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物如是

奉青二十八年,十月。洛阳城外。

返程他们没有耽搁,一路顺风,只用了十多日功夫便抵达洛阳。

秋风萧瑟,记忆里车水马龙的景象全然不存。清晨旭日初升,东阳门只开了半边,城门校尉率领一众兵士严格把守此处,仔细对每个出入城门之人盘问审查。

马车停下。

祝魏掀开车帘,疑惑询问:“这是怎么了?近来发生了何事?”

“参见殿下。”城门校尉仪态端正走到车侧处,严肃禀告:“八月末雨水连绵,城内爆发了场甚是可怕的疫病。这一个多月期间瘟疫肆虐,时至今日仍不见消退趋势。陛下令我等把守关卡,勿错放病患出入。”

祝魏始料未及,怔了怔,“原是这样。将军请仔细查看吧。”

“谢殿下!”

城门校尉当即命人查探,待确认无误才重新启程。周围寂静,车轮的声响显得格外清晰。马车通过城门洞后缓缓驶入城中。

*

欢欢喜喜归来,然如今的情况与想象中截然不同。

驶向宫内复命的路途尚未结束,车内二人却再无心闲谈,各自观察着车外的景象,思绪复杂。

疫病爆发满目疮痍,大街小巷阒无人声。洛都乃是国都,过两日便是中秋,团圆佳节,眼下弥漫的氛围却只有悲凉清凄。

……记忆里几十年来,洛阳绝未出现过这样的情形。

东方秀眉头紧锁,心不在焉望着窗外。他分明不是共情力多强的人,此刻竟也有几分烦闷。

“这场瘟疫空前严峻,想来城内会有不少人员减损。意味着朝廷中能空出来的位置也会有不少。”祝魏望向他,淡淡道:“这几日待魏调查一番。赶在中秋前,想必就能与先生共享其中消息了。”

东方秀反应过来。

他对上她的视线,眨了眨眼,勾唇,“……好。瘟疫尚存,今年的中秋宴规模必不会大,公子先前的功勋陛下或许会在宴上提及,以激励人心。那会是个值得提前谋划一番的场合,公子。”

祝魏挑眉,瞧着他笑而不语。

宫内还算太平。穿过一道道宫门后,马车停下。

祝魏率先起身,侧目,“走吧先生,打起精神,复了命各自回家。”

“……是。”东方秀抿唇。

*

东方秀率先退出殿中。

许久不见叔父东方渺,他当即搭乘马车向着司徒府而去。

*

司徒府。

马车近乎没有停下,从侧门驶入府内。东方秀下了马车,便瞧见廊下二人步履匆匆朝他而来。一人是东方渺的长子东方妄,另一人是东方渺的三子东方祈。

东方秀有些诧异,“你们两个这是?”

“事态急迫不容耽搁,盈弟沉疴绵惙。长兄快随我等过去一趟,父亲他亦在盈弟院中,阿兄不必多跑一趟。”东方妄面无表情话语简洁,语毕恭敬抬手示意。

东方祈也郑重点着头,他一贯声音不小,“对,阿、阿兄请随我们过去!”

……绵惙?东方秀变了脸色。

他不再多言,大步流星同他们而去。

*

内室药气馥郁,如梦似幻,又有几分压抑。

屋内人不多,床边站着的只有东方渺夫妇与两个侍女。东方秀又走几步,望着病容憔悴的卧榻之人,一时恍惚,震惊止住步伐。

是东方盈先开的口。

他气若游丝,费力掀起眼皮看了眼又合上,“阿兄……你来啦……”

“秀儿,先过来看看你的弟弟。”东方渺看向愣在原地之人,神态疲惫哀伤,“别的事都放到一边。最后陪陪他吧。”

东方秀快步走来,坐下后握着弟弟的手,转头问:“已经请所有医官都瞧过了?”

“都找过了。陛下还将公羊侍医也遣来为盈儿诊治。只可惜晚了……已经无力回天了。”叔母用手帕拭泪,哭红了眼,“本来前日就撑不住了,我们一直告诉他你已经到河南郡了,再多撑一会儿就能见到兄长了……”

——那便是已经与其他人好好道过别了。东方秀了然,只是点头。

床上人面如菜色,唇色惨白。已然到了气息仅存的状态,生命垂危极度衰竭。病危至此地步,继续存活本就是极为痛苦的事,走了反倒解脱。只是东方盈执念未了,所以其他人希望他如愿以偿。

“阿兄。”东方妄给他递了块温热的湿布。

东方秀接过东西,轻轻擦拭床上人的额头面颊,“盈弟,阿兄在这里了。有什么想说的不必保留。”

东方盈仰面躺着,费力睁开一点点眼睛,似是想笑但表情变化细微,“好气恼好遗憾。都是我太不争气啦,阿兄你们帮我坐上太仓令没两个月……我怎么就……”

他没说几句话又是剧烈咳嗽,眼泪流出,“……太痛了,不说了。”

东方秀给他嘴唇滴了点水,安抚:“那是不足道的小事,无需牵挂。”

“嗯。”东方盈闭着双眼,声音更轻,像羽毛般轻飘飘,“那就来安排一下后事吧。我定是要薄葬的。天地为棺椁,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物……”

他笑,“你们每个人都要为我扫墓,这样我在阴间就不会被欺负了。父亲,母亲,哥哥们,答应我……不要忘了我……”

