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青二十九年，夏，六月。

上月初蔺姜顺利诞下一子。那日祝魏恰好闲赋在家，遂陪着她，也了解了一遍这个流程。

孩子还看不出相貌，祝魏为之取名“伏”，连字也一并取了，字为苏秋。亲友皆送来贺礼祝福，东方秀别出心裁赠来活物，是一匹骏马，名“蒙翠”。

这段日子禁酒令仍在实行。时近六月不见天灾，北地眼瞅着可以收获新一轮粮食了，民间忿忿声愈多，但无出头之人，是以不成气候。

至六月初，这种暗地的不满总算有了一个明确的爆发点——群臣联合上书劝谏。

*

宫殿之内。

傅陵恭恭敬敬，言辞恳切：“陛下，容臣启奏，禁酒令自颁布至今已有三月有余，期间调动粮食赈灾救民，先前迫在眉睫的饥荒窘况已然缓解。时至今日始终风调雨顺，新麦将收，昔日的苛政便也该因时制宜有所调整。”

“民间有怨已久，时逢良机，臣等恳求陛下顺应天时宽松政令，允许酒水买卖，恢复经济！”

一众臣子朗声附和。

祝武面不改色，扫了眼全场，“哦？诚然禁酒之令勒令严格，诸位爱卿皆以此为意？”

“回禀陛下，臣以为此令不应更改分毫。”

祝魏作揖，“一者尚未至麦收之时，夏季雨水无常，半月功夫变数甚多，朝廷怎可草率更改法令？二者纵是粮食丰收，也该让刚经历过饥荒的百姓能够得些存粮。”

“若放开买卖，则必有趋利者暗地收集粮食酿酒兜售，其后果不可估量。值此之际，诸公所言非是为陛下分忧，轻虑浅谋，不可听信！”

傅陵等人当即辩驳。

两方有来有回，各执一词。

朝议时间结束，祝武勾唇，“行了，禁酒令照旧施行。祝魏、林葳，你二人继续监督。退朝！”

皇帝离去。

祝魏不动声色望向傅陵，却见宋翩正朝他走去。这一瞬间，她突然回忆起宋翩初来洛阳那年，傅陵草率结束齐地游学，此后数年再未去往齐地。那时她询问傅陵缘由，得到了几句搪塞。

……越来越有意思了。

“殿下，早朝结束某便先行告退了。若有禁酒令相关事宜请您遣人到我府上通知，再见。”林葳笑着走来，流畅作揖，快步离开。

祝魏收回视线时，只能看见他的背影了。

……算了，好歹刚才辩论时此人口若悬河。祝魏挑眉，转头又见东方秀朝她走来。

东方秀笑了笑，“林少府看起来是个妙人啊，这些时日殿下又添良才，臣下只有恭喜您了。”

“这个林岚泊……不好亲近。”祝魏摇了摇头，抬眸看了他眼，“走吧，我载你一程，去马车上说。”

“遵命，殿下。”东方秀恭敬从命。

*

行程足够短时，祝魏才会选择这种宽敞奢华的马车。

“那些言官特意选在这个注定被拒绝的节骨眼上劝谏，其意颇深啊。”

东方秀喟叹，“倘若今年顺利丰收，便有预料如神之功，待麦收结束再行劝谏则更有底气。而若遭遇祸事，已经为百姓发声、又被拒绝的他们，便也不该被迁怒。”

祝魏轻嘲，“正因多此一举，才要做这件事啊。但为国为民，还是希望农业之事能顺遂吧。”

“殿下胸怀宽广，上天必将庇佑。”东方秀微笑。

*

六月末，各地粮食顺利收获。众多臣子再度联合劝谏，恳求皇帝解除禁酒令。

此举无果。

然三日后，洛阳城中爆发了一件大案——盗酒案。

乘着夜色，太仆家中酒窖藏酒被盗窃一空。盗贼更是肆无忌惮的将那些美酒送到了一个个嗜酒之徒的家门口。这样来回奔波的举动，竟未惊动任何人。

此事引起轩然大波。

*

府衙之内，众人在商讨对策。

蔺窕战战兢兢，“启禀二殿下，下官已经命人汇总出太仆府邸至酒徒家中条条路线。如今官府派人出动，开始对附近区域所有人员逐一排查，核对口供。只是那盗贼实在本领通天，目前我等尚未查到什么线索……”

