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禁酒令

奉青二十九年,春,三月。

如玉圭预言那般,至这时洛都疫疠全然消退。城内总算得见热闹景象,熟悉的烟火气息稍稍令人安心。

然归咎于去年后半年的异常低温与连绵雨水,不少地方粮食减产。至如今青黄不接的时节,粮食价格升高民生困难,数地饥荒情况严峻。

三月十日,祝武郊祀天地为百姓祈福,回来后雷厉风行下达圣旨——即日起推行禁酒令,将酿酒节约下来的粮食用以赈灾和军粮储备,并将此事交由二公子祝魏与少府林葳全权负责。

为留足够缓冲时段至农业生产恢复,此番颁布的政令为期八个月,即十月末才能解除。

禁令严格令出如山,将酿酒、卖酒等行为一并禁止。阻挠了任何商贾想方设法钻空子私酿、或借机抬价牟利的机会。无论是官府还是百姓,私自酿酒皆会被治罪。

有了粮食,赈灾之事顺遂开展。民间颂声四起,歌颂祝武为唐尧虞舜般的贤德明君。

至于那些素来贪好美酒之人……暂未发声罢了。

*

四月中,天气转暖。

一大清早过来,林葳无声息推开门走进屋内,便瞧见祝魏又在写公文了。

不声不响的忍耐了一段时间,那些嗜酒之徒已然按耐不住。这几日,陆续开始有人含沙射影批评这道政令太过严苛。又振振有词引经据典,指出种种不合理……

千言万语,盼望能快些回到那无所顾忌饮酒行乐的岁月。

“殿下辛苦。”林葳笑容清浅,给她递了杯茶,“只是前日您已处理了些私下交易之人、又颁布公文驳斥异端言论。如今若匆匆再添筹码,唯恐逼的太紧有害无利。”

林葳为九卿之一的少府,本就管辖宫中用酒。此次被指派与祝魏协同处事,这段日子从酿酒作坊到酒坊、酒肆,官府一个不漏的查封处置,引发社会戒严。

赈灾小有成效,头悬利刃的危机感消失——最初的赞颂声音渐渐消退,各种矛盾不满逐渐浮现。

祝魏放下笔,道谢后接过茶抿了口,“魏亦知晓过犹不及。然如今才刚一个月,距离禁令结束为期尚远。若不能在他们初次想冒头时便严厉打击,只怕这风向会愈演愈烈。”

“眼下才是四月,今年究竟是丰年、灾年任谁也无法担保。农耕之事绝非短期就能看到成效的。这道政令必须严格施行,至少顺利收获两次粮食才行。”她望着热腾腾的茶水,语气平静。

林葳担忧蹙眉,喟叹,“诚然如此。往复思之,既已令出,则务必集满粮食储备,留有周转余地。否则如是放开禁令,恐再将遇混乱。那些逐利之辈势必会在第一时间收走粮食酿酒,扰乱粮价。”

“是呀,届时解除政令也得一步步松开限制。”

祝魏莞尔,“还好父皇这次派岚泊与我共事。且先等等。待我写完这篇文章,你我再去审查各地送上来的文书吧。”她将一张纸递给身边人,“帮我看看可有什么不妥?”

林葳含笑点头,“是。”

*

自去年中秋前东方盈物故,大司农一职落到了薛锝头上。夜朝既有部分榷酒制,部分酒水又只需缴税便能由个体商户私自酿造。大司农管理内容牵涉酒税,这段日子薛锝经常会前来相助,减轻了他们不小的负担。

时近黄昏,一日公务处理完毕。

该回家了。林葳恭敬道别:“事缓则圆。臣下朝夕观之,殿下应对公事绰有余裕,则不惮散漫舒缓,为纤细小事作乐。天色渐晚,某先行告退。”

他早已收拾妥善,赶在当值时间截止的第一时间离开。

祝魏瞧着他的背影,有点无语的笑了笑。

这个林葳才华横溢、卓尔不群,但又绝不会多担一点可以推卸的责任。生活规律作息精准,不好酒色不吃五石散,从不越界也不想让任何人侵扰他的私人领域。难怪被称为“模范贵公子”,原来是这个“模范”之意。

此人无微不至地对待她这上司,谨慎高效地处理她所交付的所有任务,能做到让她非但对其能力满意、对其人也满意,滴水不漏……不容小觑。

想到今日还有其他事,祝魏起身,也快步离开官署。

*

月色宜人。

河水之上,画舫上灯火明亮。

东方秀带着弟弟东方妄前来时,祝魏已经抵达了。陈设典雅,纱帐飘摇,香气馥郁。琴师坐在一旁弹琴,乐声优美。桌案上放着点心和茶水。如今若非自带酒水,便只能饮茶饮水。

“好久不见。”祝魏率先开口,抬手指了指,“过来坐。”

东方秀莞尔,“见过殿下。”

相识不久,东方妄还是内敛拘谨,作揖,“是。”

