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寂静,布置文雅。
在梳理好后宅之事,又逐一书信联系过远在其他州郡的友伴朋党后,祝魏这才打算与洛阳城中的众人再聚首。
那些文人朋友和受她庇护的普通同僚下属们,待过几日有闲暇时再设宴款待就好。需要私下会面好好一聚的不过寥寥几人。眼下她有些不知如何面对南宫漠,还是该疏远些叫他明白自己的态度。
——便去找东方秀吧。
*
暑热消退气候宜人,人思考起来便也没有夏时那般浮躁感。
祝魏一人端坐桌前提笔思索。良久过后,纸上竟一字也未落下。
实在是她心中纠结。先前被幽禁时东方秀曾去宫中探视。纵然他那时被自己的三言两语糊弄住了,可事后定能觉出端倪,明白她有所隐瞒——
则其内心必然生出疑虑与怨念。
东方秀才名非凡又主动投诚,祝魏给了他心腹爪牙的承诺,二人也联手除掉了两个攸关人物。如今若要再见面,她势必要做出开诚布公的姿态,打消此人的诸多思量,维护关系。
“啪”
祝魏皱眉拍案。
……该怎么骗他呢?
*
翌日午后,风和日丽。
云师早已等候多时,见到来人便抱拳行礼,恭敬指引位置。东方秀款款下了马车,只身一人随着他走入酒楼。
昨日祝魏遣人向奉常府送来一封请柬,篇幅短暂然言辞恳切。表明先前欺瞒之举另有隐情,又邀他前来相聚,当面诉诸原委。
……呵,真假难辨。
三月久别,东方秀心思复杂,迤迤然踏上阶梯,向着那约定好的房间而去。
“吱哑”
推开木门,屋内的布局一览无遗。窗户大开光线明亮,阵阵清风吹入房间内,纱帐飘动,珠帘碰撞。祝魏静静倚坐榻上,一手握着酒樽,眺望着街道上的景象。
东方秀踏入房间,停步伫立。他勾唇,“阔别稍久,秀心存眷念。公子,这些日子您可安好?”
闻声,祝魏从容转过身来,抬眸直直迎上他的视线。她眉眼弯弯,语气亲昵:“哈哈,先生别来无恙。你我间分明亲密无隙,何须在意那些时空隔阂?您快快请坐!”
她还是那样漂亮年轻、光彩夺目,虚伪亲狎反倒显得疏离,与记忆里的模样别无二致。
东方秀轻飘飘道:“却之则为不恭了。”微微颔首,当即上前落座。
屋门关闭,其他人退到外面把守,四下阒然。
祝魏将酒水一饮而尽,这才放下酒樽。她坐端了身子,望着对面之人双手合十,郑重其事道:“我不欲隐瞒先生。此前的圈禁令,乃是因为一桩涉及皇嗣的丑事暴露。”
东方秀淡定看着她。
“当初您风尘仆仆赴往前线向我道喜,那时魏亦欢欣若狂。”祝魏迎着他的视线,眉头微蹙,“只是吾一贯多思多虑,加之聚少离多、夫妻间信任减退,遂派人调查,竟查得内人与他人暗通款曲。”
……?
任谁也无法料到此人会搬出这种说辞。东方秀震惊张口,匪夷所思看她。
——思来想去,祝魏不打算完全编纂缘由。还是因果环节真假参半,将别的事挪来应付他吧。
祝魏喟叹,一手扶额挡住眉眼,“我虽怒火攻心,然值此攸关之际,父皇欲要公布真相处死罪人,魏却势必要做出色令智昏、情迷心窍的模样阻止。两厢僵持,此事只好不了了之。”
东方秀心情微妙地挑了挑眉,敛去揶揄之意,语气幽幽,“何其可憎,这还真是大事。只是事到如今,陛下定不会容许您意气用事。接下来公子又该如何?”
