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的阴风卷着浓重的血腥气,此时已是夜上中天。
自皇甫千绝离开后,这已是楚温酒吐出的第三口血。
他蜷缩在潮湿的浮草堆里不住发抖,玄铁铁链的寒气顺着腕骨渗入肌肤。
体内的寒毒仿佛活物般顺着脊骨攀爬,让他忽冷忽热。
他忽而如置身冰天雪地之中,睫毛凝霜,仿佛连呼吸都带着冰渣;忽而又似五脏六腑都在灼烧,冷汗浸透了单薄的里衣。
隔壁牢房里,任知行仍在疯狂晃动铁链,发出“砰隆砰隆”的巨响。
“温酒,你怎么样了?”
任知行透过牢栏看到他蜷缩成一团,额角被冷汗浸得发亮,苍白的皮肤近乎透明。
这景象像针一样扎痛了他。
任知行的表情由冷硬变得柔和起来:
“别怪义父,当年我确实在楚家老宅。你父亲做的事自有他的报应,但那不是你的错。”
他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软:
“温酒,你听义父说,我对什么天元焚根本没兴趣。我这辈子俗人一个,只认钱——谁给银子我就为谁卖命,荣华富贵才是我的追求。”
“什么天元焚、地元焚,都不合老子胃口,我绝对不会掺和。”
“等此间事了了,我带你和你师姐找个地方隐居。”
“义父早就给你们攒够了下辈子花的银钱,咱们就做个逍遥富贵闲人。”
“你中的毒,义父拼了命也会想办法解了。”
任知行的声音低沉而带着安抚的力量。
楚温酒的意识已有些模糊,起初还能微微颤抖,此刻却像耗尽了力气,蜷缩成小小的一团,脸色毫无血色。
“温酒?”
任知行本以为楚温酒不过是心伤,他软声安慰,等他调息过来就好,谁知这景状完全不对。
任知行看着他这副模样,恍惚间想起当年在乱葬岗初见时,他也是这样小小的一团,中了毒受了重伤,浑身滚烫却又冷得发抖,像只受伤的幼兽。
下一刻,任知行敏锐的发现了楚温酒的不对劲,他的眼神陡然变得冷厉。
他猛地抬手运掌,全身气息自丹田翻涌而上。
随着一声闷哼,紧接着便是铁链崩裂的脆响。
他竟硬生生将左手肘关节反向折断,“咔嚓”声中骨骼错位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却凭着一股狠劲用断骨之力震碎了束缚的铁链。
“楚温酒!你给老子醒着!”
任知行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意,
“再不醒,老子就真跟你断绝父子关系了!”
断骨的脆响隔着墙壁传来,楚温酒勉强抬起头,突然一阵干呕,吐出一口浓黑的血。
他看着任知行手腕上的断骨和淋漓的鲜血,只觉一阵气急攻心。
紧接着,任知行拧断另一只镣铐,一掌劈开了牢房的木门。
守在外面的守卫猝不及防,匆匆涌来的几人被他一掌击中,沾到他血迹的瞬间便痛苦地翻滚在地。
任知行眼神冷冽如冰,一脚踹开楚温酒的牢门,用完好的右手持剑。
仅用三成力便斩断了他腕间的铁链,随即将人揽进怀里。
“别睡!”任知行的声音低沉而急促。
“义父……你疯了……”
楚温酒的声音闷在他胸口,带着气急攻心的虚弱,挣扎着想要推开他,却被抱得更紧。
任知行面色冷厉地掏出一颗药丸塞进他口中,楚温酒用舌头抵住不肯吞咽,这是他义父的救命药。
任知行便抬起他的下巴,强硬地让他咽了下去:
“逆子,你是真想被我逐出血影楼是吧?别废话了,快把药给我吃了!”