去年岁聿云暮,东方妄成为祝魏的掾属,辅助她处理政务。至于东方祈则被东方秀留在身边做属官。

这二人相对东方盈平庸,不堪大任。甚至东方祈算是纨绔子弟,风流韵事颇多,声名狼藉。往日里见到东方秀便如耗子见了猫,畏畏缩缩。

若非最有出息的爱子亡故……逐渐老去的东方渺比起无私效忠家族,更有意扶持自身的亲生孩子,东方秀不可能给自己身边安排这种人。

船只顺着河水慢悠悠划动,两岸夜景映入眼帘。隔着珠帘,能瞧见外界的来往行人。很快菜肴呈上,是些清淡的河鲜、热腾腾的汤羹。

祝魏笑容温和,“前些日子机缘巧合魏来了这里,发觉此处竟有这等珍馐。只是公务繁忙脱不开身,如今得了空闲便想着邀请先生和亓霜一同来品鉴一番了。亓霜,我记得你喜欢鱼丸。试试看。”

“谢殿下!”东方妄有些意外地眨眨眼,依言用筷子夹了口品尝。果真味道鲜美,他又吃一口。

东方秀目视身前美食,慢条斯理道谢,“谢殿下美意,我等却之不恭。”

*

自从发觉这祝魏是女子后,二人间的关系与往日相比其实没有任何变化。

祝魏是君他是臣,既然这则消息已经在祝武那里过了明路,不再是一个把柄,那么他知不知道也不能给他带来利益,则意义不大了。

没有臣子需要对皇帝的**有多少关注,只要她能处理好子嗣后代之事,就不会产生额外影响。

但抛开利弊理智,他也会暗中产生好奇心,总会注意观察、揣度此人举动,难免多思。

这实在很有趣。就像狼群中混入了一只穿着狼皮的羊,现在这只羊成了头狼……呵呵,拥有了与其他羊完全不同的命运,甚至主宰着天下所有狼与羊的死生祸福,啧,真是不可思议。

况且祝魏是这样的年轻漂亮。倘若她为公主,恐怕早在及笄前就被许给朝臣嫁做人妇了。像她所有姊妹那般。

现在她为人主,可以颐指气使、作威作福,让那些原本可能会成为她的丈夫、君舅的人只配在她面前如履薄冰、察言观色,只配为了琢磨她的心思而讨巧逢迎,只配崇拜尊敬她的才能功绩、惧怕怨恨她的刻薄狠辣,只配被她控制。

哇,这可真是荒谬好笑,又让人钦佩——长久的虚假伪装难如登天,对能力、心性乃及运气都要求极高,她做到了,的确厉害。

*

顺着河流泛舟的船只不少。

一直留心着周遭环境,祝魏目光微沉,忽然一指,道:“瞧瞧那是谁?”

船内之人齐齐望去——只见宋翩一身文士打扮,提着坛酒踏上船舫。

东方秀皱眉,“此人自投奔祝衡后便得到重用。四年前陛下又委任管辖太学之事,同时他亦为学府讲师。多举荐贤才、参与修书,颇有实绩。只是公事外他性格孤僻古怪,偶尔言辞放荡,是以友伴不多。”

“先生或许还不知,去年他往返齐地的时间与我们近乎一致。只不过他去的是渤海郡罢了。”

祝魏叹口气,幽幽道:“原本魏是不欲杀他的。您知我对名士一贯宽容。是他最初便挑衅于我,更是目中无人,形迹可疑!”

六年前,宋翩初入洛都时便当街做文章抨击祝魏。那时祝魏与他对峙,最终并未追究。然至求贤令时期再相逢时,他骤然变了态度——祝魏便恨上他了,势必要除之后快。

未免语出惊人了点。东方妄微不可查掀起眼皮看了眼,没吭声。

东方秀习以为常。他略一思索,心生一计:“禁酒令是个好由头,或许可以趁机做掉他。”

“吾亦有此意。”祝魏眯了眯眼,勾手。

侍女恭敬前来。

祝魏吩咐:“将隔壁船上那身着蓝衣的客人带来。告诉他,有同僚邀他一聚。”

侍女领命。

船内又添一桌案。

等了片刻,宋翩优哉游哉随着指引而来。甫一看到他们面容,宋翩止步,后退半步。

他面无表情,微微颔首,“参见二殿下。只是你我似乎并无半分交情,不知您莫名其妙邀我前来所为何事?请直言。”他退到珠帘外。

祝魏歪了歪头,直勾勾看他,“真是不知足下因何与我结怨,莫非多年来积怨愈深,如今连共处一室相聚一番都不肯了?魏素来以宽厚之心相待,不愿与您无故争拗。如有欠妥之处,您且直言。”

“……”

宋翩狐疑看她,移开视线,一时无言。

“怎么啦,先生?”祝魏挑眉,怃然道:“您诗情斐然,定是不会哑口无言的……莫非厌我至此,连句话也不肯说了?”

宋翩眉头皱得更紧,却语气缓和,斟酌:“殿下多虑了。人心不同,我性情乖僻邪谬,为人倨傲无礼,是以惯是独来独往自行其是罢了。今夜承蒙殿下相邀,某殊感幸慰。适才陋行,诸希矜宥。”

祝魏抬袖掩唇,轻笑,“此为何辜,如何原宥?先生且进来落座,你我好好详谈。”

“……遵命。”

宋翩明显防备,但还是依言入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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