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选择

楚温酒抱着昏迷的寒蜩,缓缓起身。

他的头低垂着,凌乱的发丝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精致的下颌与沾着血污的脖颈。

鲜血在衣襟上晕开,像一朵朵暗红的花。

他缓缓抬头,双眼布满血丝,猩红得骇人,死死盯着挡在身前的各门派弟子,周身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恐怖气息。

“让开。”

他低低地说了一句,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

他一步一步,抱着寒蜩,踏过染血的庭院。

每一步都沉重如铅,地上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

他的气势迫人,一时众人竟都未反应过来。

“站住!”皇甫千绝厉喝一声,紫蟒翻飞,袍角如刃。

他强行从被众人围攻的狂怒中抽出一丝理智,目光如刀,直指楚温酒。

“各位今日是一定要皇甫给个说法吗?我给!”

“但是现在各位还是分不清轻重缓急吗?”

皇甫千绝冷声喝道:“是真的都不想要天元焚再现世了?”

“寒蜩无故伤人,照夜更是如此,两人是血影楼刺客,手上沾满江湖同门的血。这两人,一个都不能走!”

“天元焚下落不明,血影楼和幽冥教蛇鼠一窝,已然蛰伏。”

他声音冷冽,字字如冰,“今日若放他们离去,便是纵虎归山!”

“孰轻孰重,各位仔细思量!!”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语气忽然一转,带着几分悲悯:

“诸位试想,若今日遂了这女刺客的心愿,正道相杀,同室操戈,亲者痛,仇者快,只会让天元焚永沉江湖,再不见天日。”

“我皇甫千绝行得正,坐得直,虽是受人诬陷,但自是不怕与各位一战。只是……这番怕是遂了小人所愿。”

话音落下,众人神色微动。

清风派掌门莫子豪率先拱手:“既如此,大家都冷静下来,不就是为了查明真相和找出天元焚的下落吗?自然不能只听寒蜩的一面之词,必须先将人留下,查明真相再说。”

刀剑出鞘,寒光交错。

各门派弟子围成一道铜墙铁壁,拦在楚温酒身前。

阁楼高台之上,清虚道长端坐如松,指尖拈着一枚白玉棋子,目光平静地落在寒蜩与楚温酒身上。

他淡淡扫了一眼被众人围困,脸色铁青的皇甫千绝,又收回目光,看向身旁失魂落魄的林闻水。

问道,“你很着急吗?”

林闻水回过神来,低下头掩住眼中的情绪。

“弟子……送药……已了结当年恩怨。”

“寒蜩生死,与弟子……再无关系。”

“现在只是在想,非尘……此等景状,若是……非尘在场,他会如何做。”

“哦?”清虚淡淡开口。

“你师弟不在,那就先……静观其变吧。”

“啪嗒”一声脆响,白玉棋子在清虚的指间碎成齑粉,无声无息地落入棋盘,风一吹,消散无踪。

清虚道长抬手轻拂,仿佛只是掸去一点尘埃。

人群忽然骚动起来。

玲珑玉杵耳坠相撞的清脆声由远及近,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

药王谷谷主苏怀夕快步而来,一袭素衣,眉目清冷,身后跟着昆仑弟子盛麦冬。

她无视剑拔弩张的气氛,目光径直锁住楚温酒怀中气息奄奄的寒蜩。

楚温酒猩红的眼眸中,忽然迸出一丝微弱却灼人的光,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苏谷主……”他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从未有过的脆弱,“求你……救救我师姐。”

苏怀夕抬眼看他,眸光微动。

眼前这个向来狡黠阴鸷冷漠如冰难见真心的千面公子,竟也会露出这样真情实意的脆弱,竟也有这般不堪一击的模样。

但容不得她多思量了,她看了楚温酒一眼,只觉得心里沉重哽咽。

她快步上前,两指搭上寒蜩冰冷的手腕,翻开她的眼睑,指尖凝聚内力探向心脉。

她的眉头越蹙越紧,脸色凝重如冰。

片刻后,她收回手,郑重看向楚温酒,语气不容置疑:

“你师姐的伤太重了,箭中脏腑,此地杀气冲天,浊气侵体,对她百害无利。我暂时护住她心脉,但是快去安静的环境中,准备拔箭。”

她转向皇甫千绝:“皇甫盟主若想查明真相,便该先救醒她。请容我将人移至安静洁净之地,我要立刻施针。”

她转头吩咐盛麦冬:

“半夏三钱,人参四两,零陵香三钱,灵芝二两速速煎水送来。”

“寒蜩可以走,楚温酒必须留下!”

一声爆喝炸响,几个与血影有仇的小门派掌门同时发难,刀剑直指楚温酒。

“照夜!还我师兄命来!”

“妖人,想金蝉脱壳?不说出天元焚的下落,休想离开!”

