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狡黠者

府衙禁室。

烛焰摇曳,鸦雀无声。室内二人静静查看记录,很快将此事相关记载尽数翻阅完毕。

祝魏蹙眉,“这些人应当是被带离驿站杀害后又将尸体送了回去。整夜悄无声息,翌日驿站伙计前去送餐时才发现了尸体。从窗边至室内地面上有连串血迹……但根据血滴大小推断出来的身高不过三尺,绝无可能。”

“这些时日查遍了四周,仍未找到案发现场。至于那些脏器恐怕早就被销毁干净了。”

她合上书卷,暂无头绪,“明日我会派些人再去驿站附近查探。只是事隔大半个月,恐难有所收获。”

东方秀扼腕咋舌,“那些人不敢明晃晃抗旨不遵,遂要让朝臣自己知难而退。他们执意要将此事打造成悬案,令往后无人敢来赴任。自然做事滴水不漏。”

“哼,他们设下如此隆重的谜局,吾等便将计就计,暂且令其如愿以偿掩蔽真相好了!”祝魏心生一计,“物极将返,备周则意怠。现在涉事人警戒到了紧绷的地步,若给出点诱惑离间一下……未尝不能借势拨云见日?”

东方秀了然,点头,“阴在阳之内,不在阳之对。早已过了查案的最佳时机,眼下确实该将重点放在与这些人的接触上。明日的筵席会是个很好的机会,公子打算先试探哪一边?”

祝魏冷笑,“刺杀这种大事,不可能组个同盟来做。为了炫耀为了立威,想必那出头鸟迫不及待飞到我等面前,期盼揽收成果呢。”

“白日里那个扮作游神的家伙不是十分可疑吗?”东方秀与她对视,心照不宣笑道:“明日宴间,公子何不来个请君入瓮?”

祝魏闭目,“说不定他会提前来找我们。”

*

翌日,晴朗明媚,和风阵阵。

用完早膳,暂无琐事。祝魏正与东方秀坐在亭中对弈时,侍从带着一名陌生管事匆匆而至,递来了一则邀请函——正是那秦鹤所送来的。

祝魏慢条斯理展开信函,随口问:“巡游今日尚未结束,你家公子不参与了?”

那管事平复呼吸,恭恭敬敬拱手,“回禀殿下,公子他只参演游神前两日。昨日即是最后一场了!”

文字简短,词藻优美,语气殷切。秦鹤邀请祝魏前去府邸赏戏,东海黄公的戏码,他会亲自演。时间匆忙,马车已经停在了府外,载上她过去宴会便能开始。

祝魏放下纸张,又捻起棋子望着棋盘思索,很快落下一子。东方秀便也恍若未闻般继续下棋。

“不、不知殿下可有何顾虑?小人定知无不言!”管事弓着身子,抬眸轻声询问。

祝魏侧过头瞥了眼他,轻叹口气,“实在遗憾,这信函送的不巧。秦公子只邀请了我,可眼下奉常大人还在场呢,魏总不能丢下他独自赴宴吧?你且回去,若有缘往后总能再相逢。”

管事忙低头,绞尽脑汁,道:“这,今日小人来的仓促打扰了殿下雅兴,不妨待这一局终了,您二位一同过去?今日的筵席秦公子特意设置了两场宴会,男女分开集聚,却能一同交流诗词,赏戏游园。”

“早就听闻殿下晓达弓马,我家公子还备下了分量极重的猛兽呢,只是看一眼便叫人惊叹……还望殿下赏脸!”他笑着双手交握,满脸诚恳。

“汝倒是有副好口才,令人不忍推拒。”大概明白了秦鹤的安排。祝魏当即放下棋子,看向对面人,“这局作罢。走吧,先生。”

“是。”东方秀莞尔道。

*

宴会设在一处庄园之中。

草木葱茏,山水景观文雅别致,流水潺潺游鱼徘徊,处处皆是花团锦簇的宜人景色。

在场的没有什么官吏或是能在当地呼风唤雨的重要人物,都是些年轻公子。多是些文人墨客以及平日里一贯喜爱附庸风雅之人,无论实学如何,至少打扮得风雅绝伦。

相隔甚远的另一场宴会中则多是些闺阁小姐。隔着湖泊,只能看到聚集在一起不断移动的各个身影,面庞模糊不足以窥清。

露天戏台布置精妙,横亘花园之中与周围景色融为一体,非但宽敞靡丽而且位置极佳,两方聚会的人马皆能看清台上表演。

二人一路搭乘轿撵将沿途景色尽收眼底。下了轿撵,走了没几步便抵达观赏坐席,落座。

本场宴会最重要的客人既已到场,表演便也准备妥当。

四周静谧,乐师奏乐,伶人登场。

秦鹤浓妆艳抹持一长戟大步登台,声音嘹亮绵长,百转千回。在台上走步转身,动作不断,单论其演技与那些真正的戏子无异。念完台词他又大开大合地舞动兵器,登时满堂喝彩。

只可惜台下身处最佳位置的二人却心系公务,不为所动。

“一个世家公子,非要抛头露面作伶人姿态。”

东方秀高高在上的感慨,转头望向面无表情注视着台上的祝魏,“想来是五石散吃多了。既然这宴间会有凶厉野兽,莫非他是要玩火**,策划一出毫无新意的营救戏码?”