祝魏捏捏眉心，语气不明，“继续查吧。”

他们的做法没什么疏漏，只是此事影响恶劣，绝不能拖延片刻。一石激起千层浪，若不快些抓住贼人严肃处置，这等剑走偏锋的卑劣行径注定引发更多人效仿。

届时小偷小摸不断，但罪量太小，又不能把小贼也一一绞死……实在难办。毛贼无数，令人苦恼。

“速度太慢。不妨派出一部分人，直接从天下闻名的贼人开始查。”林葳显然也想到了这点，一手虚握抵在下唇前，面色凝重，“此举不易，太仆为九卿之一，府邸守卫森严，能够来来回回运着酒水肆意往返——”

“要么武艺高超，则必是天下闻名；要么有同伙、谋划周全，但若要真正行动，还是得有身法矫健之人行动。”他目光晦暗，“去查出入城池的记录吧。洛阳令。”

祝魏赞同，“必要时直接抓人。用我的名头行事，这事要用到任何权限只管用。”

“遵命，遵命！”蔺窕深深作揖，当即吩咐人去做事。

*

时间流逝，不断有新的情报呈上。屋内死寂，只有几人翻阅卷宗的声音。

不知不觉间时近黄昏，已经到了该结束公事的时间。

恰在此时，又有官差来报，“报——！大事不好，方、方才我等抓到了三两个小毛贼偷盗酒肆藏酒，其人死不悔改，还振振有词，称在做侠义之事……引发围观百姓起哄，场面混乱！”

“我们已将人抓至牢狱，不知要如何处罚？”官差咽了咽口水。

祝魏阴沉着脸，指节轻叩桌案，冷声道：“惑乱民心，罪无可恕！”

林葳诧异看她，忙劝阻：“殿下息怒，此时断不可意气用事。那些酒徒本就是沾染匪气的浑人，何至于被他们左右情绪？”

他又看向蔺窕，“汝且严加查办，暂且将人押入牢狱，暂勿行刑。”

“是！”蔺窕忙道。

林葳又笑眯眯看向祝魏，“好殿下，您想想看，叫那些讨厌鬼在那暗无天日的环境里忍饥挨饿，与秽物共处一室……再粗鄙的人也能被磨平气性。彼时我等抓到了始作俑者，再将这群半死不活的家伙一起押上刑场……”

“纵是不对所有人都施加什么绞刑、斩首，也能轻而易举的杀一儆百，以儆效尤呀。”

他眨眨眼，注视着祝魏等待后文。

祝魏迎上他的视线，闭目，“如此的确妥当。”

林葳莞尔，这才放心。

*

时间一晃而逝。

日复一日，除了最初几日抓到不少小毛贼，往后便鲜少有人效仿了。然民间骂声愈多，不少人暗暗祈祷那日的飞天大盗能够再次潜入一个官员家中偷盗藏酒，最好是祝魏或林葳。

而抛开民间舆论，官府派人不断缩小包围圈一路排查，自案发起十日后，顺利查到了最初案件的那个犯罪者。

蔺窕总算轻松些，呈上文书，道：“启禀殿下，贼人已然抓获，正是那恶迹斑斑的青州大盗陶麟！如今人已被压入大牢，但此人死不张口，只承认罪行却不肯言受何人指使。”

“青州人？”祝魏蹙眉，“何日来洛阳的？有什么家人朋友？”

蔺窕低头看了眼文书，“此人五月十日从东阳门入城。他家里应是还有母亲和弟弟，只是去年全都染上疫病，屡屡求医仍卧榻不起，如今不知是死是生了。”

林葳轻笑一声，与祝魏四目相对。

他解释：“这一路上千里迢迢的，果真是禁酒令颁布后出发的。”

“一个臭名昭著的盗匪，怎么还有家人？”祝魏微哂，眯了眯眼，“如今倒成了孤家寡人、真正的亡命之徒了。走吧，岚泊，去瞧瞧看能否套出点什么东西。”

