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舫仍在河流上缓缓移动,船内乐声婉转。
几人间的氛围稍显压抑。
宋翩端坐案前,自然而然拿起杯盏饮了口,眉头一皱,“……是茶?”
“自然是茶。先生糊涂了,如今可尚在推行禁酒令呀。”祝魏笑容浅淡,眨眼注视着他,补充:“哦,若是您自备酒水前来,倒是可以饮酒。”
东方秀也看向他,言辞咄咄:“酒者烧身硝焰也,如论其恶不胜枚举。酿酒浪费粮食,酗酒败坏道德、引发社会混乱,又给了犯罪者推脱其咎一个好借口。”
他语气温和,“天灾在前,加之陛下崇尚节俭,这些日子叫那贪酒之徒少饮些酒,也算匡正社会风气了。”
东方妄扯扯唇角,假惺惺附和:“对,陛下圣明,如今洛都禁酒,也是为了省下粮食缓解饥荒啊。”
氛围剑拔弩张。
宋翩动作一顿,掀起眼皮轻嘲:“酒之善恶有待商榷。万事万物皆有其利与弊,怎的唯独美酒要被颁布法律来禁止?”
“陛下爱才子,爱惜文士作出的文章诗赋。然若无美酒陶冶情操、抚慰心灵,如何能调节情绪创作文学?”他慢悠悠将杯中液体倾倒,“酒赋税高,每年为国家征得的财富数不胜数。得到的钱财难道不能购置粮食、救济灾民?”
“再者,酒还能制成活血化瘀的药酒,更能用于医治伤者。战场上受伤时若无酒,如何清理疮疡?”
他淡淡看了眼祝魏,摇了摇头,“而观酒之恶,皆是饮酒者自身不知节制、蓄意推脱责任,说什么喝酒误事……呵,反倒将美酒斥作万恶之源,翻黄倒皁,何其荒谬?亘古及今,因酒酿成的祸事有哪次其过真正在于酒?”
“某一介俗人,钟爱美酒,不及在座诸位这般高风亮节、无欲无求,为了遵守政令便能顷刻悖逆自身本性,禁情割欲。纵今日仍追求宴饮之乐……当然,如二殿下言,自是自备酒水了。”
想到隔壁放着的佳酿,宋翩又看了眼桌上茶水,更是嫌弃。
祝魏一笑,摆摆手,“时下因这禁酒令,众人谈酒色变却心中积怨,委实叫魏不知如何论处。今日能与先生堂而皇之谈论一番实为幸事,魏也算得到点拨终有所获。”
她又招手唤来仆从,友善问:“既然您欲饮酒,可需要派人过去取一趟?”
宋翩环视在场几人,转动眼珠,“实不相瞒,某并非只身一人至此处。家中远房小辈尚未出阁,是以今夜某先带着她前来熟悉环境,待过段时日再至此处与人相看。”
祝魏微不可查与东方秀交换视线。
“哦,多大年岁?生辰八字如何?”
东方秀转头瞥了眼弟弟,语气苦恼诉诸:“实不相瞒,我这二弟如今也到了合适岁数,家中早已开始为他张罗婚事。今日如此良辰美景你我又恰好相遇,那小辈如是与他年龄相仿,倒不妨趁机相看一番?”
……?
东方妄困惑皱眉,但见那两人都在笑,便也只好配合的点头微笑。
“这……”宋翩似是为难,犹豫片刻,这才道:“好罢。我那侄女头戴幂篱,想来也不违背男女大防。只是为了她的名声,今日之事恳请诸位勿要外传。”
遂道出生辰八字,确认这二人还算吉利。
祝魏莞尔,“瞧瞧,这还真是天赐良缘啊。快去将那位小姐带来吧。”
侍者领命。
*
帘帐掀开,侍者带领着一娇小女子和两个丫鬟很快过来。丫鬟带着酒,领头女子身着粉衣头戴幂篱,走路时的仪态十分优雅得体。
烛火明亮,她小心环视找到宋翩,委身行礼,“见过各位,见过表叔。”声音清脆,像百灵鸟。
“过来吧。这是二殿下和东方奉常,那位是司徒家的二公子。唤你过来也是奉常之意,都是做长辈的,他在为弟弟考虑婚事。”
女子缓缓点头,“……是。”一一向众人行礼,而后才款款走向席位落座。
东方秀这时意识到祝魏的全盘用意,于是轻轻敲了敲桌案,语气不满状,“亓霜,既然你今日在场,便好好表现一下自己。女子含蓄内敛,你可没有这些条框约束!”
