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楠当然不是要跟商时序聊聊,他一直看着简飏。
烟夹在指间,一点火光落在石板路上,然后悄无声息地湮灭在黑暗里。
酒吧街有人正在唱北京一夜,正吼到了那句“不想再思量,你能否归来嘛”。覃楠轻笑了一声,不知道在笑什么。
简飏站在门口,他紧紧地抓着商时序的手,没回答。
他们实在没什么可聊的。如果不是龚泆舟自作主张,他连覃楠的面都不想再见,能和平吃完一顿饭已经是最大的妥协。
商时序却在这时慢慢抽出了自己的手,他对简飏道,“我去停车场等你。”
他和覃楠确实应该聊聊,有些事也必须彻底解决。
商时序不是木头,在后海花园,他能感觉简飏在看见覃楠的瞬间产生了情绪波动。惊怒伤心皆有,他没能像自己说的那样放下,又或是全然不计较。
毕竟他爱了这个人整整四年。
简飏似乎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带着醉意低下头看他,眼里有困惑浮了上来。
他不懂商时序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让他去和覃楠“聊聊”,但商时序已经退入了黑暗,一个人往巷子外的停车场走去。
简飏下意识要追,却听到身后的覃楠开了口。
“对不起。”
覃楠扔掉了烟,他依然靠在那里,皮鞋踩灭了地上的火星,深吸一口气道,“小飏,我想跟你道个歉。”
简飏僵住了,他停下了脚步,像是没想到覃楠要跟他说这个。
带了他六年,陪他拿下无数奖项,亦师亦父的教练。
也是吊着他四年,把懵懂炽热的感情玩弄于掌心的前暗恋对象,在他求婚的当晚给了一句迟来的道歉。
“不管你相不相信,我从来没有伤害你的想法。我们认识九年了,这九年我都在希望你可以过得更好,可以在滑雪上一直走下去。”
覃楠站在墙角昏暗的灯光下,却迟迟没有靠近简飏。
外面喧嚣,巷子里却只有他们两个在黑暗中面对面站着,每说一句话都像是割开一道陈年的伤疤。
覃楠平复了一下,有些自嘲地笑了。
他今年三十三岁,距离第一次在辽宁隆山见到简飏已经过去整整九年。他却依然记得十四岁的少年从雪坡上冲下来的模样。
像阵风似的,一队七个小孩就他控板最强,滑得最好。
简飏滑完后直接坐在了松软的雪地上,摘了雪镜对身边骂他莽撞的带教咯咯笑,自信又张扬。
彼时他站在一边和熟人聊天,听到队伍的声音往那边看了一眼。
就因为这一眼,他突然决定带简飏回崇礼,送他去更大的舞台。
身为一个运动员他有无数遗憾,而这样的遗憾在遇见简飏后渐渐消失。
他一度认为简飏是他的福星。
当十六岁的少年站在世锦赛的领奖台上对他举起奖牌时,覃楠的心情比自己拿了冠军还要激动。他在不远处的教练席拼命鼓掌,直到把掌心拍红也没停下。
然而在圣莫里茨的赛后宴上,简飏对他说了那样一番话。
他从小生活在多伦多,思想开放。中学时期就开始了第一段恋情,后来更是听过无数类型的表白,情感经历丰富。
简飏太单纯,自以为掩藏得很好,实则他隐蔽的剖白在自己面前无所遁形。
在听到“我会为你拿下世界冠军”以后,覃楠第一反应不是震惊,也不是接受或者拒绝,而是恐慌。
这是种让他脊背发凉的恐慌。
他归化回国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能出成绩。期间的沸雪,世锦,挑战杯赛事他一个接一个参加,结果却都不尽如人意。
后来年岁渐长,世界各地人才辈出,无论他怎么垂死挣扎,曾经的第一代BA先锋也逐渐泯然众人。
与此同时,伴随他的是网络上无数雪迷的责骂声。
他在役期间虽然没出亮眼的成绩,却因为外形帅气收到了很多体育品牌投来的橄榄枝。没人会拒绝金钱,覃楠也一样。
他是个俗人,喜欢他脸的人远比喜欢他滑雪的人要多,说明他还有商业价值,这就足够了。
于是他开始顶着业内铺天盖地的恶评继续表演,参加综艺,拍广告。但再强大的人也有被压垮的时候。
九年前他去辽宁隆山的那一天是打算和恩师告别的。
他实在是太累了,打算转行回加拿大过平静的生活,远离这些年的焦虑痛苦。
然后他遇到了简飏。
这个原本是他福星的少年,在圣莫里茨那一夜变成了他的噩梦。
滑雪队内严格禁止教练和学员产生感情,何况是同性。
简飏比他小整整十岁,正是荷尔蒙上头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
一旦东窗事发,没有人会苛责青春期的小孩,只会责怪他这个教练没教好,让简飏走了歪路。
“我是真的很害怕。”覃楠仰头看后海的天,北京有雾,看不见星星。
他头一次把自己剖开,血淋淋地放在简飏面前。
“我有时候在网上刷到自己的名字都会控制不住地发抖,生怕点进去又是无休止的辱骂,说我废物,说我占着名额不出成绩,说我不配做运动员。”
