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前。
皇帝只留给她一个大步离开的背影。殿门又被紧紧关闭,祝魏还保持着双手紧缚跪坐在地的姿势。她闭上双眼,总算能长舒口气。
……眼下这关是有惊无险的过去了。
可她不能被困在此地太久,消息总会被传到前朝,掀起腥风血雨。若不离开,宫外之人再多的辩解话术也无济于事。
手被绑的太紧,祝魏只能缓慢起身。宫殿空荡,装潢雅致。环顾一周竟未寻到一样利器,她心不在焉地走向窗边查看情况,又是大惊后退。
殿外不知何时出现了无数守卫,将这原本极为宽敞的庭院挤得逼仄,乌泱泱的人群光是看一眼便叫人喘不上气。
祝魏冷着脸,如鲠在喉。
——还真是天罗地网,无处可逃啊。纵使她武功高强,然其并非话本里那样的神奇本领。
可以用树叶刺入木头,却不能划破铁器;可以借力轻盈翻越院墙,却不能飞天般翻越高耸的城墙。她还有精湛的剑术,只可惜此刻未佩戴宝剑,赤手空拳顶多与两三个人周旋,而外头至少有一两百人。
且众人皆目睹祝武方才冷漠离开,她便也没有狐假虎威、蒙混过关的可能。
为今之计……啧,只能老实本分地待在这里赎罪。
效仿二十四孝,求皇帝念在亲情的份上放过她。委曲求全、虚伪逢迎,做出个如履薄冰、追悔莫及的姿态,以抵消昔日瞒天过海引来的猜忌。
纵使欺君之罪无可转圜,但她真的是个兢兢业业的好孩子——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她值得被他委以重任,继承大统!
*
翌日。
申时刚过,骤然间暴雨如瀑,淅淅沥沥的雨声接连不断。屋外景色迅速被白茫茫的水汽遮掩住,朦胧混沌。宫室内同样昏暗,黑沉沉一片。
皇帝带来了一位令祝魏意想不到的来客。
南宫漠立在屋檐下收伞。待见到屋内人的模样时,他同样满脸诧异,不知所措地停住脚步。
“为何不进来?”
祝武站在祝魏身边,侧过头似笑非笑乜了眼他,“流景啊,怎的这副模样?往后你小子可得顶替游忻,挑起南宫家的大梁。瞧瞧,哪点像个成熟样子!”
南宫漠蹙了蹙眉,忙作揖,“微臣惶恐!乍见殿下一时失仪,望陛下息怒!”
"你这孩子……私下相聚何必墨守成规?朕又岂是那般暴君?"祝武摇了摇头,大步向着殿内而去,“何况本就是朕的疏忽。匆匆叫你过来替朕排忧解难,却未道清究竟是何等忧、难……”
他瞥了眼祝魏,后者立刻亦步亦趋跟上。
廊下站着无数护卫,一个又一个接连不断地排列着,看不到尽头。
……这里的守卫未免太过森严了些。祝魏究竟犯了什么事?
南宫漠惊疑不定,只得步履匆匆跟了上去。
*
“哐当”
殿门闭合发出不小的声音。
南宫漠下意识闻声望去。缓缓收回视线时,却见余下二人视若无睹般,围着四方的桌案依次坐下。方才嘈杂的雨声被彻底隔绝,殿内空荡却生出幽闭之感,氛围静得古怪,实在令人毛骨悚然。
祝武气定神闲盘腿而坐,一手托着下巴,淡淡问:“流景可知她为何会在此处啊?”
祝魏不动声色瞥了眼对面人,身体紧绷目光疑惑。
“臣下不知。”南宫漠收到她的暗示,谨慎透露自己因何来此,“这两日刚回洛阳,事务冗杂不容分身。午间陛下唤吾前来宫中赏花,漠这才得出空来。谁知这天气无常……遂至此处,遇上了二殿下。”
“方才朕问的岂是这件事?”祝武扬眉,不轻不重敲了下桌案,“别玩那些小伎俩了,魏儿。”
祝魏立即颔首作揖,“是。都是孩儿逾矩了!”
