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
祝魏循声望去,果然又是习烙。倒是凑巧,每次一回来,第一时间见到的总是她。
“怎么一段时间不见,你又漂亮了些?”面前人仰着脸笑盈盈看向她,祝魏便微笑着抚摸她的脸颊。她的皮肤细腻白皙了许多,养尊处优便有闲心去追求美丽。
习烙弯了弯眼,顺着她说:“当真?那妾身可要继续保养啦。”
红融递来书册,她接过来双手奉上,“有件头等大事妾身得拎出来单说,前些日子蔺夫人被诊出有孕,已经三四个月了。如今很少出门,这段日子更是小心保护自己,日日让医师盯着呢。”
祝魏接过东西快速翻看。罗列了些府中近日要事和大笔钱财收支的情况,算是简报。
习烙等了片刻,继续道:“她很想您呢,要不先顺路去看看?如今她休息的早,晚膳吃的清淡,也就午间有充沛精力。”
祝魏点头,大步而去。
*
院落景色与离开前无异,鲜艳秀丽,生机勃勃。
祝魏示意庭院之人噤声,又令雨师云师把守在外,推开门独自进入室内。
刚用完午膳,蔺姜起身被左右侍女搀扶着在内室缓缓走动。已至秋季气候转冷,她穿得暖和,走动间脸蛋红扑扑的,额头有细汗。
在入宫被关禁闭前她和蔺姜有过一次,算时间便是那次导致的。
……想来有点荒谬,反正怎样都不会是她的子嗣,自己做了些令人啼笑皆非的事。
祝魏哑然失笑,屋内人齐齐望了过来。蔺姜惊喜一笑,“殿下!”
见她傻乎乎要过来,祝魏快步过去将人拥入怀。她轻轻为蔺姜擦了汗,嘘寒问暖关怀:“太久不见你了,我好想你。姜儿如今处在孕期更要照顾好身体。来,先去床榻歇息吧。”
蔺姜很开心,被她抱起后便抬高手臂双手环住她的后颈,撒娇般轻声说:"嗯……多谢夫君。"
祝魏稳稳走到床边将人放下,自己也坐在床边,温和询问:“我向公羊打听过,听说孕期会生出很多不适感,譬如会想吐、吃不下东西。实在辛苦你了。姜儿可还能撑住?”
“没关系的。最初的时候会这样,不过那些日子已经过去了,殿下。现在舒服了很多,至少不会辗转难安。”
蔺姜认真看着她,有委屈疲惫、又是雀跃心安,躺在床上絮絮叨叨说了很多,祝魏负责聆听。午间阳光温暖,她逐渐困倦,不知不觉间便睡了过去。
等她睡着,祝魏又坐了一会儿,而后离开。
*
祝魏想了想,还是去找冯妙了。
时近黄昏,落日余晖映满天际,赤红一片。昔日种满名贵花草的雅致院落改种竹子,入眼尽是绿色,风吹来发出沙沙响声,竹香清淡。
侍女的通传声音落下,祝魏随即步入院中。
冯妙身后跟随着几个婢女,步伐款款走来迎接,施施然行礼,“见过殿下。”
面前人打扮得很精致,敷粉涂唇,但对自己疏远了许多,想来是吃醋了心中有怨。但祝魏无需在意其感受,她可是要当皇帝的,往后只会有更多妻妾。
“免礼。”祝魏随意抱了抱她,微笑,“先进去吧,外头有些凉了。”
冯妙目光沉静,抬眸,“是。”
室内更显空旷朴素,偌大的空间只在几处布置了瓷瓶,里头插了三两枝花,叶片发干。祝魏皱眉环视,“妙儿的品味改变了许多。东西太少了些,可是近来没看到什么满意的装饰?”