“你跟我说那些话的时候,我连自己会被怎样网暴都想好了。”覃楠眉间浮出痛苦的神色,他垂下头,不敢回想看见那些恶毒评价的日日夜夜。
“被崇礼扫地出门我不在乎,但我真的不想再面对那些恶言恶语了。”
“我当年也才二十多岁,被吓到之后想让你死心,但不想让你离开。所以我犯了浑,出了昏招。”
从瑞士回国后,他开始不断交往女友来告诉简飏他们不存在任何希望,又在简飏萌生退意抑或是比赛前夕给他一点甜头,维持住表面的平和。
二十多岁的覃楠头一次遇见这种情况,慌乱之余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这种行为会对简飏造成什么样的伤害。
也印证了网络上的话,他成了一个自私虚伪的恶人。
“但我想请你相信,我没想伤害你。那个时候你如果退出,实在太可惜了。”
覃楠说的是实话。
他赚的钱足够了,在简飏拿下银牌后名声也好了。他完全可以激流勇退回到加拿大过平静日子。
但他不想简飏的路走到一半就折在这。
简飏会有更高的成就,会成为世界顶级的U池运动员。
于是他只能在日复一日的训练中对简飏忽远忽近,勉强维持着摇摇欲坠的师徒关系。
简飏尊重他,没有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只是做着自己该做的事。他不再活泼开朗,性格变得沉闷安静。
后来覃楠发觉自己的心态先一步在这种畸形的关系中慢慢变了。
人心都是肉长的,何况是他带大的孩子。
他看到了无数次简飏失落的表情和队内调侃对方女友时他逃避的目光。
简飏有时训练结束会一个人坐在雪场上,变成了雪人还在看着远处的BA大跳台发呆。
他想给简飏一个拥抱,想替他拍掉落了满身的雪花,想吻那双冻得发白的嘴唇。
甚至有好几次他想不管不顾地冲上去,直接了当的和简飏说“我们在一起吧”。
然而每当他冒出这种疯狂的念头,都会想起从前被舆论压垮时蚀骨锥心的恐惧。
他是个懦夫,他做不到。
中法邀请赛上,Eric的暗示明显。他从没体验过同性,鬼使神差地答应了。
本来是你情我愿的露水情缘,最后却闹得很不好看。
对方崇尚opening relationships,分手后三番五次询问覃楠是否加入。
覃楠觉得荒诞无比,他在电话中和缠着他的Eric大吵一架,然后才想起身边还带着简飏。
简飏英文很好,他听懂了这通电话的内容。
覃楠没办法,只能装作无所谓糊弄过去。
他以为简飏会伤心赌气,毕竟自己宁可选择Eric一个陌生人也不选择他。
结果简飏的眼睛亮了,他居然重新燃起了斗志,像是有了什么期待似的。
阿斯本的赛场上,他真的拿到了一枚世界级的金牌,却也因此躺进了医院。
覃楠连看见简飏夺冠的喜悦都没有,他彻底慌了。
他跑前跑后办理手续,联络国内熟悉简飏腿伤的专家和简华州夫妇。
安排好了归国航班后,他已经连续十几个小时没有合眼。
还是科州州立大学的护士跑来告诉他病人睁开眼后第一件事就是寻找自己的教练。
覃楠火急火燎赶到了病房外。隔着玻璃,他看见了忍着剧痛却一脸高兴的小孩,最终没有走进去。
他出了医院,在科州找了一家酒馆喝得烂醉,然后跟个流浪汉一样蹲在路边痛哭。
异国的街头没有人认出他是谁,所以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宣泄压抑的情绪。
他在科州的大马路边做了一个决定。
回国后他答应了一个之前跟他表示过好感的女孩,并带着她去医院看了恢复了一些的简飏。
简飏坐在病床上,手边吊着水,眼中的情绪从茫然到震惊,最后变成了莫大的痛苦。这种痛苦也一样在凌迟着他,但他站在病房里,没有后悔。
他是简飏的教练,有些事情简飏下不了手,只能他来做。
“我们之间不该是那样的关系...今晚来也不是想给你添堵,我是真的想和你认真道个歉,单独约恐怕你也不愿意见我,我知道自己没什么资格奢求你的原谅。”
覃楠在后海把这些年犯下的过错娓娓道来。
“不过现在看到你入职崇礼,长大了,成熟了,还遇到了商先生......”他勉强笑了一下,没有选择说出自己那段深刻隐秘的暗恋。
没有意义。
不管是当年还是现在,都没什么意义。
“身为你曾经的教练,我很高兴。”
这个前夫哥比秋秋那个前夫哥好点,但好不到哪儿去。(我在说什么胡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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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58(覃楠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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