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家在百姓家中虽已然不错,但也比不得国公府宽宽敞,一个院子只有三间卧房,郑松年一间、儿子儿媳一间,孩子们一间。
郑松年家人口简单,除了远嫁的女儿外,他还有个一个四十多岁的儿子。
郑家儿子也是守城的青壮之一,前些时候不小心被流矢射中没了,因为尚在战乱,丧事办的潦草,匆匆就埋了。儿媳孙思是个勤快妇人,这几日精神头一直不大好。
薛青鸾等几个女眷便同孙思及孙思的大女儿郑巧儿挤在一处,相互有个照应。白术则去和郑家几个孙子挤一间屋。
薛青鸾同听雨等人对视一眼,心下默契决定休整片刻,躲过这一波蛮人,便要尽早离开想法子出城——这平饶城里呆越久,越是不安全。
人算不如天算,众人进了郑家不久就下起雨来。
春雨惊蛰,万物始发,细密的水珠绵绵不断,五尺之外的地界都看不清了。
郑家的房屋有些旧,屋内滴滴答答漏着雨,好在屋内的漏得不厉害,端个盆子接着也勉强不至于遭了涝灾。
“之前当家的本来说等这段时间过去了就上去补一下,谁知……”
这几日泪已经流过,孙思说这话的时候情绪依然低落,好似丢了魂。
薛青鸾是认识孙思的,两人也曾一同往城上运送箭矢、滚油。
孙思本不是能言善辩的人,如今在这境地下再相见,她呐呐的张了张唇,提不起气力说话,最后相互道一句“要多保重”。
雨一下就连着下了好多日,蛮族面上看来守信得很,并未屠城。是故在几百名卫所士卒和国公府的亲卫伤亡殆尽后,平饶的抵抗就慢慢弱了下来。
人们也开始陆续从龟缩的状态,探出头来。
地上的雨水滚着血和泥淖,带着一股刺鼻的腥气,不祥得很。
那东门的胡员外家里冒着雨传来消息说,蛮人在大肆抓捕薛家的人和卫所的人,一个不留。
次日,胡员外又冒着雨来到郑松年家,接待的人自然是郑松年。孙思将门一关,推说当家的没了不想见客,隔绝了外人的视线。
郑家屋子隔音不好,薛青鸾等人躲在孙思的屋里屏住呼吸,一声都不敢出,探听他们的对话。
胡员外同郑松年说蛮人已经搜查了许多地方,就差几个耆老乡绅家,不过搜家也在这两天。
薛戎等人所在之地,蛮族人早有了大概的范畴,薛青梧活不了多久是众所周知的事,加上薛国公府的大火,蛮族不以他为虑。
如今要挨家挨户大肆搜捕的,自然是薛戎的长女,那个传闻里早慧贤德的薛青鸾。
不同于中原这边重男轻女的风俗,蛮族女子地位极高,大祭司、族长皆是母系继承,他们对女子向来极其看重。也导致了斩草除根之时,也不会放过女子。
郑松年谈着谈着就同胡员外吵了起来。
“老郑啊老郑!我有苦衷,我们多少年朋友?啊!如今你竟这么看我吗?”胡员外说的声泪俱下。
“三十又五年……我竟想不到你会是一个背信弃义、不忠不孝之人!”郑松年的声音听起来苍老而疲惫。
“当初我们一起去求薛公折返,你说过什么?当初郡王爷救你于水火你又说过什么?还有咱们在城楼起誓,你又对着秦将军说过什么?”
“如今言犹在耳啊!薛公将东城交由你守,你竟然开城门!你怎么能开城门?如今甚至一个女娃你们都要赶尽杀绝!”
“是,我是说过,与薛公一道,和平饶共存亡,秦破虏当日让我们发誓,若是做了小人,我天地为棺、野兽戮尸!可,我们没路了,没路了啊!郑公!”
胡员外越说越激动,越说声音越高。
薛青鸾目眦欲裂,握着匕首的手都在颤抖,竭尽全力才能克制,出去对峙的冲动。
“哐当。”
原来是听雨没控制住激愤起身,传来了桌椅碰撞之声。
“什么人?”胡员外同郑松年的谈话戛然而止,胡员外声音警惕起来,他带来的家丁一步步上前逼近薛青鸾等人所在的屋子。
孙思同听雨等人使了个眼色,声音倦怠,神色悲戚,“胡伯父,是我碰到了桌子。夫君新丧,恕不便相见。”
郑松年不满的哼了一声,“怎么,胡老哥投了蛮族,威风要耍到我这老东西家来?”
郑松年儿子守城死了的事胡员外是知道的,听了这话讪讪的闭上了嘴,带来的仆人也老实起来。
两人重新坐下,这次胡员外压低了声音,“我过来只说一个事,薛家人除了烧死的薛青梧,其他一个都跑不了。若有他们的下落,你最好说出来。大祭司答应了,交出薛家人,平饶百姓一个不动。”
“这背信弃义的事,我做不出来。莫说我没有,就是有,我也不能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走吧。”
郑松年闭上眼,拐杖跺地,天边恰如其分响起一声春雷,叫胡员外吓了一跳。
胡员外压低了声音,“你就是不为自己想,也为着你几个孙子想。事情到了这一步,大伙谋条活路有什么不对?”
“秦队长已经没了,卫所的人、亲卫队的人都死的差不多了,大祭司下令搜城。你又能如何?老哥哥,听我一句劝。”
郑松年垂下头来,似乎妥协一般,“你走吧,我再想想……”
胡员外见目的达到,又叮嘱了几遍郑松年千万不要心软,见郑松年的模样真的松动,才放心的走了。
郑松年将人送出去很远,见他背影消失在街口,才回到院子里,小心的关上门。
他身上已经被雨淋了半湿,来不及换衣,就看到门口站着的薛青鸾。
这位国公府长女如宝剑藏于匣,隐隐已经有了锋锐之意。
“郑公同胡员外这么虚与委蛇,不怕真害了家人?”