冯妙摇头,一字一句言:“城中疫病肆虐,妾故而改变布置,清洁薄简,为之哀悼。”
祝魏点头,未再多言便坐下。冯妙自然而然地坐在她对面不远处的位置。侍女们井井有条摆放桌案与餐具,很快又有序地端着饭食进来,为二人分别摆放菜肴。
傍晚,光线好像倏地就昏暗下来。
室内落针可闻,侍女点亮烛火,四周更显静寂。二人缄默无言,像两个素不相识之人般静静吃完饭。侍女又鱼贯而入前来收拾。
祝魏起身,身形挡住烛光,投射到墙壁上的影子巨大。
想来再无事,她欲离开,“天色已晚,深秋夜间森寒,妙儿早些休息,注意保暖。”
“殿下且慢。”冯妙起身,快步走到她身边阻拦。她眼波流转,毫无征兆道:“恳请殿下今夜留在这里。予欲为您作一首诗。”
大晚上的作诗?祝魏略微诧异,“也好。”
冯妙无笑意勾了勾唇,转过身小步走向前方,边抬手指示,“请您坐在这里等我片刻。这首诗意义独特,作诗期间,需要您留在妾身的视野之中。望殿下成全。”
祝魏应允,端正坐在蒲草垫,不动声色观察着落笔之人。
写了两句,冯妙握着笔停下,似乎遇到了需要斟酌的字眼。她面色凝重看向面前人,略一思索,又从容收回视线继续流畅写诗。祝魏静静注视着她,好像有点体会到那种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感觉了。
一刻钟左右,冯妙放下笔,望着她展露笑颜,“殿下,诗作完成了。然墨痕尚未干透,加之其内容不宜今夜展示,恳请您待明日再行查看。”
祝魏莞尔,“好。”她心情不错,起身居高临下看向她,“今夜我留在你这里,妙儿去沐浴准备吧。”
对面人瞪大双眼看她,一时未回应。
冯妙一怔,迟疑,又扯出一个笑,“……是,遵命。”匆匆起身,差点撞到瓷瓶,踉跄着迅速离开。
祝魏狐疑看她,秉烛孤身前去准备。
*
临近中秋,月圆且明亮。
室内没有点灯,月光照在人身上像镀了层银光。一番缠绵,二人紧紧相拥。祝魏打算松开怀抱时,冯妙却忽然凑上去用双臂死死抱着她,下巴靠在她肩膀上一动不动,不愿分开一般。
祝魏困惑,喘口气,问:“呼,怎么啦?”
脖颈间传来毛茸茸的触感,冯妙没有吭声,似乎在摇头。很快,耳畔又传来轻微的啜泣声,湿漉的液体晕湿了她肩膀的衣服。几滴泪水好像瞬间浇熄了欲I火,二人间徒然只剩悲伤的氛围。
……她忽然哭了,哭的很伤心,
祝魏一头雾水,忙轻轻拍着怀中人的背,缓缓安慰:“不要伤心,没什么值得你伤心的。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妙儿,妙儿?”
冯妙更大幅度地摇头,呜呜声更明显了,抱得更紧了,却仍不肯诉说。
还挺犟的。祝魏挑眉,只得抱着人躺了下去,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睡下。
*
翌日依旧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清晨天光乍破,祝魏瞬间清醒。
昨夜之事还是得问清楚。她小心翼翼避开同床人的肢体,动作轻盈下床穿衣。正欲前去洗漱梳发时,床上人忽然坐起身来直直看向她,声音很轻:“殿下,求您与我和离吧。”
祝魏震惊看她,久久无言。
“求您答应我,我们和离吧。”冯妙的姿态更加坚定,声音更大了些。
祝魏只觉得不可思议,大步走了过去,质问:“你要同我和离?你真是疯了!”
——天下再不会有她这样宽厚的丈夫了吧!倘若是其他男子,绝不会帮着冯潭泽这般与人偷情、诞下孽种的不贞之妇隐瞒一个字的!甚至气量狭小者会狠狠报复她全家!这女人本该对她感恩戴德更加迷恋,结果竟然提出和离?
“我没有疯。”冯妙冷静看她,似乎意外她的反应。顿了顿,问道:“殿下,你爱我吗?”
祝魏冷哼一声,意味深长嘲笑,“当然爱你啊。吾若不爱你……怎会原谅你的过错?”
