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水之畔。
祝魏侧目而视,声音不大,足以让在场人听清:“你们退后到十丈远的地方。”
“……是!”副将欲言又止,还是遵从命令率领所有人向后撤退。
*
凉风习习,皎月如画。
祝魏收回视线,继续向河畔走去。渔船静静停在身前,船桨随水流摇晃,荡起阵阵涟漪。甫一踏在柔软苇草之上,她却匆匆后退两步。
沈容认真盯紧对岸人的举动,咋了咋舌,脑里那些轻佻想法便也消退干净。
——这里不是选妃现场,他也没有走人后门的打算。见此人一面的愿望既已经达成,那么接下来便只有正事了。
沈容神态肆意扬眉,笑容促狭,催促:“公子因何停驻江岸观望?怎么,分明今夜已至此处,汝却不肯走完这最后一段路?”
祝魏没看他,而是垂下眸端详着近在咫尺的渔船,目光凌厉未放过任何细枝末节。耳畔风声嘈杂,她沉默良久,而后骤然拔刀几剑斩下,那船只登时四分五裂,残余部分或漂泊或沉没向四处,木屑飞溅。
陆诹腾地起身,同样拔剑指向对面人,眼神凛冽,“足下这是何意?”
“哼,是足下意欲何为。”祝魏从容不迫望向陆诹,视线直白上下审视。
——此人便是三年前横空出世让夜军吃了瘪,而后声振寰宇的南星将军。但单看其模样,倒不像个从文官突然改了行当的。
情况明了,沈容当即轻轻踹了脚身边人,颇为无语:“孤何时命你耍手段了?陆纪羡,你可真行!”
“嘶,兵行诡道嘛!”陆诹后退一步,又仿若毫无龃龉般自然而然换了副脸色,冲对面人赔个笑脸。然其语气毫无悔意,语气倨傲:“哈哈,再说依阁下才智岂会这点眼力都无?”
临江一手握剑端立着,祝魏面无表情,单刀直入问:“二位邀我至此,究竟所为何事?”
陆诹收剑回鞘,朝着河岸之人的方向大马金刀坐下。看似闲适,实是暗中警戒。
“自然是好事,于你我而言皆是天大的好事啊!”沈容抚掌一笑,模样亲和,“公子冰雪聪明,近来数日,想必也能看穿我等使出的些许玩闹伎俩。是以容实不知公子为何要阻挠孤?”
河水湍急,水中的船不免会晃动,然他双脚岔开站姿稳重,泰山之姿纹丝不动。
他神态笃定,含着笑意,“我二人合该是友而非敌人,容心甘情愿助力足下夺下神器啊。”
在场之人皆心知肚明,此时此刻,夜太子就在几十里外之地。
此话一出,那么南星此番在扬州之地搞出这么大阵仗的背后目的便也众目昭彰了——除掉太子祝汀,挑起夜朝的夺位之争,鹬蚌相争,使之内乱。
……不对,不该如此!倘使不过这一个目的,今夜此人便不该与她一见!
祝魏目光骤冷,眉头紧皱嘲讽:“哼,果然是边壤贼夷。你们南星人说起话来,还真是颠三倒四、欲拒还迎、言不由衷啊。”
“汝等制造动乱,欲贪图我大夜之疆土。撺掇地方官员叛国谋反,蓄意制造流民动乱,残害这黎民苍生。倘若魏不前来尽心竭力的制止一番——”
她微微歪头,眸色凛若冰霜,“岂不是与足下这般合该身首异处的、我大夜势必讨伐的仇敌,别无二致?”
沈容瞪大双眼,遂笑得花枝乱颤,前仰后翻,“天呐,公子怎可这样冤枉于孤?”
“天不降雨遂致干旱,至民不聊生境地,又与我一凡人何干?更何况真要将天象联络到人身上,算作天怒人怨……哈哈,是怎么算到我们这些敌对国之人头上的啊?”
陆诹亦忍俊不禁,鼓掌揶揄,“啧啧,看来这是夜国的大国风范。像我们这种穷乡僻壤之地来的人呢,就想不出这套说辞!”
——情况明了,这些人必另有所图。
祝魏目光晦暗,慢条斯理的一点点撩开垂至身前的头发,“看来还要加一条指鹿为马。”
而后才似嗔似怒幽幽瞥了一眼,冷声:“原来足下口上说是心驰神往邀我一赴,实则是将魏哄来尖刻奚落的。二位的戏若是唱好了……好罢。那魏确该察言观色,顺遂汝等之心意。我这便退场?”
……这祝魏?
沈容乜了眼陆诹。
按理说一场谈判两方政客唇枪舌战,任何一方都该做好落入下风、受制于人的准备吧?怎么她被围攻就阴阳怪气掀了桌?莫非是要人捧着她、乖乖听她讽刺自己不成?
——拜托,他们好像是敌我两方吧!而且他的身份不比此人低!
沈容瞪大双眼,颇为震撼的抽抽嘴角,视线移向身边同样一时哽住的陆诹。二人委实是面面相觑、无言以对,只得眼神交流。
然瞧见那人当真毫不拖泥带水的转过身,悠哉游哉离开,他焦急伸手,大声制止:“且慢!且慢!”
