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谁在那！滚出去！”

待祝魏走到内室一半的位置时，那色厉内荏的声音才突然爆发。她没搭理，甚至加重踏步声，继续向着床榻之处而去。

床上人原本背对着她躺着，这会儿才终于费力地翻过身来。在看清她的面容后，祝琢满脸震惊，彻底僵住。

祝魏继续靠近，同时也居高临下地端详着他的容貌。

祝琢比小时候长开了些，还是有点邪气的猫儿脸，只是成了病猫，看起来软绵绵的，能被她一巴掌打死。又因为常年待在室内显出病态的白，好歹年轻，看起来皮肉还是紧实有弹性的。

短暂欣赏了一下败者的可怜样，祝魏心情不错，笑眯眯开口：“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了吧。多年未见，阿弟，兄长对你甚是想念，今日是专程过来见你的。”

常年孤僻，祝琢反应迟钝，这会儿才总算反应过来。

他羞赧战栗，但避无可避，胡乱动弹时甚至打掉被子，暴露出下半身大腿以下空荡荡的干瘪衣裳。祝琢的两条小腿皆消失了，难怪他只能躺床上反过来受人制擎。

要么是罪有应得被残害压迫过的人报复的；要么是墙倒众人推，被落井下石之人迫害的。啧啧，无人在意的尘垢秕糠，那些蝇营狗苟之徒才不会如当初骂她一般，帮着祝琢伸冤。

祝魏看着那番景象自然心知肚明，只是她故意要问：“哎呀，这是何人所为？”说话间靠近床边，俯下身随意撩开了他的衣摆，露出双腿那残缺丑陋的断口。

“……”祝琢抿了抿唇，茫然无措地看着她，瑟缩畏惧。

——他知道这个二哥这些年过得很好，权势极盛。

自己早已树倒猢狲散，母亲死后，那余下的寥寥几人鲜少会过来维系这份无价值的关系。只有那些下人偶尔闲言时他才能知道外界消息。这足以令他知晓二人间云泥有异，面对此人，他只剩下害怕了。

祝魏收回视线，又垂眸望着他，眉头微蹙，疑惑：“这是怎么了？莫非连话也不能说了？”

祝琢慌乱避开视线，低下头呢喃，“……不，不是。”发出的声音很小。

“阿兄今日来此看你，就是来保护你的呀。怎么这样怕我？不敢敞开心扉？”祝魏温和地摸着他的头，眉眼含笑。

——倒是可以废物利用一下。祝琢处境卑微，她只要施加点小恩小惠便足以解决其全部麻烦。享受了自己带来的好处，便也该承受潜在危险。

眼下她要对付另一个弟弟祝衡了，那么这个弟弟便可以拉拢利用。倘若届时夺嫡局势凶险，她未尝不能设局借着祝衡的手除掉祝琢……用他的命大做文章，抨击祝衡。

祝琢被这天大的馅饼砸晕，眼里好像骤然亮起来了。他仰着头愣愣看她，不敢置信，“……真的吗？”

“是真的。”

祝魏高高在上注视着下位者，像撸猫般摸了摸他的脸，“有何委屈都说出来吧，阿兄听你讲。”犹如神祇般威仪赫赫，无所不能。

*

三日后。

月光皎洁，屋内的二人温存后躺在榻上，相视无言。

蔺姜趴在床上，双手撑着两颊望着祝魏。好半晌，她目光湿漉，不免幽怨：“明日夫君便要出发去往兖州，这一别又是两三个月！”

“我知道姜儿心中不舍。这两年先是战事，回来后却也不能长留洛都，贯是聚少离多叫你心中空落。这绝非我所愿，魏亦心疼着你们，怜惜不已。”

祝魏游刃有余地将她拥入怀中，安抚地拍了拍她的后背，亲吻她的额头。

她松开拥抱，温柔地捧着蔺姜的脸，声音低沉：“齐地盛行神仙之事，吾会求索神仙庇佑你们平安顺遂。有何愿望且告诉我吧，待回来后我们一一实现，如何？”

蔺姜感动落泪，脸蛋红红，“……妾身只愿能快些有孕，待殿下归来时给您喜讯！”

初见时这位二殿下是冯妙的夫君。结果阴差阳错，父亲会错了意加之执意攀附权势……最终，她也成了祝魏的妻子。原以为会弄僵与冯妙的关系，未曾想她如此良善宽宏，主动撮合她与祝魏同床共枕。

——一切真是太奇妙了！

——真是太天真可爱了！难怪习烙如此斩钉截铁，料定她不是什么探子。祝魏眯了眯眼，笑着为她拭泪，“好。你乖乖待在家中不要难过，我们很快就能再见的。”