任知行逼着楚温酒服下药丸后,状态更好,暴喝一声提剑杀向围拢的守卫。
他此刻宛如杀神附体,剑光过处,守卫们如同被剁的萝卜白菜般纷纷倒地。
当地牢的大门轰然洞开时,任知行已浑身浴血,他将楚温酒背在身后,一步步踏出血泊。
今夜的守卫异常薄弱,显然是为明日的武林盟会做了部署,这恰好给了任知行带楚温酒逃离的机会。
逃出武林盟地界后,楚温酒在他背上虚弱地开口:
“义父,放我下来……皇甫千绝一定是故意放我们走的。”
“别说话。”
任知行闷着声音,他此刻气血逆行,正以燃烧生命为代价催发内力,他将楚温酒护在身后,警惕地注视着前方。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飞身落下,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来者仙风道骨,手持半旧拂尘,正是清虚道长。
他身后跟着一身白色道袍的林闻水。
清虚道长的道袍在月光下宛如雪白的云絮,层层叠叠。
当他看清眼前两人的面容时,半晌,瞳孔骤然收缩。
“等等,你……留下。”
林闻水目光如炬,打量着这两人,想着师尊的这个“你”到底是谁!很快,他反应了过来,长剑直指任知行身后的楚温酒,道:
“师尊,此人背着的便是照夜,那背他的这位定是他的同伙,看打扮,当是血影楼楼主任前辈。”
他打量着清虚道长的神色有些迟疑地继续道:
“师尊,观其景状,这两人必然是经历了一番苦战,从武林盟逃出来的,盛师弟此前便是一路与照夜同行,怕是受其迷惑,此人,或……不可留?”
任知行却不想与这两人纠缠,低着头并不答话,往前挥了一剑。
崖边的松柏仿佛被剑气削去半边,月光被云层遮蔽大半,只照亮任知行身上斑驳的血迹。
清虚道长飞身而下,雪色道袍翻卷如浪,拦住任知行的去路。
“你还活着?”他淡声道。
二十年的光阴在他眉间刻下深浅不一的痕迹。
他依旧年轻威严,更多的是,多了庄重。
清虚道长看着任知行手腕处衣袖上的淋漓的鲜血,眼中闪过复杂的寒芒。
夜风呼啸而过,任知行的兜帽被吹开,脸上的人皮面具已裂开了一小块,他无所谓地撕开,抬眼时,露出的正是当年烟雨江南里清虚道长最熟悉的那双单凤眼。
“兄长,好久不见。”
任知行忽然轻笑,声音里带着一些湿意。
“果然是你。”
清虚道长面容骤冷,握着拂尘的手指微微颤抖。
眼前这人手腕骨骼断裂处仍在渗血,月光照亮他面具碎裂后露出的狰狞剑痕,那是二十年前杏花树下不曾有的印记。
“师尊!”
林闻水急声欲言,有些搞不清楚状况,却被清虚道长挥手打断。
清虚道长上前半步,拂尘扫开夜风里的血腥气,直勾勾盯着任知行:
“你入了血影楼?你是血影楼楼主?你到底在做什么?”
“任知行,血影楼楼主,这是师尊故人?”
林闻水抬头打量着眼前景状,有些哑然,站在原地没有动。
这人燃尽内力,显然已是强弩之末,心脉断绝只在顷刻之间。
“我在做该做的事。”
任知行将背上的楚温酒护得更紧,手上受伤之处的血滴在少年衣襟上,洇开一朵朵暗红的花。
“兄长,你不也是在做自己要做的事吗?”
清虚道长面色冷峻,忽然伸手去探他脉搏,却被任知行后退避开,“别碰他。”
任知行有些焦急地喊道。
楚温酒睁开了眼,虚弱地喊了声“师父”,挣扎着想要下来。
任知行已是力竭,放下了他,还是谨慎地拦在了楚温酒前面。
清虚道长的眉眼一滞,露出危险地寒芒,白发自道袍领口散落,眼神在触及任知行视线的刹那凝住了。
眼前人的眼瞳是陌生的,与记忆中那个在杏花树下抚琴的青年完全不一样了。
他警惕地看着他。
清虚道长罢了手。
也对,这么多年了。
“一别二十年,”任知行的声音突然疲惫下来。
“未料生死关头还能见兄长一面。”
“望师兄念及昔日兄弟旧情,放我和我的义子离开此地。”
“住口!”
清虚道长眉眼间情绪内敛幽深,让人看不清他在想什么。
忽而,他抬手扣住任知行的手腕。
“你干什么?”