祝魏便停下脚步,侧过头高高在上望去,姿态傲慢冷漠。
沈容总算放心呼出了那口气。
他双手叉腰,压下火气无语地笑了笑,“呵呵,呵,看来是孤的过错了,说话太凶咄咄逼人,令公子误会了我等来意。只是能够促成这次碰面实属不易,还望殿下莫要任性,自行其是。”
他眯了眯眼,半是威胁,“况且倘若失去此番良机,似乎对您也毫无益处啊。好了,纪羡也说两句乖顺话,叫我们这位娇贵的公子顺顺心!”
陆诹忍不住腹诽——此人究竟是不是战场上那个骁勇无畏的杀神啊?靠这种任性矫情劲?
但还是勉强给她个面子,不耐地拱了拱手,“呵呵,万望尊下宽宏!”
祝魏不予理睬,波澜不惊立于原处,平静望去,“行了,二位道明意图吧。莫要再说些言行相诡的荒唐之语了,魏不想听。”
“容推心置腹非是欺人之谈,此间之语皆是肺腑之言。”沈容蹙了蹙眉,拱手道:“且忘却先前不快吧。二公子不妨凑近些,听一听孤的一番分析,自行斟酌此举裨益?”
祝魏双手抱胸,并未走动。
那便再听听这些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吧。她轻笑一声,命令:“说。”
……该死!
沈容的目光愈加晦暗,语气维持不变:“今夜孤之意图只为灭了夜太子汀。长远些看,此举于汝实为深厚恩泽,卿何须阻拦?你我合作,不,只需足下动作慢些,给容一个喘息的功夫,叫孤有时间妥善处理此事——”
“届时卿便可坐收渔利。容断不会置公子于不义之地。只求此事,断不敢不知纪极。今夜之后的战争,便是与往昔无异的攻守掠夺之战,我们双方便正大光明对战就好。”
他勾起唇角,目光如炬,“诚然此番不过绵簿之力,然而往后的夺位之争,我等还会有更多合作机会啊。对抗一个素有天才之名的敌人绝非易事,公子,您好好考虑一番吧。”
他笑意愈深,势在必得。
如他所料——那祝魏破天荒弯了弯眼,抬袖掩唇,那双漂亮且具有攻击性的双眼此刻居然变得柔和。她直勾勾注视着他,仿佛含情脉脉。
她问:“唯有此事?唯有此计?”
沈容不明所以,眨了眨眼,微微一怔:“……不错。敢问二公子可否满意?”
祝魏却是垂下眸缄默无言。
她抬手,毫无征兆的大声道:“射箭!”
“嗖”“嗖”“嗖”
霎时间,无数箭矢齐刷刷向着河面船上的二人射去。憋着那口气焦躁的在旁边等待已久的战士们总算能出马,于是迅速上前,射出的箭羽密密麻麻,毫不留情地痛击敌首。
从一开始,随行祝魏出城赴约的百人精锐便借着月色遮掩,除了腰间的佩刀,几乎各个都将弓弩与箭羽紧紧绑在背后。树林阴翳遮挡住了月光投射下的影子,使得这份伪装更为天衣无缝。
而方才撤退时,则是借着极少量未背着弓箭之人包围在最后方的队形掩饰,令南星二人未能看出破绽。
此时此刻,决水之上的二人无暇顾及其中原委。二人早已因为被这不讲武德的家伙摆了一道而破口大骂,匆忙跳入水中寻求生路。
——自始至终,这都只能是注定不欢而散的一场闹剧。
祝魏选择来此一探究竟,也不过是好奇这斗了一生的沈家人相貌如何。坦率说,她更想见到英主沈耀,而非这个只有风流韵事胜过其父的沈容。
不论多知道些什么他们的谋划都是赚到。但倘若当真和这些南星人合作,便是不可磨灭的污点。
她可不要被连累啊。
祝魏漫不经心别过头去,毫不留恋的大步向着城门而去。
*
西城门,城楼之上。
这场令他心惊肉跳的会面终于结束了。南宫漠眺望远处,那张本该如神祇般超脱淡然的绝美面容上,此刻却充斥着属于人的复杂情绪。
——祝魏不该去的。若是自己从一开始便知晓她要去和这个沈家人碰面,他定会费尽心思使出千般计策阻挠的!
沾染敌人便会不可避免的导致有心人以此为由做文章。越是涉及权力争斗,与之相关的扣帽子把戏便会更层次不穷。
然今夜这般攸关之际,祝魏却做出了这种错事……罢了,她一贯随心所欲,没人劝得了她。纵是祝与柊在这里,也只会对她的选择俯首帖耳,对她的决策唯命是从。
南宫漠收敛思绪,神色稍霁。
见一行人已经行至几丈远的地方,他当即匆匆下了城楼接应。
*
祝魏抬眸望去,与大步流星迎面走来之人四目相对。
她目光温和,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询问:“流景怎么这副模样?眼下再无他事,你们可以封锁城门了。你这里一切可准备妥当了?”
“……并无差池。”
南宫漠担忧蹙眉,还是暂且咽下其他话语,只是道:“方才信鸽传来重要情报。北城门处,陛下派来的援军已经抵达。为首之人是东方秀!”
祝魏微微瞪大双眼,笑,“竟是他!”
——这个东方秀,还真是次次都要令她出乎意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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