——夺嫡关头,纵是肆意妄为如祝与玦,也得忍些常人尚且难忍的憋屈之事了。
祝魏又饮了杯酒,冷声,“眼下不着急翻脸,我欲暂且将那私生子收作养子。待往后用不到冯妙时,再将二者一同处理掉。此事太过丢脸,请先生替我保密,莫要泄露给与柊、流景他们。”
“木已成舟,公子明智。秀定当守口如瓶。”东方秀冲着她举起酒樽,礼貌陪了杯酒。
祝魏冷哼一声,一手托腮注视着他,“不说那些了扫兴之事了。今日邀先生前来是想问问先前太仓令之事是否解决?亓瑾可已上位?”
托词而已。在来之前祝魏若有心去查,此事细枝末节皆能澄若明镜。
但东方秀还是莞尔一笑,娓娓道来:“两个月前薛木已经获罪。在这样一个油水充足的职位,他自是早早便做了那敛财硕鼠。托了蔺窕的关系此事一帆风顺,陛下未留情面将其伏诛,至于他的家眷倒未受牵连。”
“半月前盈弟升为太仓令,这段时间忙得不可开交。”他慢条斯理斟酒,酒满放下酒器,掀起眼皮看了眼对面人,“还有一事需要禀明殿下。”
祝魏咽下果干,“先生直言。”
东方秀道:“大司农有四子,撇开那个品行不端的四子薛恳与碌碌无为的二子,余下两个皆为可塑之才,或许可以收下。长子薛基与其父不睦,自行拜师结交太常,得其重用,官太史令一职。"
“三子薛锝婢妾所生,其生母被薛木夫妇害死,闹到了公堂之上。然多年来薛锝竟与之关系融洽,借着父亲的全力托举入仕两年便官至大司农部丞之一的平淮令。”
他举起酒樽抿了一口,“这次机遇便是这薛锝主动交涉,又做东联络长兄。亓瑾不能定夺。此人古怪,吾并未给出明信,暂且含糊其辞搁置一旁。公子以为该当如何?”
“啧啧啧,先生为我带来了这么多好事!”
祝魏眼波流转,把玩着手上干果,“不急,给点小恩小惠足矣。如今他与亓瑾共事,往后多的是接触机会。太过圆滑便也看不见真心,倒像陷阱。”
东方秀勾唇,点头,“秀亦首肯心折。不见他与衡公子有何交情,但也不能不防。”
“我见那管仪早都凑到祝清延跟前了!哈哈,真好奇他要如何对付我。”提到这名字祝魏便想到另一人,不由失笑,“说起来还有那个宋翩。先前宴上拒我又投奔祝衡,如今怎么又离开洛阳了?”
东方秀迟疑,“他离开不久。五个月前……那时战争已至尾梢,他回到了齐地。”
电光石火间,二人四目相对。
祝魏眯了眯眼,决断如流,“此前圈禁之事已造成颓势,明日魏欲谒见父皇,主动请缨破解齐地疑云。此番足下与我同去吧。”
“伫候佳音。”东方秀弯了弯眼。
*
天色尚早。
祝魏坐在马车上,抬手掀开车帘望了望,心血来潮,“去城南吧。”
……突然想去见一个故人了。
“遵命。”云师驾车。
*
昔日门庭若市的宅邸早已冷清数年。
马车速度减缓,最终慢悠悠停在了门前。云师领命前去交涉。透过车窗,祝魏垂眸淡淡望着那门前的景象,心绪复杂。
——她来找祝琢了,那个十年前被她打断了腿的七弟。
*
其实是因为祝武的缘故。
因为他莫名其妙表现出一副“宠爱自己多年”的模样……祝魏便想到了这个真正被他宠爱过,又轻飘飘收回爱意的孩子。
呵呵。早就知皇帝的傲慢**,如今才知除此之外,还该加上悖逆真相、自说自话这点!