“他若敢自作聪明算计到你我身上,我会直接发怒杀了他的。”说话间,祝魏恰巧迎上台上人的目光。

她蹙眉思考,摇头,“瞧他目光清明,不似丧心病狂的模样。且再看看。”

东方秀懒散地勾唇笑了笑,捏起一枚果干咬了口,继续看向戏台。

“吼——!”

巨大的嘶吼声令在场所有人瞬间警觉,提心吊胆望去。

只见数名仆从运送着一辆笼车而来。打开囚笼,那刚刚步入成年期的白虎如离弦之箭般,一眨眼工夫大步跳上戏台,与秦鹤熟络地互动起来。这白虎明显受过训练,聪明温驯。

众人皆松了口气。

表演还在进行。戏剧里,年轻的黄公法力高强,降服白虎;老年的黄公法力尽失,被虎杀死。

秦鹤只演年轻的黄公。

音乐骤然激烈,渲染气氛至最高处。秦鹤身法轻捷,在台上利落流畅地耍着长戟,与那老虎配合的天衣无缝。台下众人惊呼连连,钦佩抚掌。

祝魏目光深邃紧盯台上,手指不自觉轻叩桌案,嘴巴紧抿。

转场。

台上的黄公霎时间成了老人,身形佝偻矮小不再具有勇士的轩昂姿态。音乐转作悲调,台词亦变得慷慨悲痛。这出戏即将迎来落幕。

祝魏眼波流转,低声笑了笑。总算有些猜出他的意图。

*

重头戏结束。

表演精彩绝伦,而后的寻常演奏便索然无味。宴会的目的是结交。宾客们开始悠然自在的游园赏乐,饮酒吟诗,放言高论。女子集会则是曲水流觞,比拼赋诗。

秦鹤很快换了身正常衣物,又出来待客。他虽仍敷粉涂脂,但明显温文尔雅许多。简单与途径宾客寒暄两句算作招呼,他径直向着远处二人而去。

“参见二殿下,参见奉常大人。”

秦鹤躬身作揖,笑容得体,“今日之邀颇为草率。然知二位大人莅临齐地,在下敬畏之心拳拳,一刻也不能等待。甫一准备好戏台便焚香沐浴送去请柬,仓促之举恳请海涵!”

秦家是齐地世家,家学渊源。家族在当朝官位最高的两人皆为四品。这身份能在泰山郡、在兖州地位斐然,但在洛阳却不算什么,更何况面对的是面前这二人。

祝魏摆手,抬眸注视着他,语气温和:“秦公子何必如此卑微?既让我二人不虚此行见到了绝伦演出,则先前疏漏无需挂怀。”

“汝先坐下吧。”东方秀看了眼他,勾唇一笑。

秦鹤含笑颔首,“谢过二位大人。”

他依言上前坐下,又招手传唤。不远处等候已久的仆从们当即端着托盘走来,秩序井然。

秦鹤命人将珍馐摆在桌案上,兴致勃勃介绍:“贵人来此,想来今夜宴上郡守大人早有安排。不过我等久居此地,总要尽些地主之谊。齐地毗邻东海,能够端上台面的即这些海味了。”

祝魏夹起一块食物,轻嗅,“香味四溢,令人垂涎。”

她将食物放下,随口道:“唉,世事无常。你等分明这样友善,只可惜赵大人却未能顺利前来赴任。如今尚未查出那丧尽天良的真凶,魏心中悲戚,唯恐食之无味,糟蹋了这佳肴美馔。”

东方秀默默放下筷子。

此话一出,秦鹤当即潸然泪下,声音颤抖:“赵大人兰摧玉折,这番遭遇实在骇人听闻!”

他心潮澎湃目光灼灼,双手合十吹捧祝魏,“好在您来了!在下素闻二公子明察秋毫,还望您能查清真相,莫叫那恶人逍遥法外!”他扑簌簌落泪,脸上的妆粉被泪水冲刷浅淡,形容狼狈。

……戏演多了,人会这样疯魔?祝魏无语,与东方秀对视。

东方秀挑眉,语气冷淡:“足下情真意切啊。赵大人殉职半月有余,二殿下的三两句话似乎没那么让人动容吧?”

“哎呀,是在下一时失态了!”秦鹤用手帕拭泪,转瞬又破涕为笑,“哈哈哈,只是兹事体大,余一微小人物也道不出何等高超见解。难以为您分忧,又岂敢添乱呀!”