“好,好。”东方渺点头,老泪纵横。

众人皆围了上来,面色凝重。

黄昏的阳光依旧明媚,东方盈心满意足,又断断续续说了几句话,不知不觉间停下了话语。

东方秀握着他的手,感受到逐渐冷下去的温度,落寞状垂眸不语。

他既不伤心更不想流泪,只是心情难免有几分失落。

一个年纪轻轻的熟人就这么死于疫病,他有些感慨。东方盈也算他看着长大的弟弟,因为他是叔父最宠爱的亲生子。所以自己待他比家中其他兄弟更为体贴和善,自然更是了解。

——但没有什么人是不可替代的。往后他要接触的,便该换作东方妄和东方祈了。

东方秀放下逝者的手,起身退开,望着几人声音极轻,“……阿弟他走了。”总算酝酿出了几滴泪。

床上人已然病故。室内接二连三哭了起来。

*

很快殿门再次打开,祝魏大步离开。

汇报结束再无他事,她漫不经心望向不远处,只见一辆熟悉的马车恰巧停在来时的马车旁边。车上人撩开帘子看了过来——赫然是南宫漠。

祝魏莞尔,快步走去。

“好久不见。流景今日是专程来接我的,还是来觐见父皇呢?”她双手抱胸笔挺站在车外,仰起脸故作认真地询问车内之人。

南宫漠笑了笑,声音清亮,“自然是为眼前人而来。公子一路风尘仆仆,快上车吧。”

“好。”祝魏利落上车。

*

马车宽敞华丽,四马并驾。

祝魏饮茶,目视对面人询问:“我这刚回来尚不了解情况,听闻此次疫病势态空前,情况如何?”

南宫漠点头,“不少人都死在了这次疫病中。宫内未受影响,至于朝野……林太傅病故,陛下提拔了林家两位公子的官位,又将长公子派给了你。据说此人沉稳谨慎,翩翩风雅,乃是模范贵公子。往后要和他接触一番了。”

“哦?”祝魏诧异。

——林家乃是世家之首,显赫悠久。只是私下轶闻称林凇似乎曾与祝泱为伍,故和祝武生出嫌隙。纵是仍旧并肩而行、作为四大臣子中中流砥柱的人物,然二人间总有些微妙的疏离,令人疑虑。

可如今盛玄叛国而死,南宫彻死于战场,林凇亦不存人世……祝武展露出的重视与对林家二子的安排,足以证明其如今对林凇再无怨怼。

祝魏目光微沉,意味深长笑了笑,“我记得这二人是双胞胎。长子林葳,次子林煜,二人皆名声极佳。”但毕竟林家势力庞大,这二人是否名副其实也未可知。

她抬眸,随口止住话题:“不过论声名远扬,任谁也远比不上流景啊。”

被她调侃,南宫漠无奈扬眉,“对了,司徒家的东方盈也已病危,公羊莲说他断然挺不过这次。”

“他也?”祝魏咋舌,“看来东方先生这几日有的忙了。”

南宫漠喟叹,又道:“与玦可知前几日还有个人也从齐地回来了?”

祝魏摇头,“何人?”

“宋翩。”南宫漠目光锐利,沉声,“与玦让我留心,此人行踪的确古怪,想来还得继续盯着。”

祝魏赞同点头,略一思索,“不错。眼下还真是看不出他的意图啊。”

在洛都与渤海间来回往返,实在意义不明。她亲自去了趟齐地,也未能发觉这宋翩能够有何稀奇的目的。

二人继续谈论。

*

逐渐靠近祝魏的府邸,这段行程快要结束。

南宫漠向她递去一块糕点,状似无意问:“与玦可还记得那日陛下所言?”

祝魏立即敛容屏息,接过点心放到桌上,一字一句,“流景,看着我。”

他并非迟钝之人,前段日子祝魏的回避他早有察觉,想来是她害羞,近乡情怯……那就由自己来捅破这层窗户纸吧。袖中的手攥紧,他小心翼翼与近在咫尺之人四目相对。

“这是怎么啦,只是让你看看我,为何一下子成了这副模样?”祝魏温柔笑了笑,两手握住他的一只手,姿态从容,“你且放心,不是什么天大的事,无需这般严肃。”

对面人的双手包裹住了他的一只手,传来温热的温度。

南宫漠抿唇,轻声细语:“我们已经有了婚约,这是陛下的恩赐。你我年岁合适,时下又无战事,该考虑成亲了。”

祝魏摇头,“那不会成真。流景不是傻瓜,定然明白那日言论不过是父皇的试探。如今你是他之外唯一知晓我身份之人,所以流景要为我保密、让我安心。”

“木已成舟,但若非这个知情者是流景,我定不会让他活下来的。”

她温和注视着他,更像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却仍高高在上承诺,“待往后我继位大统,定会赐予流景几桩更好的婚事。届时高官厚禄、名垂青史,那才是人生幸事。忘了那荒谬的无稽之谈吧。”

南宫漠蹙眉含怒,美极艳极的皮囊便生出森然冷意。他不可置信问:“你、你这样轻易拒绝了我?”

……不该如此,祝魏不会对他如此才对。

他不明白为什么,满心满眼只觉得不可思议!只有他一贯会傲慢蔑视其他人、只有他高不可攀地否定其他人的爱意才对。祝魏这样爱他,为什么啊?

面前人不是不求回报陷于情爱的少年,她是唯利是图斟酌利弊的政客。这么多年她为他做了那么多,浴血奋战拼来的功劳也要让给他,现在皇帝也乐意促成这段关系,她却要将自己推开?

“没有啊,我是为了你好。”

祝魏皱眉,握紧他的手安抚,“眼下我肯定是不能放弃男子身份的,所谓婚事便是空想。我知流景先前难免多思,但你我今日开诚布公,往后就不要胡言乱语了。好吗?”

南宫漠冷下脸,仍旧不退让地与她对视,像是控诉像是委屈,无声对峙。

“流景,别这样让我怜惜。”祝魏感到头疼,回避视线,“回去后你好好冷静,过几日中秋宴定要振作起来,我先下车了。”

马车刚一停下,她当即松开手,逃离般迅速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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