她或许是亲缘不深的命,洛成霜也好,祝武也罢,对她的态度都不像应该对孩子的态度。只是有了对比,对于母亲她也有几分感情,知她离世时心中也会悲伤。
而祝武……祝武给了她最高的出身。然从小到大,祝魏受过的苦难全都是他带来的。
祝琢残害、挽救李苍,乃至往后的安阳、扬州之事,桩桩件件都是皇帝的蓄意压迫。明明有其他的解决方案,只是祝武浑不在意她会受伤或死去,冷漠而决绝。
选定的继承人,抑或最宠爱的孩子——过去数年,祝武并未将她放在无论哪一个位置上。
南宫彻是一面澄澈如斯,能够彻底而直观地反映出皇帝之心的明镜。所以不论哪一次,不论祝魏以何等言论求他相助,不论祝魏与南宫漠的关系多好……他都保持理智,不会向自己偏倚分毫。
——因为这是祝武的意志。
她犯下的罪行与立下的功劳,祝武只会公正裁决,赏罚分明。像对待每一个能臣那样,有打压有利用。南宫彻绝不会被祝武反复无常的感性言辞所左右,能冷静地目睹一切,读懂他的心。
祝魏明白纵是自己真成了下一任皇帝,这面独属于先帝的镜子于自己而言弊大于利。是以甫一察觉此人可以并非是守将的唯一选择,她当机立断摔碎了宝镜。
……可笑的是,现在他死了,祝武却因为发觉自己的女儿身而情感波动,或是被色I欲勾着,心中的选项当真成了祝魏。然后自作主张篡改了往昔记忆,莫名其妙对她的爱意愈浓、溺爱不明了!
荒谬啊。
不过她总算因为皇帝的宠爱获利,天大的欺君之罪却只被圈禁了三个月,便毫发无伤地放过了。呵呵,事态发展真是变幻莫测,祝魏哑口无言。
*
厚重的侧门缓缓打开,发出声响。
马车驶入其内,在管事的恭敬指引下向着祝琢所在的院落而去。
十岁时身体残损,境遇也骤然地覆天翻的那两年,祝琢脾气很坏,肆意折辱奴仆泄愤,劣迹斑斑。往后逐渐长大,也发觉了无论何等哭闹都不能挽回皇帝的心时,此人才偃旗息鼓,安分了下来。
祝魏大抵是世人眼里的始作俑者,若是过来探望,恐怕得被人当做来扫坟般的挑衅行为。是以她才不会自讨没趣,果断将这只落水狗抛之脑后,自个儿继续在青云路上前进。
今日来此不过一时兴起。不过如今这小子也年近弱冠了,应该懂事了。二人或许可以表演一番冰释前嫌、兄友弟恭。
马车停下。
院落死寂,黑森森显出衰败气息。
祝魏利落下了马车,姿态从容地环视左右。
粗略一看干净整洁并无问题,然再一细看便百弊丛生了。前些日子落了雨,地面角落位置能窥见泥巴和残叶。檐下的蛛网没有仔细清理,还剩下些许白色痕迹。
她的目光最终停留在那戴帽管事身上。
祝魏似笑非笑问:“近来琢弟可还安好?我这冒昧前来,你等方才可有好好通传?”
恶仆欺主的事也不少,方才一路走来她随意瞧了瞧,渎职者不少。白夫人前几年病逝,这小瘸子的确没什么靠山了。这样一想也未必是想通了改好了,她这拙弟只是哑了声而已。
管事弓着身子堆出笑脸,讨好道:“这七殿下呢还是老样子,惯于盛气凌人欺压旁人,闹得大家都不敢靠近!您大驾光临,他一废人哪有不见的道理?”
“胆敢妄议自己的主人,汝还真是大胆。”祝魏面无表情睥睨着他,气势威严。
管事登时冷汗涔涔,跪地颤声,“小人、小人罪该万死!还望殿下息怒!”
祝魏收回视线,转身大步向着屋内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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