南宫漠亦拱手致歉,“臣万死!再不敢如此作为了。”
“朕今日唤你过来的确是为了赏花。然瞧见你时又想到了游忻,他可不是个懂得吟诗赏花的文雅之士。流景也该担起乃父风范,为朝廷分忧了。何其凑巧,这二者本该毫无关联,竟是凑到了一人身上!”
祝武的目光在二人间来回流转,语气颇为狎昵轻佻,“纵是外头大雨滂沱无花可赏,可眼前不是有朵含苞待放的娇花吗?流景,你可喜欢?”
南宫漠只觉得匪夷所思。
……他这是在做梦?皇帝怎会如此轻浮地说话,如此、如此傲慢轻蔑地评估与玦?
他一头雾水,不由自主看向对面的祝魏。
祝魏面色惨白,慌乱抬眸看了眼他,一副如坠冰窟的模样。她惊疑不定地迅速思索一番,猛然间意识到祝武的意图。正欲开口,却见皇帝倏地投来一道冷冷视线——
她登时噤若寒蝉。
南宫漠为难地皱着眉头,实在答不上皇帝这莫名其妙的问题,保持缄默。
祝武目光幽暗,笑眯眯道:“朕打算将她赐给你。往后汝要护花也好、摧花也罢,待你二人成了亲后,尔且自行定夺。没了游忻的约束却多了个与玦共度**,哈哈哈,恐再不会空虚寂寞了罢?”
——皇帝为的是试探眼前人是否是她的同谋,关系匪浅到了足以共担欺君之罪的地步。他的语气如此危险、饱含恶意,已然将忠君且战死的手足兄弟,放到了与因罪被圈禁起来的祝魏的同一位置。
祝魏目光如炬盯着对面人,咬紧牙关。
仿佛感受到她那如有实质的灼热视线,南宫漠忙跪地叩首,“家父克己奉公浩气凛然,漠多年承蒙其谆谆教诲,其中孺慕之情不足为道。臣下断没有生出任何叛逆之心,岂敢如此菲薄逝者?不知如何触怒了陛下,望陛下息怒!”
祝魏刚松口气,又听对面人吞吞吐吐道:“至于嫁娶之事,断不能如此草率三言两语决定。还是要询问一番与玦的意图……届时,漠定会明媒正娶!”
……这笨蛋!
等等,他又是怎么知道自己是女子的啊?
祝魏瞠目结舌,拳头紧握。
“适才之语说的随性了些,流景切莫挂怀!”
祝武好整以暇地打量着这二人截然不同的神态,打趣般轻笑,“大丈夫说一不二,怎么依你所言,这婚事还得看一小女子的想法?流景的脾气太好,朕反倒不好将这叛逆的女儿交到你手上了!”
还在试探!祝魏兀自焦急。
祝武言辞咄咄抛出了一大堆问题,又用着玩笑般轻率的语气绵里藏针,令南宫漠忘记了一个最初便该想清楚的问题:皇帝在知晓了她为女子后,若是赦免为何把人圈禁起来;若未赦免,又怎么可能心平气和为她议亲?
……这个她自己都未预料到的“同党”,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皇帝抓到了。
“与玦她谨慎勇敢、机变如神,如此个性漠万分喜欢,没有分毫不满意之处!”南宫漠腼腆笑了笑,郑重道:“我二人多年相守,亲密无间。如能修成正果……碧海青天,如斯而已。”
祝魏扶额,无话可说了。
皇帝低沉地笑了笑,拍案,“好!”
