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第一场雨落下时,蔺姜撒手人寰。
后头的过程很快。举办了不算铺张的葬礼,将人埋葬,一个活生生的鲜艳人物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抹去了。
公羊莲看诊时清楚告知过祝魏缘由——是生育。蔺姜的身体不能承受生育带来的凶险痛楚,纵是精心呵护也养不回流失的气血。她曾如花儿般明媚,如今又像花般脆弱,被难捱的风霜所摧折。
黄昏。
屋外落雨纷纷,室内晦暗阴沉,潮湿的气息侵入,寒凉亦沿着缝隙窜入。
雕灯早已熄灭,祝魏未再点燃。她坐在床畔,垂眸凝视着床榻上陷入酣睡的幼童,心绪复杂。
……不该让她怀孕的。
已经有了个祝鸢,祝魏暂且不缺孩子。若早知后果会不可挽回,她可以让蔺姜一生都不必生育的。
她随意给祝伏盖了下被子,轻手轻脚离开。
*
奉青三十年,夏,五月。
这时节气候宜人、风景美好,加之无战事,祝魏实在百无聊赖,便伙同着一众人马前去思善游玩。
此次出游阵仗不小。
非但有素来她交好的南宫漠、东方秀,张镶;先前有隙的祝衡、管仪等人也在其列;又有着林家二子、张津、薛锝等与两方皆算亲近的的友人;包括习烙、祝娟等一众女眷亦云集于此。
不算那些随行的仆从,林林总总加起来,人数竟逾半百。这可谓史无前例了。
华盖如云,旌旗猎猎。
为首马车缓缓启程,看不见尾的队伍出发南下。
*
慢悠悠走了近两日,抵达思善。
园林广袤,景观优美,始终有人精心打理着,方便洛都而来的贵人随时能够入住。
午间艳阳高照,和风阵阵。
祝魏利落下了马车,随意打量了眼,“这地方大变样了。”
“五年时光,这些人若不知改进便不必留下。”南宫漠款款走到她身边,摇着纨扇垂眸注视着她,风雅绝伦。
他本就相貌极佳,今日又特地精心打扮——穿了身轻盈有光泽的白色衣衫,腰佩蓝色绸带和碧色玉珏,胸前挂了银饰,发冠上缀着红玉。此时此刻,美丽耀眼若珍宝。
祝魏也破天荒身着白衣,是他所搭配。
她心下轻快,笑着道:“也是。若真与往年一般重复无趣,此次游乐便真是父皇所言的‘虚度光阴’了。”出发前夕,祝武把她唤进宫里不算友善地交代了一番,要她今后收心在正经事上。
二人说话间,其他人也陆续从马车上下来。
“一路车马劳顿实在劳形。阿兄,我们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吧?”祝衡杏眸明媚,双手合十冲着她亲昵撒娇。
祝魏扫了眼不远处那些面露些许疲色的女眷,点头,“是该休整。依阿弟所言,先用膳吧。”
东方秀双手抱胸站在一旁,似笑非笑打趣:“殿下真开明。秀头一遭参与这般男女同游的集聚。”
今日他也穿的浅淡。一身藕荷色服饰为祝魏所配。东方秀还记得临行前,她是如何兴致勃勃地告诉他“夏季可不该穿得沉闷啊先生”,说好了要与他一起穿紫色衣衫……结果转头换了身白衣。
“何须在意那些古板规矩?在场皆是沾亲带故的亲朋至交,难得齐聚。如有人胆敢胡乱说道魏定不轻饶。”祝魏淡淡瞥他一眼,“走,且去看看此地有何珍馐。”
“遵命。”东方秀面上不显,跟上前者步伐。
*
用过午膳天色尚早,早有期待的众人当即各奔东西,潇洒玩乐。男眷们随着祝魏、祝衡前去骑马野猎,女眷们则是在祝娟带领下前去游湖泛舟。
习烙也随着他们一同骑马。她从前不会骑射,祝魏教她,后面她也喜欢上了骑马射猎的滋味。纵是技艺稍劣,但能体味此间乐趣便足矣。
林木苍翠,山峦层叠。风带来的气息清新凉爽,行进间可见野物活动留下的痕迹。
祝魏驾马紧靠习烙并行,其他人则在周围稍远处。
“殿下今日野猎可有目标?”张镶笑吟吟询问。
去年宋翩叛乱一事后,祝魏便向祝武上书请求召他回来。