楚温酒挣扎着往前扑,却被拂尘扫开。
看到清虚道长似乎没有恶意他才止了动作。
内力如潮涌般灌入任知行命门,“你不会死。”
清虚道长的道袍在崖边罡风中猎猎作响,二人周身渐渐泛起金芒。
任知行却突然咳出血沫来,视线落在道长手中陈旧的拂尘上:
“兄长这拂尘,该换了,旧东西就不该留着。”
“少说话!”清虚道长从怀中掏出玉瓶,将丹药强行塞入他口中,
“你收了逆转的功法!闻水,你看好他义子!”
楚温酒瘫坐在地,指尖死死攥住任知行的衣角。
他从未想过,血影楼里杀伐果断的义父,竟与昆仑派掌门有这般渊源。
此刻任知行的血正顺着他袖口滴落,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兄长不必白费力气了,已经太迟了……”
任知行忽然笑起来。
“我是活够了,活了这么久,早已经活够了,就是放不下,我这不省心的儿子和我那女儿。若是有一日你看见他们,还望帮我照顾一二。”
他轻轻拍着楚温酒的背,然后对他说:“找到你师姐,替我护着她。”
“不行,你不准死!”
清虚道长的声音陡然拔高,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怒意,
“我们还未曾辨说明白,你现在却要把自己耗死在这?”
任知行苦笑了一声:“道不同不行为谋,我们本来就该分道扬镳的。”
当年一个说要做暗夜里的王,在黑暗里行走。一个选择回山继承昆仑,从此分道扬镳,都是宿命。也都得偿所愿了。
“分道扬镳……”
清虚道长重复着这四字,然后冷漠地笑了声。
任知行将楚温酒护在身后,伤处的血滴在了楚温酒的身上,一像是燃起了一朵朵的花。
当年江南一别,而今已然散在天涯。
“兄长,你我兄弟一场,如今能再见,也算了结因果。”
任知行将楚温酒护在身后,抬眼看向了眼前两人。
“清虚道长,最后卖我一个人情吧,我来世还你。”
“什么意思?”清虚道长面容冷厉严肃,浮尘扫过。
任知行脸色却变得坦然。
“帮我义子离开这里。”
“不行,义父……我哪里也不去。”
楚温酒满脸流泪地看着任知行,求他不要走,求他不要死。
这世上给他留下的东西不多了,父亲,母亲,他的家人一个个都在离他而去。
他来到了血影楼,有了义父,有了寒蜩师姐,义父而今要离自己而去,想到这,他根本无法接受。
任知行脸上的态度却变得坦然,他忽然推开了清虚为他源源不断输送内力的手,然后转向楚温酒。
青年早已泪流满面,双手死死抓住义父的手腕,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你记住,别搅进那潭浑水。”
任知行的声音越来越轻,“你一生执念报仇,是我错了,是我不该,不该让你接这个任务……”
“义父!”
楚温酒的呜咽卡在喉咙里,眼前浮现出血影楼里义父教他使毒的画面,浮现出每次受伤后那人沉默递来的伤药。
楚温酒牢牢地握住了任知行的手,已经是泣不成声。
他双目赤红,全身都在发着抖,握住任知行的右手。
任知行已是极度的虚弱,“去找你师姐,去找寒蜩,把我葬在能吹风听雨听鸟叫的地方。”
任知行的指尖擦过他眼角的泪。
“我每次都说你不如你师姐,都是骗你的。其实你这样,就很好。”
“杀人可以是生意,但要无愧于心……最后一句,藏好你的心,不要轻易动心,否则,会害死身边的人……”
他忽然顿了顿,像是用尽最后力气:
“这是上半句,其实下半句我一直没说……”
“若是无可奈何动心了,那么便坚定不移的信任他,别害怕走错路,也别害怕变化。”
“永远记得:你是谁,会如何,永远都只有你自己能决定。”
“你就是你,只有你自己才能定义自己,永远只有你自己才能决定……”
“记住了,我都记住了。”
楚温酒已是泣不成声。
任知行垂落的指尖,还凝着未说完的半句话,被呼啸的山风卷成细碎的血沫,消散在沉沉夜色里。
楚温酒抱起任知行,却发现他已渐渐没了呼吸。
青年猩红的瞳孔里映着崖边坠落的夜色,喉间发出困兽般的悲鸣,一口鲜血登时喷了出来,下一秒便彻底昏厥在地。
而转眼间,远处突然传来密集的脚步声,似雨滴般噼里啪啦,武林盟弟子举着火把蜂拥而至,兵刃在月光下闪着寒光。
片刻便围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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