“殿下,我爱过您。”
冯妙似乎疲倦,字字清醒:“我是个诗人,这天下所有人都称赞我的诗文,将我奉作天才。功利角度足以证明我的成就。诗文写情写感,洞察世事万物。更何况朝夕相处,谎言便无处遁形。”
与祝魏初识时,冯妙也曾对她深深迷恋过。
——容貌俊俏位高权重,凶名在外却温柔有礼待她,愿意给她选择的权利。绝大多数远不如她的男子尚且吝啬于此,是以任谁也会被甜蜜的幸福冲昏头脑。
可时过境迁,她不再是过去陷入热恋的少年。面对这个滴水不漏、完美无缺的夫君,她后知后觉,一瞬间明白这是镜花水月,本就虚假。
但这幻境太过美好,所以她生不出被欺骗的愤怒,只是感到了无可挽回的悲哀。
祝魏冷心冷肺,连那里也比寻常男子冷得多,生来就只有掌控的权欲。无非是乐意让女人对她痴爱钟情,遂给了妻妾几分被爱、被呵护着的错觉,然后轻易如愿得到炽烈的真心。
她们是祝魏养在后宅的花草,她会有整个天下。祝魏不会对她的不贞产生任何情绪波动。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这一回祝魏选择轻飘飘揭过罢了。
冯妙喟叹,“新婚时,予也曾满心满眼都是您。只是幸福不到两三个月,接下来我们分开了三年。然后你回来与我相聚了几个月,便又去扬州打仗,你我再度天各一方……又是两三年。”
“之后您回洛阳了,然后消失了三个月,刚一露面又匆匆去了徐州数月……”冯妙难受得流泪,颤声,“……这绝不是您的过错,但是,我受不了这样的生活。更何况如今您有了其他妻妾,我不再是唯一。”
“所以,我们还是分开为好。”她闭目。
祝魏恍然大悟,高高在上满足她:“哦,原来你不愿独守空闺,想要我的专宠?如是这样,下次吾行军时带上你好了。只是那很危险,过去我不愿让你受伤才将你留在洛阳。”
冯妙泪水涟涟,摇头拒绝:“这并非我所愿!”
她哽咽,洞若观火道:“你从来都不爱我,那份温柔不过是伪装。现在我也爱意不存,不再对您心生爱慕。既如此何必做一对怨侣?还是体面些早早分开吧!”
祝魏皱眉俯视着她,烦躁地一手将头发撩到身后,并未言语。
良久,祝魏冷笑,毫不留情道:“汝还真是荒谬可笑!冯潭泽,别做蠢事。纵是吾放你离开,你以为往后能有什么更好的生活?天下男子都不如我,在我身边你能享受荣华富贵,往后甚至可以做贵妃、皇后!”
眼下形式明了,所谓“夺嫡”几乎可以说并不存在。朝野军中随便问个人都是支持祝魏的或是中立的,谁明确支持祝衡?皇帝已经给了祝衡辽王之位,无非就是看祝武何时乐意给她太子之位而已。
“其他人呢?其他人能给你什么?虚无缥缈的爱?”
祝魏肆无忌惮,轻蔑,“你了解我,我岂不了解你?冯潭泽,你从来都不是什么叛逆的人,你不会承受得住站在舆论风暴中心的压力,你的亲人可未必会站在你身边。”
她冷漠看着床上人的无助痛苦,仍字字如刀子般刺向她,“汝守序乖顺地听从父亲的话,任由自己的诗文被兄长夺走数年。若非那次宴集被人羞辱激怒了……你真该感谢她,否则你定不会有资格堂堂正正成为诗坛五子的。”
“你的胆子总是像短暂一现的昙花,甚至还要靠外界刺激才能小小爆发一瞬,根本不能坚持多久。这时候你总有勇气做出决断,无脑的执意去做。可那真的是能给你带来好处的决定吗?未必如此吧。”
“政令支持二嫁、不必从一而终反倒起反效果,你不会不清楚世家贵族对女子规训有多严苛,那些一次次被逼着自证贞洁自刎的情况屡禁不止。如今天下未归一,世家有良禽择木投奔南星的机会,则皇权不可能对世家产生绝对威慑。”
祝魏目光凌厉,凉薄道:“有胆子谋反的没几人,但这种道德审判领域的碰撞注定无休止。你孤身一人能支撑多久?”
冯妙怔怔看她,流着泪,好像头一次知道面前人素有刻薄狠辣的名声一般,心如刀绞不能呼吸。
瞧她这副被吓傻了的可怜可爱模样,祝魏又温和一笑,告诫:“好啦,你乖乖听话,别犯傻了。”语毕,她慢条斯理走向书桌,打算拿走昨晚冯妙为她而作的诗。
“殿下!”
祝魏微恼,侧过头睥睨着她。
冯妙光脚站在地面上,字字铿锵,毫不退缩:“您所言或许是真理,但这是我的选择,无需旁人为我做主。求您与我和离吧,求您让我走自己的路吧,求您!”泪水滑落面颊,滴滴滚落。
——她也有自己的骨气,她会坚定自己的选择!
祝魏阴沉着脸,转过身傲慢地俯视着她,道:“如尔所愿。”
——是她执意送死,是她执意做蠢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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