寒光再起,杀意如潮。

楚温酒将寒蜩护得更紧,眼神从微弱的光凝聚成锋刃,最终化作一片冷然。

他低头看着寒蜩苍白如纸的脸,指尖轻轻擦去她唇角的血迹。

“天元焚在哪?快说!”一个青城派长老面目狰狞,长剑直刺楚温酒后心,又快又狠,角度刁钻。

剑尖离衣不过寸许。

千钧一发之际,忽听破风之声,一道黑影如离弦之箭,悍然插入剑光与楚温酒之间。

当——!

金铁交击的巨响炸开,震得众人耳膜生疼,树叶簌簌从檐角震落。

来人双袖鼓荡,掌中未出鞘的长剑横挡。

“铛”一声震开利刃。

那人身形挺拔,如一座陡然拔起不可逾越的高山。雪色衣角翻飞,寒光流转,生生挡下致命一击。

“盛非尘!”

有人惊呼。

来人眸光却冷如霜雪。

盛非尘手中那柄“流光”甚至尚未出鞘,仅以剑鞘一格,便精准地截住了青城派长老偷袭的致命一剑。

剑鞘与剑锋相触的刹那,狂暴的反震之力沿着剑身倒卷,那长老虎口崩裂,鲜血迸溅,长剑脱手飞旋。

“锵啷”一声斜插入石壁之中,剑柄犹自震颤不休。

是盛非尘!

楚温酒抬眸,隔着漫天落叶与猩红血色,一眼便看见那道挡在自己身前的挺拔背影。

他的心脏像被一只无比冰凉的手骤然攥紧。

酸涩,愧疚,惶惑,五味杂陈,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盛非尘将所有的危机都挡在在他身前,身形挺拔如剑,他神情镇定自若,一如往常一般,凝重镇定,只是脸色略微苍白。

雪色金丝祥云纹交织的劲装贵气十足,强大无匹,被风掀起,露出后背隐约渗出的暗红。

这人怕是旧伤未愈,又受了新伤。

好像和他在一起之后,他总是受伤。

楚温酒低垂眉眼,心里涩涩的,他离得极近,甚至能听见盛非尘呼吸里压抑的急促,能看见他鬓角渗出的细密冷汗,在苍白皮肤上格外显眼。

楚温酒心脏好似被针扎了一般,这人,本就,重伤在身……

“盛非尘,你做什么?”

“盛大侠,你这是何意?”

“盛大侠不是皇甫盟主的外甥吗?怎会袒护血影楼妖人!”

“难道真如刺客寒蜩所言,皇甫盟主欲杀人灭口?”

质疑,怒喝,猜测……

声浪一重高过一重,如潮水拍岸。

方才还同仇敌忾的各派弟子,此刻将矛头齐刷刷对准了盛非尘。

一句比一句难听的话,像淬了毒的箭矢,铺天盖地射向那道孤峭的背影。

“非尘,你到底是哪一边的,为何护着那两个刺客?”

“盛非尘,你做什么?”

连那些掌门前辈们,亦是不解。

盛非尘没有回头,没有辩解。

他只是缓缓转身,目光越过众人,径直落在楚温酒脸上。

那双素来沉静如渊的眸子,此刻翻涌着深沉如夜色的情绪,仿佛将所有难言的痛楚、不舍、决绝,一并凝成了浓墨,再一笔一笔,描摹在楚温酒的瞳孔深处。

他将所有的情绪都凝滞在其中,然后用淡墨赋予色彩。

“诸位今日是为武林盟而来,亦是为天元焚而来。”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压过了漫天喧嚣。

“而今武林盟遭魔教偷袭,西北幽冥教卷土重来,正是江湖动荡之际。”

话音落下,他再度转身,面向楚温酒。

“血影楼纵使有错,但江湖向来没有灭门的规矩,寒蜩姑娘所言尚不知真假,但非尘断言,我舅舅一心为武林盟,一心为江湖正道武林,是决计不会独占天元焚的,这其中怕是有什么误会。”

“而今寒蜩姑娘身受重伤,当务之急是救人才是。各位想要天元焚的下落,那寒蜩和照夜必须要先活着,各位就应该分清楚事情的轻重缓急。”

“事情未水落石出,天元焚尚不知所踪,诸位却急急要人性命,究竟所图为何?”

众人听罢,似乎是找寻了些理智。

此前被盛非尘重伤的青城派长老愤恨怒骂道:

“说这么多冠冕堂皇的话,还不是为了护住这两个刺客,莫不是正如小道消息所言,你与这两姐弟有什么露水情缘,这才这么护着?”

这话一出,顿时群情激奋,众人议论纷纷,所有人的情绪再次被点燃。

盛非尘眉目一暗,杀气纵生,却依旧是保护的姿势,站在了楚温酒面前。

可谁知转瞬之间,冰蚕丝出鞘锐不可当,如银蛇窜出,转瞬即至,割断了那长老的一条臂膀。

在那长老的痛喊声中,周边所有人立刻利剑出鞘,警惕地望着楚温酒的方向。

盛非尘眉目深沉如渊,不动如山。

苏怀夕和盛麦冬站在他身边,对峙着身边的人。

一切都太快了。

楚温酒看到此番景状,却只露出了一个笑容,这笑容很是纯粹,倒显得有些稚气十足,他走到了盛非尘的身后,这一次,他的声音低哑得近乎耳语,只他们二人能听见。

“这一次,盛大侠,你准备怎么办?”

