简单洗漱完甚至懒得涂膏子,倒头便睡。
这些日子听雨、听雪二人也不轻松,听雪要照料府中诸事,听雨则要随她一起去城楼留心蛮人动向。薛青鸾是薛国公的长女,这样的关头薛国公撑不起来、薛青梧缠绵病榻,她便必须撑起来,才不会起了乱子都不知道。
干脆也没让人守在外间,能休息就各自歇息。
大概是今晚注定不太平,薛青鸾睡下不过片晌,迷迷糊糊就听被听雨急切的声音唤醒。
“姑娘不好了,城门被人打开了!耽搁不得,秦队长率人拦截蛮人去了,王队长马上来接我们,得赶紧走。”
听雨的声音好似惊雷,薛青鸾的瞌睡瞬间消失无踪。
往日的罗裙钗环统统用不上了,薛青鸾随手扯过了提前准备好的男装穿上。头发简单的挽成一个发髻,拎着放在床头的包裹跟着听雨走。
两人步履飞快,边走边问,“怎么回事?兄长他们那边呢?”
“原本粮草还够大约十日之数。最后一批派出的求援人马还没有消息,或许已经突围。但城里面有些人等不及了。”
“是那些乡绅吧?”薛青鸾眼中尽是恨意,“他们当真迫不及待。”
这些日子她代父亲镇守在城楼,还会帮着为伤兵包扎,协理后勤,和守城的军士、城中百姓、宿州其他城镇来的流民们混得熟悉。
除了那些乡绅,普通百姓说起蛮人都是一等一的憎恨,往上数三代,哪家都和蛮族有过血仇。如今粮草还能撑几日,百姓对薛郡王又很是敬重,何况求援的几个孩子多日没有音信,大家都抱着突围成功援兵将至的希望。
况且这次突袭的蛮人格外残忍,之前攻破磐石关、青陵等地后,往往先屠杀城中守兵,随后大肆搜刮钱财粮食。财帛交足了的,或许便会被放一马,交不够的,一家尽被屠戮也不是没有。
百姓的财资有限,满足不了蛮人胃口,这种时候安有开城门投降的道理?军卒就更不可能,一旦城破,蛮族人一个兵卒都不会留下。
唯有乡绅会信蛮族大祭司承诺的鬼话——交出薛家人保他们富贵平安。从古至今,生死关头最先妥协的、最软弱的,往往都是有退路的人,这些人从不是普通的百姓。
薛青鸾:“兄长在何处?”
听雨:“公子那边有白术,听雪阿姊也去帮忙了。国公那边王队长去请,咱们先去门口再说。”
两人一路说着赶到了府门,等了片刻薛戎、宋知月等人才在王琚引路下来到了府门。
不似第一次出逃时候那浩荡荡,前呼后拥,拢共也不过两辆马车十个护卫。比起堂堂国公,倒像是寻常富家翁,不仅因为潜逃匆忙,国公府的物资在如今拢共只有两个马车,并十来兵护卫。
宋知月还来不及挑剔什么,就听王琚道,“我们这么多人,目标太大了,得分开走。”
众人也以为然,于是薛戎宋知月分做一行,薛青鸾同薛青梧分做一行。
秦破虏尚在试图给拦截蛮族给他们争取些时间,王琚自然是得跟着薛戎的。队伍分好,王琚就说事不宜迟,不能再耽误了。
薛青鸾往国公府内望了又望,“可兄长还没出来。”
王琚这几日也憔悴了不少,他摇头,“不能等了,再等下去若蛮人来了就走不了了。”
薛戎也朝府内看了一眼,好似要说什么,下一刻宋知月拉住了他的手,薛戎狠下心来,“那便不等了,若是顺利,我们梁州再见。”
薛青鸾看着薛戎上前几步将宋知月和两个弟妹抱入怀里、护着他们登上马车,明明温馨到极点的画面,她却丝毫笑不出来。
他们是一家人,她算什么呢?兄长算什么呢?母亲赵茹又算什么呢?
薛青鸾脑中忽而有根线断开,既然如此,便各自求生吧。
王琚拨了两人跟着薛青鸾,留了一辆马车几匹马,先护着薛戎出发了。
薛青鸾心中忽觉一阵抽痛,“兄长怎么还没出来?不行,兄长身体本就不好,我要去看看。”
她说罢又折返府里,一路走,胸口痛得越发厉害,好似要把她整个心脏都剜掉一般。待他来到兄长居所,忽然闻到一股血腥味,那股浓烈的痛楚再次冒了出来,不详到极点。
“哥哥!”
她仓惶的推门闯入,整个画面令她呆住了。
薛青梧靠在床头脸色苍白,血从他胸口一点点沁出来。白术和听雪在一旁泣不成声。
薛青鸾眼神带上了一些迷茫,如坠梦中,那是最可怕不过的噩梦。心口的疼提示着这一切都是真的。
她一步一步走上前,走到床头,握住薛青梧的手,还有暖意,还是柔软的。
“救他!白术你会医术的!救他啊!”
白术把脸撇向一边,眼泪落得更凶了。白术是粗通医理,不然也不会被赵茹要来陪伴薛青梧,可他不是华佗在世。
先不说薛青梧本就是天生病骨身体孱弱,靠着药吊命,如今因为平饶被困,人参之类的药全部都一份掰做三份用,本就快强弩之末。就算是健康的人将利刃刺入心口,哪怕没碰到心脏,也是就是一生的事。
“别为难他了,青鸾。”
薛青梧口含着一片老参,勉励可以说话,声音虚弱无比,“这是兄长自己选的路,兄长解脱了,你该为我高兴。”
青年那张和薛青鸾几乎一模一样的脸上带着温柔,不似人间。
薛青鸾甚至不敢碰他,崩溃一般跌坐在床边,薛青梧本就没多少力气,背着白术藏了刀,一点一点推进自己胸膛,得有多痛?她不敢想,也不敢问,眼泪打湿了袖口。
“好妹妹,你听我……咳咳……听我说……带着我……走不出平饶……拖累你那么久……这次就当哥哥任性吧……。”
他缠绵病榻,如今又加重许多,连行走的力气都没有了,更经不起旅途颠簸,薛青鸾带着他要避开蛮族的追杀基本是没有可能的事。那柄插入心口的匕首,他从回到平饶的时候就暗中藏着了。
薛青梧是兄长,兄长,是要保护妹妹的。
“啊啊啊!!!”薛青鸾心中有很多质问,千言万语,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你也不要我了吗?出不去平饶又如何呢!不要死!不要死!
那只微凉的手艰难的抬起来抚摸着同胞妹妹的头,一下,一下,无力的垂了下去。
“活下去……”
他的声音轻的好似一滴雨,一阵风,传入薛青鸾耳朵,很快就消散了。
“姑娘,走。”听雪用尽全力将薛青鸾拉起来,声音带着哭腔,“公子是为了你,不能让他苦心白费!”
薛青鸾踉跄着起身,深深看着薛青梧。
他胸口的血渗出速度越来越慢,双目微闭,唇角微勾,没有丝毫痛苦,连平时被病痛折磨的痛都消失不见,祥和得好像是只是睡着了。
发一个刀子,下面应该还是刀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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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同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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