冯妙之事给了祝魏一个教训。

原本她不打算不到弱冠就成为别人的父亲，这才未让冯妙怀孕。未曾想闹出那么多事，不得不收拾烂摊子。

如今年岁合适，她便在暗卫中广泛搜寻，找到了个面貌特征与自己有五分相似的男子。给了他买命钱解决好身后事，而后灌了哑药砍掉一只脚安置在偏院，随时取用。

这几日假装与蔺姜共赴**时操作妥善，想必不会出差错。

“嗯！”

蔺姜笑容明媚，又幸福地抱住她。

*

辰时，东阳门外。

准备去往齐地的队伍已经集结完毕，整装待发。

此次出行阵势浩大，数十辆车架依次排开，随行的将领臣属近十人，士卒仆从数百，甚至还特意配有几名用于烹饪和贴身照顾的侍女，千条万绪，足以体现皇帝对爱子的重视。

……实在壮观！

东方秀骑着马走了一路看了一路，渐渐脱离了最初大跌眼镜的状态，冷静下来。他后知后觉，只能感慨“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啊。

他起先认为那日祝魏的说辞虽然滴水不漏，但不足以令人彻底取信。

只是如今瞧祝武的态度转变——摆明了是当做这祝魏一个精明人物却被情爱冲昏头脑，恨铁不成钢地惩处过后，遂觉出几分父子情谊，真的对她重视起来了。

啧啧，看来这件事上自己想的不如二殿下周全啊。

他只评估利害，却未能料到亲情人心。甫一见祝魏吃瘪气恼却只能做戏，还嘲笑来着……哪曾想人家借机叫皇帝可怜她，叫皇帝见到她这冷心冷肺的人，也有重情重义的一面，反倒赢得了帝心。

东方秀心服口服。

“这日头晒人，先生快些上马车来！”不远处，祝魏从车窗探出头来，颇为活泼地冲他招手，显然心情不错。

东方秀闻声望去，忍俊不禁，“遵命！”

当即控制缰绳，提速靠近。

*

车内宽敞寂静。

除了祝魏，柳邴也在车上。要去信奉神鬼的地方，带个方士自然能便宜行事。

东方秀整理衣摆利落坐下，掸了掸领口褶皱，这才笑着看向祝魏，真心实意佩服：“公子妙算。经此一遭反倒引得陛下垂怜爱惜，看来往后会顺遂许多了。”

祝魏歪了歪头。

——大抵是被这阵仗惊到了。她略一思索，抬袖掩唇，“其实魏亦始料未及呀，此番因祸得福全凭父皇心意。不过既然平白得了这些，我等既来之则安之即可。”

祝武对她这样好，搞得祝魏都受宠若惊了。甚至在她昨日前去主动请命时，皇帝本不欲叫她舍身犯险。若非祝魏义正辞严拒绝、执意前去调查平乱，恐怕她揽不了这差事。

无论是被人当做了爱子，还是当做垂涎的猎物……主动戴上口笼的恶犬也没什威胁，祝魏只需要毫无心理负担地享受这些好处就行。

东方秀不置可否，饮茶，“目前只是杀了几个派过去的官员，倒是没有闹出其他乱子。齐地之事，公子如何看待？”

“那些地方豪强再过专横霸道，纵是敢在当地目无王法地作威作福，可寻常情况下，是不敢如此不计后果地忤逆中央的。更何况在新政推行之初，便杀死皇帝派去的臣子。”

祝魏淡定自若，笑容浅淡，“想来是要造反了吧？”

“先前的战争对南星消耗甚大，不修养个三两年是起不了风浪的。他们不至于在眼下关头就撺掇地方叛乱，更像是当地某些势力自行其是之举。”东方秀神色微敛，沉声分析。

祝魏轻嘲一声，神态轻蔑，“哼，不像是什么正常人能做出来的决策。这样大肆宣传，是唯恐朝廷不能做出反应不成？眼下可并非乱世之初，想振臂一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也得看看时机吧。”

“的确令人啼笑皆非。”东方秀无奈饮茶。

柳邴眼波流转，而后望着祝魏，轻声缓缓开口：“这一两年间齐地渐渐盛行起一种东西，在士人贵族中尤为风靡。做出杀人之举时，这些人或许真有些不正常。”

“哦？那是什么？”祝魏转过头瞥了眼他。

东方秀也看向他，同样不解。

“五石散。”柳邴慢条斯理地将拂尘放在腿面，抬眸看着她，“听闻服之非但能有益于长生健体，还能叫人进入一种兴奋奇幻的玄妙状态。服者力强且燥热，飘飘然愉悦至极……更是能雄风大振，巍然不倒。”

祝魏挑眉，与东方秀面面相觑。

东方秀咋舌，“还有这种东西？”

柳邴点头，不疾不徐道：“据说这东西十分神奇，见效极快，纵是个病痨鬼服下也能骤然面色红润、神采奕奕。是以先是那些混迹花柳之地的风流公子趋之若鹜，而后才逐渐推广开来。”

“殿下此行要去的菖县，便是五石散最先流行起来的几个地方之一。”语毕他垂下眸，又安安静静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