盛非尘与周边所有人对峙着,身形僵硬了一瞬,没有说话。

楚温酒冰冷的笑了笑,然后他说:“那晚……我知道是你。”

“而我,对你,都是演的,都是假的。”

说出来的这短短几个字,像一把薄刃,生生剖开盛非尘的心脏。

楚温酒脸上神情未变,心中好似被刀尖刺中一般,心脏被挤压得喘不过气来……

他想起了这些日子的纠缠,眼中满是疲惫和决绝。

楚温酒抱着寒蜩,终于抬起了眼。

他看着眼前这个挡在自己身前,拦住所有恶意的男人。

这人脸色苍白,却依旧挺直了背,像一座巍峨的高山。

看着他眼中那复杂难言的情绪,楚温酒忽然觉得,内心一片冰冷荒芜。

他的心像是燃起了火焰而又瞬间燃尽而成了一片灰烬,纠缠了这么久,像是一场漫长而痛苦的噩梦。

该醒了,也该散了。

盛非尘,这人,他生来就该光风霁月的立于人前,当他惊才绝艳的正道大侠,接受艳羡,接受所有的赞誉,而不是彻底身败名裂,被自己拖入深渊。

楚温酒看着他苍白脸色,难掩复杂情绪。

“呵,”他短暂地轻笑了一声,看着盛非尘后背伤口处渐渐漫溢开来的血色痕迹。

他想起那些暗夜里的纠缠,想起盛非尘曾在他耳畔低声唤过的名字,想起自己亲手布下的杀局……心脏像被刀尖刺中,疼得他几乎弯下腰去。

眼中疲惫与决绝交织,最终凝成一片荒芜。

终于下定决心来。

楚温酒垂眸,看向怀中昏迷的寒蜩。

师姐脸色惨白,睫毛上微颤,仿佛随时会碎成尘埃,他没有时间了。

他深吸一口气,将寒蜩轻柔却坚决地送入苏怀夕臂弯。

苏怀夕一怔,下意识接住,漂亮的眉眼间掠过一丝愕然。

下一瞬,楚温酒上前两步,与盛非尘不过咫尺。

他伸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出了盛非尘腰侧那柄闻名天下的“流光”。

剑身甫一出鞘,清光如月,映得雪地惨白。盛非尘不设防,亦或者说——他从未想过要防备眼前这个人。

再下一瞬,他做出了一个让众人都石破天惊的动作。

噗嗤——!!!

冰冷的剑刃没入血肉,精准地避开心脏,却足够深!足够狠!

鲜血喷涌,溅在楚温酒苍白的脸颊,像雪地里骤然绽开的红梅。

盛非尘高大的身躯猛地一僵,缓缓低头,看向胸前那柄自己曾握过无数次的剑,又抬头,看向执剑之人。

“温酒……”

他喃喃,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震惊,痛楚,不解,还有更深更沉的情绪,在眼底汇成汹涌的海。

楚温酒却只是冷冷看他,眸底荒原万里,无爱亦无恨,只有斩断一切的漠然。

“这样,我们之间的交易便两清了。”

他用极其轻的声音说了句:

“抱歉,我选我师姐。”

他的声音平静得近乎残忍,像一把钝刀,缓慢而坚定地割开两人之间最后一丝牵连。好似只是在陈述一件,与他无关的事情。

一时间,时间好似停滞了一般,周围的气氛如同死一般安静,众人愕然地立在原地,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在众人惊疑的目光之下,楚温酒没有半分犹豫。

“我与你们盛大侠,什么关系都没有,你们想要天元焚,那就救我师姐,我师姐活着,天元焚的下落我拱手而献。”

“否则,谁也别想看到天元焚现世。”

盛非尘张了张口,未及出声,一股瘀血已冲至喉头。

心脏里是极致的痛楚,他眼前一黑,身子前倾,鲜血喷洒在楚温酒衣襟,殷红刺目。

随后,所有力气仿佛被这一剑抽空,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直挺挺向后倒去。

“师兄……!!!”

盛麦冬嘶吼着扑来,双臂接住盛非尘倒下的身体。

少年眼眶通红,抬头看向楚温酒的目光,恨毒如蛇。

他知道这个人是个虽有时无赖,卑鄙,但总的来说算得上是个善良的好人。

但是,他为何要这样对师兄!

他不能理解,也无法接受!

楚温酒却不再看任何人。

他转身,不看倒地的盛非尘,也不看怨毒的盛麦冬,目光掠过苏怀夕与寒蜩,掠过惊骇欲绝的众人,掠过漫天飞卷的树叶,最终落在远处苍茫的天际上。

四周阒静无声,他的背影亦无声,像一柄折断的剑,孤独而决绝。

苏怀夕扫了一眼地上的盛非尘,眉头紧蹙。

然后她抬眸,看向了楚温酒的背影,眸色深沉,眼中惊疑未改,半晌方才镇定下来。

“此番,该如何收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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