祝武自然不会迁怒于挚友的爱子南宫漠。于是他言笑晏晏,“眼下还有个棘手问题。欺君之罪可大可小,朕疼爱她然旁人未必不会拿此说道。是以魏儿这身份暂时不好公之于众,她仍需要留在宫中数月。”
他阴沉沉注视着祝魏。
“若是宫外那些人要去找她……流景可得拦着点,叫他们安心。”
祝魏心乱如麻,蹙眉垂眸。
*
五日后,皇帝又一次来到了这座宫殿。
用完晚膳无事可做,祝魏便聚精会神读书。读的是战国策,先前在司吾时东方秀给她一一讲过其中内容,只是这本书上的注解与他所诠释的版本又有区别。她津津有味地看着,愈发入迷,便也未能发觉有人悄无声息靠近。
祝武慢条斯理坐下。
手中信件展开时发出响声,身边人这才受惊般转身望了过来,于是慌忙放下书卷,跪地叩首:“参见父皇!”
皇帝未看她,只是将信放到了桌上,淡淡道:“你来看看。”
“是。”祝魏依言行事。
帝心难测。先前祝武同南宫漠离开后,这一连数日杳无音信。
祝魏最初惴惴不安焦虑惶恐,想方设法欲求见皇帝、澄清一番自己未向旁人诉诸此事、没有同谋。到后来只得作罢,无可奈何地适应着这无聊透顶的圈禁生活,心中烦闷更甚。
外头这些护卫不会在任何小事上为难她。诸如沐浴之类的情况,便会护送着她去另外的宫室。甚至就连她想练剑、射箭也行——只是那时他们会万分警戒地死守在旁,随时做好搏命的准备。
然除了满足她的需求外,这些人寡言谨慎,祝魏尝试搭话得不到任何反馈,再多试探也是无用功。
……她只能期盼着皇帝到来。
祝魏收敛思虑,拿起桌上信纸当即细看起来。
这封信写的不短,字里行间交代的信息量亦是相当庞大。只是越看其中内容,越是令她胆战心惊,读到最后,那明晃晃的落款彻底叫她死了心。
「——叶白」
祝武盯着她惨白的脸,语气意味深长,“这封信来得突然。叶儿远在荆州大营,倒是时刻挂怀着洛阳之事。你在宫中,眼下流景也不会去找他。那么究竟是谁泄露了消息?”
“……孩儿委实不知。父皇息怒!”祝魏转动眼珠,登时又跪地俯首。
——自然是东方秀的作为了。只可惜此罪并非寻常之罪,欺君本就是欺瞒皇帝私下相谋,他算计太多反应太快只会令祝武警觉,疑虑更深。
祝武不置可否。
他又将信纸拿了回来,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些文字,“叶儿一贯成熟懂事,这时候倒是会说几句撒娇话……你二人真是如出一辙。想要什么时恨不得使尽浑身解数,巧言令色。”
“过去你们同在军中形影不离。他长你些许年岁,也算是半个父兄了。”
他转而望向跪在地面的祝魏,颇为感慨地摇头,“朕原以为他是个忠厚良善的好孩子。然现在一看,兴许也有两幅面孔啊。”
祝魏冷汗涔涔,“是孩儿自作主张!”她弱弱抬眸,小心翼翼道:“前些日子入宫前那夜,魏曾向阿兄寄去书信一封。一时口无遮拦,说了几句忧思。”
“阿兄他心细如发,做事总要考虑周全。心中顾念父皇待他恩重如山,父子之情同样亲厚!想来是不愿见到您与我生出间隙,是以不明真相便执意来做解语花……却弄巧成拙!”她泪眼汪汪,默默拭泪。
祝武睥睨着她,面色冷淡,“魏儿眼中,朕已然昏聩了?流景知此事,叶儿也知道……过两日再跳出个谁?祝栀?南宫灯?你们知根知底合伙谋划,沆瀣一气翻云覆雨,何愁大事不成?”
他倏地起身,目光阴冷,“全然将国之法度、皇帝之威抛之脑后,罪该万死!”
祝魏忙重重叩首:“陛下息怒!”
祝武冷笑,大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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