“是。”林葳跟在她身边。

*

外头艳阳高照，牢狱内阴冷潮湿，渗人的冷意弥漫。

火焰摇曳，各种冷硬铁器在暗些的环境里泛着森森寒光。

哪怕几人只是去了距离入口最近处的审讯室，那股复杂的难闻味道仍从地底更深处的牢房里飘了过来，一阵阵断续传来，令人作呕。

很快，几个士卒押着满身鞭痕的陶麟而来，踢其膝弯，此人便重重跪地。

祝魏居高临下打量此人，“不必撒谎，你受何人指使？说出来给你个痛快死法。”

“咳咳，咳，呸！”陶麟抬眼死死盯着她，嗓音嘶哑，“你们不必白费口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无话可说！”

林葳若有所思看他，问：“那你的家人呢？虽然有些难以置信，不过你似乎还是看重他们的。若你不说，便将他们也一起剐了，可好？”

陶麟变了脸色，一下子缓过神来，又去瞪林葳，“你们这些狗官倒是卑鄙得很……哼，不过说的迟了，他们早死了，你们真要鞭尸我也拦不住，等着被鬼魂索命吧，呸！”

“是吗？这样说你再无弱点了？”祝魏不置可否。

她目光幽深一笑，冲衙役勾勾手指，“架起来拷打，吾要继续审问。”

“是！”

陶麟被层层锁链固定起来，年轻力壮的狱卒挥鞭打他，场面血腥残暴。

祝魏翻看他的记录，慢条斯理踱步，“青州人士，基本只在本地犯案。最初倒是劫富济贫，在民间还得了不少夸赞。只是越往后越是无度，一路逃到哪里偷到哪里，带着家人像过街老鼠般东躲西藏。”

“唔，嘶，怎么你听不懂人话，我说他们已经死了！”陶麟怒目而视。

祝魏凉飕飕瞥他一眼，快速浏览内容，眉头紧皱。

林葳狐疑，快步靠近，“殿下，可是有何古怪？”

“看来眼下境况也是计划中的一环。”祝魏将东西递给他，转而抬手阻止狱卒拷打，目光审视观察陶麟：“以你的本事逃出洛阳不难。是你的主人让你落入陷阱的吧？”

“此人曾在更加凶险的情况，带着家人都能逃之夭夭。”林葳一惊，放下纸张，不明所以，“制造出这么一出把戏，却轻易让他赴死……意欲何为？”

陶麟不回答，紧绷着嘴胸口起伏。

祝魏目光愈冷，话锋一转：“罢了，无妨。我已无心在你身上浪费时间。既然死不招供……”她冷酷命令：“割了他的舌头，明日午时公开处刑！”

“是！”

狱卒当即前去拿刀，便要依言照办。

陶麟瞪大双眼，说出了此生的最后一句话：“不得好死……和神作对……你们不得好死！”

舌头猛然被割下，他满口血，再也说不出话。

祝魏似笑非笑，幽幽望向林葳。后者眨眨眼，摊手。

*

翌日，时近午时。

刑场之外，无数百姓围观，面色各异，多是惊惶畏惧之色，窃窃私语。

陶麟被绑着跪在铡刀前。烈日之下，他的神情变得模糊。

祝魏一身黑衣立在一旁，冷着脸缓慢环视全场，一字一句警告：“此人罪恶滔天不容饶恕，今日便在此地施以死刑，斩首示众！”

众人哗然，更是惊慌。

“这非但是盗窃，更是违逆圣意。禁酒令乃国法，此人违逆禁酒令即是藐视王法，且情节恶劣、惑乱民心，罪无可恕。”祝魏乜了一眼，“行刑！”

高高的铡刀骤然落下，台下众人惊呼出声，地面登时血淋淋一片。

“念在首犯已死，余下犯人论罪处杖刑、黥刑。如有下次决不饶恕，施以绞刑。”祝魏平静望向台下。

一瞬间，她敏锐察觉一道视线。

抬眸望去——人群之外，更远处的马车之上，一人坐于车内，正掀开车帘静静望着她。

——赫然是祝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