“今日聚集宾友至此置酒酣宴,还望二位贵人暂且忘怀那些难解的正经事,权当做旖旎一游……不周之处求您恕我。”他眨眨眼,双手捧起酒樽,恭敬递到祝魏面前。

“……有趣。”祝魏探究看他,接过酒樽一杯饮尽。

*

台上乐声阵阵,宛转悠扬。

女子席间酣畅淋漓的斗诗已然结束。今日集会似乎出了几首佳作,相隔甚远,便能瞧见湖对岸那些影影绰绰的身影活泼互动着,欢笑与赞美声随风飘扬传到了对面。

“接下来有一环节,男子这边要猜测对岸那魁首所作的诗文。若能猜中是何题材与内容,佳人便会登台自弹自唱。不知二位大人可有兴趣参与一番?”秦鹤笑着问。

祝魏神色稍霁,“好啊。”她略一思索,开口:“想来是闺怨诗吧,伤春悲秋之作。写今日宴酣之乐而后再感慨自身,乐往哀来?”

“我猜写了些家国情怀,是首托物言志诗。”东方秀敷衍道。

众人紧接着纷纷猜测,局面火热。

待众人参与完毕,半晌过后,侍女端着托盘走来,将封好的卷轴呈上。

秦鹤笑着展开卷轴浏览,诧异般瞪大双眼,“这,真叫人匪夷所思!恭贺殿下,那拔得头筹之作的确如您所料!”他将卷轴递给祝魏,又拱手祝贺,“佳人已准备妥当,随时可以为您献艺。”

在场之人面面相觑,笑呵呵齐齐祝贺。

祝魏不动声色查看诗文。读完,她将卷轴放下。

她淡淡瞥了眼身边被逗笑的东方秀,收回视线,也笑了笑,“既如此,吾又岂好拂了这般美意?的确是佳作,想来作诗之人也是位清逸脱俗的才女。且弹奏吧。”

秦鹤将卷轴递给其他人,微微一笑,“是。”

舞台迅速清空,仆从布置好坐席又端来古琴,而后又在附近摆设了几盆花草,格调清雅。

万籁俱寂。

在全场人期待中,一人缓缓出现。女子头戴幂篱,身穿华美青紫色衣裙,步履轻盈上台,迤迤然向着众人行礼而后坐下。

“仆秦氏女秦鸾,今日集聚心有所感恰得佳句,遂登台抚琴一曲,聊寄知音之谊。哈哈,望与诸君同明相照!”声音清亮动听,笑声甘甜明媚能拉近距离,风范不俗。

语毕,她随即开始弹琴吟唱,琴声婉转。

在场之人既是欣赏音乐亦是品味诗文,对这遮面女子不自觉产生几分好感。一曲终了,女子颔首示意,众人皆抚掌赞美,气氛融洽。

恰在这时,一道十分突兀的高扬声音突然爆发。

“且慢——!她弄虚作假怎配登台!”

所有人钳口结舌,相视无言。

闻声望去,只见数人簇拥着一红衣女子风风火火而来,摆明了是来砸场的。

有好戏看,有好事者当即起哄:“呦,这秦小姐不是方才诗会的魁首吗?这又是什么缘由?转眼间就要被指认做了假呢?”

秦鹤起身呵斥,“莫要无理取闹!”

数名护卫当即上前将来人团团围住,却未真的动手拿人。

女子中一人上前。她轻纱遮面,露出的眉眼十分昳丽。那双桃花眼透着寒意,“长兄怎么厚此薄彼?我亦是秦家小姐,为何不能得到您违背规则的庇佑?方才的冠军分明是我秦雀!”

众人哗然。

——不对劲。这个环节也是秦鹤安排吗?

祝魏眉头紧锁,转头与东方秀交换眼神。

秦鹤忙跪地,额角汗水滑落,“殿下息怒,舍妹适才所言皆是一己之见,子虚乌有!她一贯争强好胜,输了比试心中不甘这才昏了头,我、我这便带她下去休养。”

秦雀亦跪地行礼,不顾及家族颜面般不依不饶:“我的诗转眼成了姐姐的,究竟是谁妄图偷天换日,想要借机献人爬床攀附?求殿下做主!”

台上的秦鸾亦踉跄跪地,瑟瑟发抖不敢多言。

场面混乱,三人各执一词。高雅集会成了市井闹剧,世家公子小姐撕破脸将不能公之于众的谋算拿到台面上讲,令人嗤之以鼻,唯有轻蔑鄙夷。

祝魏拍案,起身冷冷环顾一周,“行了。”

周遭死寂一片,所有人噤若寒蝉。

“秦公子今日让吾等赏了场好戏。还是先处理好家务事,再想着讨巧逢迎吧。”祝魏居高临下看了眼他,振袖大步离开。

东方秀起身跟上,余光却瞥见意料之外的画面。

——秦雀正侧目看着秦鹤,小心翼翼在确认着什么。那神色分明不是愤怒。

他意识到更多,匆匆上前随祝魏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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