“是,阿兄。”心中无奈且无语,东方妄面上不显,思索后沉静言:“不知姑娘家在何处,可对夫君有何期许?我脾性木讷舒缓,但还算和善宽容,如对我不满尽可言之。”
宋翩望了眼身边人,语气平平,“今日宴集隐蔽,你也不必顾忌那些繁缛礼节,随心所欲些。”
“是。”
女子先是行礼,而后柔声道:“小女子出身冀州,姓氏令狐。少年时学过琴棋书画、针织女红,还算熟练。先前家中遭遇变故,如今独剩我一人。投奔表叔后便也不论排行了。公子您风度翩翩,雅量不俗,妾唯有荣幸,断然无甚抱怨。”
祝魏一惊,又迅速压制下来。
……令狐?令狐!
这个姓氏并不多见。但九年前查案时,一个曾引起她关注的人赫然就是这个姓氏,那人叫做令狐洲。
当初祭水刺杀一事牵涉甚广,楚拘究竟因何一把年纪、位高权重却选择背叛大夜至今仍是个谜。哪怕在他死前遭遇拷问,却仍未透露半分。
令狐洲的资料她仔仔细细翻看过数遍,牢记心中。此人的确是冀州人士,是楚拘的同乡。那时她与祝叶调查,前去宅邸时只看到了令狐洲的尸骸,疑心此人是被楚拘灭口,最终忙于调查其他线索,不了了之。
现在突然出现了一个宋翩,冀州的宋翩。但宋翩也不该会与楚拘之事有所关联。在刺杀发生两年后的奉青二十二年,他才头一次来到河南郡。
——不,不对。
祭水之事发生在豫州,豫州慎县……他去过吗?
*
“殿下?”
东方秀不动声色看她,“殿下,天色不早了。令狐小姐已然困乏,是时候回去休息了。今日攀谈愉快,想来后头问了叔父,或许该考虑纳彩之事了。”
祝魏回过神来,望着神色各异的众人,勾了勾唇,“好啊,这自然是好事!也请宋先生早做决断,若双方有意,促成一段姻缘也是好事!”
“也好。那几位继续宴集,我等先行告辞了。”宋翩起身,躬身行礼后带着其他女眷离开。
祝魏点头,“先生走好,恕不远送。”
画舫内又陷入安静,唯有琴音不断。
东方秀注视着她问:“殿下可是发觉了什么?适才谈话,那位令狐染小姐似乎并未透露太多消息。”
“她叫令狐染?”祝魏笑了笑,先提了另一件事,“想必先生早已察觉,今夜相遇是宋翩有意为之。只不过他最初选择的目标应该是我,所以魏将你们也唤来了。亓霜可别怪我。”
东方妄歪了歪头,“……什么?”
他又摆摆手,微笑,“妄绝无这般想法。殿下只管尽情差使我就好,此为荣幸。”
东方秀点头,“两艘画路线一致,他一直在我们附近。殿下选择先出手扰乱他的安排,他便顺势为之,将那女子唤了过来。”
“不错。魏一贯多疑,定了此处,便寻来了这艘船附近其他客人的信息。”祝魏挑眉,“他在我之后定了艘画舫。我便将他唤来,看看他是否真有什么把戏要展示给我。”
东方秀了然,“原是这样。”
“不过这女子倒时叫我想起了一件滔天大事啊。”祝魏目光晦暗,“九年前叛国的司徒楚拘,有个同党,名唤令狐洲。而且这么巧都是冀州人士,哈哈,该查查了。”
“殿下之意,莫非这宋翩也与南星沆瀣一气?”东方秀讶然,始料未及,“未免有些太过凑巧了吧?倒是未能想到这简单的一次相看,会牵涉到这么久远的事情?”
“……是啊,太久远了。”祝魏骤然生疑,目光冷冽,“倘若是他故意暴露马脚,引诱我们继续探查呢?”
东方秀沉声,“若是殿下并未提前将他唤来,届时河上偶遇一番交涉后,女子突然道出了这个让人浮想联翩的名讳出身,殿下当如何?兹事体大,您势必会雷厉风行地探查下去的。”
天上突然掉馅饼,任谁也会一时被唬住——连她也不例外。
差点被摆了一道。祝魏冷笑,“现在魏实在好奇难耐。这宋翩的背后,究竟是祝衡、还是沈家?”
这时便要以退为进、守株待兔了。东方秀好整以暇望向弟弟,戏谑:“哎呀,真是可惜。亓霜,这桩亲事阿兄得替你拒绝掉了。”
祝魏淡淡瞥了眼东方妄,安排:“是了。理由是你心有所属,这段日子亓霜可要做好配合。”
长兄就算了,祝与玦一个比自己小七八岁的人怎的一副长辈作态?东方妄抬眸看她,挠了挠脸颊,付之一笑,“二殿下请便……长兄您请便……”
*
月光明亮,夜色优美。
“近来一月,魏和岚泊日日操心那禁酒令一事,百无聊赖。难得有个新鲜事,也算调剂一下了。”
祝魏漫不经心眺望船外景色,似笑非笑,“先生且按兵不动,我会派人去查查的。只是尚不至于大动干戈。”
东方秀以茶代酒敬她,“遵命,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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