女子问的平和,好似寻常的闲谈,只是唇上没有笑意。
“我求一个问心无愧。”郑松年杵着拐杖,佝偻着腰,要微微仰起头才可以看清薛青鸾的神情。
薛青鸾伸手虚扶了他一把,“那么,孙思、巧儿、还有郑老的孙儿若因此受牵连?”
郑松年:“他们是明理的人。”
薛青鸾沉默了一会儿,侧身目送郑松年进屋,“雨小些我们便离开,这几日叨扰郑老了。”
郑松年回过头,声音带上几分焦急,“满城都在抓你们,秦破虏已经殉城,你一个姑娘家能去哪里?”
薛青鸾莞尔,“总不能拖累郑老一家。”
何况,若是郑松年起了歹心,也做了那胡员似的人,他们几个该如何?
人心是最不可测的东西,比如薛戎当初什么都不会,依然要选择回平饶;比如胡员外当初说要和平饶共存亡,还是选择了开城。
郑松年、孙思等人当真可信么?就算现在可信,明日还可信么?
雨丝为幕,薛青鸾对着郑松年微微颔首。
郑松年皱成一团的脸上显出一丝苦涩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
众人准备离开,却被几声脚步打乱了计划,白术伏地听,“有十多个人,是练家子,就在街口,他们把前后都围起来了。”
薛青鸾想起方才的事,目光炯炯看向郑松年。
郑松年来不及辩解,道,“先莫走了,躲起来,小老儿有办法。”
薛青鸾同听雨使了个眼色,听雨飞快闪身上前拘住了郑松年平日最宠爱的小孙子,孙思的幼子。
那小孩不过四五岁大小,被听雨扣住张嘴就要哭。下一刻被点中不知道哪个穴位,身子一软,就昏睡在了听雨怀里。
“我这个妹子习武不久,手脚不知轻重得很。若相安无事,令孙只是睡一觉,如若不然……”
薛青鸾目光环视郑家几人一圈,不必说尽,郑松年同孙思哪里有不懂她意思的?孙思抹了一把眼泪,郑巧儿更是上前一步想抢回弟弟。
郑松年却轻轻点头,“好,我信薛姑娘。巧儿,带他们躲起来。”
郑巧儿抿唇,强行按捺着愤怒,眼里的泪转了几圈,却没有掉下来,看着像是受尽委屈。她没个好脸色的领着薛青鸾和听雨躲在后门放的柴火垛里,又领着听雪白术去了别处。
听雨的手一直放在郑家幼子咽喉不曾松,她不曾胁迫过这么小的孩子,这是第一遭,大气不敢出,手心都在冒汗。
来人是胡员外,他身后跟着几个蛮族人,其中一个看起来有些眼熟,不是不久随胡员外一同来过的“家仆”的人又是谁?
胡员外模样有些局促,显然看着老友微扩大的瞳孔,欲言又止的唇,颤抖着指向他的手,羞愧异常。
他虽然投奔蛮族,却也是粮草将尽,求援无望,无奈之下为保全一家老小的选择。
蛮族大祭司答应只要开城,交上薛戎等人的人头,为他们前任族长报仇雪恨,她可以对平饶网开一面——至少不会伤及“无辜”。
开城的时候胡员外身边就被安了“眼睛”,再大的辱都忍了,这点算什么?
思及此胡员外直视郑松年,道:“郑老请放心,他们就是来看看屋里有没有薛家的人,若没有自然就走了,绝不会对郑老不利。”
郑松年哼了一声,“看屋里?是我屋里还是谁屋里?”
胡员外陪笑,“自然是每个屋里。”
他嘴上虽然说着每个屋里,眼睛却在往孙思房间扫,目的在哪里再明显不过。
郑松年拐杖猛的一触地,厉声呵道:“好好好,我前脚才同你说了考虑一二,后脚便怀疑我藏人?”
到底是多年老友,又自知理亏,胡员外姿态又低了两分,“自然没有,只是他们听到屋里声响,总要看看的……”
“看看?”郑松年冷声,“你的侄儿才死,你去他孀居的夫人房里看什么?”
“这……”胡员外讷讷开不了口。
那些蛮人哪里有闲心听他们继续废话,叽里呱啦说了几句,上前就要推门。
下一刻门从里面面打开,一身缟素的孙思平静的看着门外,面色沉寂如死,“看够了么,要不要再进去看看?”
蛮人哪里会同她客气?直接将人推搡开便冲了进去。
孙思的屋子一眼可以望到头,除了一个衣柜,一个放着郑松年儿子牌位的、蒙着白布桌子外,清清楚楚毫无遮挡。
为首的蛮人对手下使了个眼色,随后一个持刀蛮人上前便挑开了柜子门,另一人则一步一步朝着牌位的方向走去。
孙思的手掐到手掌心,几乎嵌进肉里,她上前一步拦在那桌前,“这是亡夫灵位不可以碰!”
“让开!”蛮人将她直接推倒在地,孙思眼睛一刹那红了,接着疯了一样冲上去试图拦在那几个蛮人前面,却被胡员外手下的人拉住。
连郑松年眼睛也红了,往前冲了一步,被胡员外拦下,“莫非你真藏了薛家的人?”
郑松年和孙思都没说话。
那白布被掀开,郑家子的牌位砸在地上,碎了一个角,孙思却冲向那桌下。
无他,桌下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子,眉清目秀,抬头着看着蛮人,一双泪湿的眸子里满是怒气。
其实不是黑化
没有写到预定情节,明天应该会,这样后天应该就可以完结第一卷…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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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 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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