皇帝虽仍对这名声极糟的张镶有所不满,但念及此人政绩尚佳,思量过后,还是在次月将他调回了洛都。纵官职有所降低,但任谁在洛阳与偏隅之地间选择,都会理所应当选前者。
祝魏缓缓摇头,语气平淡,“随缘吧。魏倒无过多期许,兴许空手而归呢。”
“哎呀,阿兄怎将嫂嫂也带来了?可真是恩爱非凡。”
瞧见习烙在场,祝衡甚是惊讶。
“说来衡还不知阿兄为何会突然换了口味呢。冯氏善妒却出身高贵有才学,蔺氏命薄但国色天香貌美年轻。”
他言笑晏晏,略作纠结状,“唔,孤不知传言真假……然听闻民间有传言,阿嫂曾为罪奴?定是谣言了。”既为罪奴,流落过烟花之地,便早无清白可言。
祝衡清高倨傲,厌恶低微鄙陋且无耻无德之人。
臭名昭著的张镶如此,这不干不净还丑陋年长的习烙更是如此。他这样优秀的兄长,身边却聚了两只恶心的臭虫,真是让他看一眼便想要驱赶消灭。
“妾身无德,幸有二殿下垂爱。”这般场合,习烙只能低眉顺眼委曲求全。
“够了。”祝魏淡漠看他,“别胡闹了,清延。父皇早有政令鼓励女子勿被‘贞洁’一词困囿,再婚再嫁添得人丁。拙荆不过早年受了牵连,其蕙心纨质,吾深爱之。”
祝衡眨了眨眼,可怜兮兮喟叹一声,“阿兄莫不是含沙射影埋怨孤了?”
祝魏眯眼,话锋一转:“怎会呢?清延年幼,少年人自然好奇心重,阿兄今日正好教你。情爱之事哪有准则,吾喜爱子薰听得懂人话,喜欢她知恩图报,特别是在有对比的时候。”
说话间,那双眼直勾勾看向事不关己的管仪。
管仪面色温和,笑容体面,“啊,二公子何故看我?”
祝魏抬袖掩唇,酸溜溜抱怨道:“哼。魏以为成涯这般周全的人物,应是要特地来谢我的。然去年的事至今日,魏苦苦等待……竟仍不见汝有所表示,真是叫吾心寒呀。”
——去年宋翩谋反一事后,管忌本欲将管仪送去蜀地避祸。是祝魏故作宽宏姿态,主动提出的要他留在洛都。
仇人还是要放在眼皮子底下才安心。她蹙眉作西子捧心状,假惺惺补充:“世人皆知成涯可是芝兰玉树的君子,今日定要给魏个说法才是。”
瞧她这矫揉造作转移矛头的模样,东方秀想笑,忙低头抬袖掩饰。
微风习习。此处寂静,远处林中鸟的叫声和各种轻微琐碎的声响传来。
眼下的氛围远不算剑拔弩张,甚至有些轻松逗乐。
在场之人甚多,看天看地看风景,却也都暗暗关注着这两个核心人物的热闹。一贯热心的林煜本欲开口打圆场,被兄长林葳猛地一拉缰绳扯到更远处了。
管仪一哽,很快调整过来。
他作恍然大悟状,拱手深深鞠躬,“此事的确是在下处理不当。当初听闻二公子竟如此慷慨宽宏,某大吃一惊,不胜感激。本备下一套典藏漆器为礼,欲郑重道谢……”
“谁料家中仆婢粗笨,失手毁掉一杯具。既不成套,又怎堪献给殿下这般矜贵人物?知您酷爱武学,是以在下特地前往长安之地,以重金与诚心聘请当世闻名的造剑大师为您铸一宝剑。”
“宝剑难成,期间耗时甚多。好在托殿下的福,想来八月末铸剑师就能将长剑送回洛都了。”
他无奈摊手,惭愧不已状,“仪本欲率先送去一书信道明情况,届时再登门造访。谁知一时疏忽当真忘了此事!在下真是羞愧难当。殿下怨我,某难辞其咎!”
众人啧啧称奇,认可这完善的说辞,感叹这管仪的确是品行高洁的人物。
祝魏瞧见他目光里的挑衅。
这家伙就是这般可恶。为了维持名声,在人前便要装模作样与世无争,实则背地里三天两头给她找茬。虽然多是些无关痛痒的小打小闹,但也够让人倒胃口。
她嫌弃冷哼一声,略显刻薄戏弄他:“待看到了那把剑,魏再决定可要原宥。漆器虽不完整,可就像足下一般,人生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呢?届时一同送来吧。”
这下换管仪不爽了。
“……呵呵,定要殿下满意。”他勉强虚情假意。
*
若要打猎,还是赌一局比较有趣。
祝衡提议:“听闻这山林里有只黑鹿十分凶猛敏锐。此鹿额心有环状白痕,不妨今日就射这个,以两个时辰为界,看一看谁能得手?”
“可以!”
祝魏当即拉起缰绳,策马驰骋而去。
东方秀等人随着她一道离开,余下人也很快三三两两离开。
*
风声猎猎,一众人骑着骏马自在移动在山野之间。
祝魏其实无心猎鹿,只是在旷野间肆意穿梭罢了。
时间流逝,空气不知不觉间潮湿起来。东方秀抬头望向灰暗的穹顶,忙朗声道:“殿下,山雨欲来!夏雨来去匆匆,我们先寻处避雨之地可好?”
“好啊。”祝魏不疾不徐减速,转头冲他一笑,“走,且去看看有无合适山洞。”
山路崎岖难行,一行人下了马,向着山腰处而去。
*
大雨倾盆而下。
赶在落雨淋湿地面前,一行人勉强找到了个不算太大的干净山洞,这才没被淋得湿透。
“呦,阿兄你们也来啦?”
祝衡他们来的更早,已经燃起了火堆,照亮洞穴。
“可有猎到那只鹿?”祝衡坐在那儿,仰着脸一手托腮问她。
祝魏干脆摇头,“不见其踪迹。”
“哈哈,莫非真是要无功而返喽?”祝衡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随手拿木枝戳了戳火堆,“也无碍。反正今日只是随意玩玩。”
南宫漠冷着脸,小心翼翼擦拭衣衫头发上沾染的少许雨水。祝魏递给他手帕,他接过,声音轻缓,带着丝缕不虞,“都是这雨水……弄得吾形容显露狼狈。”
“若用‘出水芙蓉’这词形容狎昵逾矩,可魏也想不出更合适的描述了。流景恕我。”祝魏真心实意道。
南宫漠莞尔。
祝魏又将另一手帕递给习烙,又是一番关切。自己则是和东方秀、张镶一样,随手用袖子擦擦就行。
山洞外雨势凶猛,噼里啪啦声音不小,溅起高高水花。
洞内十数人自然而然分成两波,各自围着火堆休憩闲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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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宴席更显隆重。
端着道道菜肴的侍女们轮番鱼贯而入,每人的桌案上都摆放着精致搭配的一组菜肴。当地特色菜品多是鱼肉和豕肉制成,热腾腾的食物香气美妙,色泽红润勾人垂涎。
男女近乎未分席。没有屏风阻挡,一众人皆在殿中。
管仪阴恻恻望向祝娟。一见到她,心中的怨恨登时汹涌起来。
——这害自己成一时笑柄的淫I贱之人仍旧美貌,令他骨子里的破坏欲止不住地冒出来。可惜此女并非能被他肆意玩弄残害的寻常婢妾,更有那该死的祝与玦撑腰……该死啊。
祝娟正与友伴说笑,无意间转头,被他阴鸷可怖的眼神吓得一激灵。她忙又转了回去,扬了扬下巴求助看向祝魏。
祝魏倚在桌上,好整以暇看向管仪。
她不轻不重拍案,勾唇特意提出关心:“哎呀,是魏先前疏忽了。快,再为成涯烹一盘鱼目过来。鱼目明目退翳,尤其适合卿所食。”
听到声音的瞬间管仪回过神来。
闻言,他作受伤难堪状,一手轻轻覆盖在眼罩上,嘴唇颤抖,眼中似乎噙着泪,不语。
眼下这直戳痛点的尖锐言辞,可与白日的小打小闹大相径庭。众人齐齐看向这二人,不好张口。
这会儿哥哥离得远了点,林煜昂首挺胸,毫不畏惧出头,“哈哈,既然是好东西,殿下,臣下可否也向您讨一盘吃吃看呢?近来用眼甚多,煜也觉眼中酸胀难受啊!”
祝魏幽幽望向他。
“呃,其实……”林葳硬着头皮刚假意吐出几个字,便被祝魏阴沉沉嗔了一眼。他遂闭嘴,识趣远离纷争。
祝魏乜了眼林煜,凉飕飕道:“哼,鱼目适合汝,还有盘菜肴更适合卿啊。再给林二公子上盘猪脑!”
侍者行礼,照办,“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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