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温酒在众人惊骇失神的刹那,已将寒蜩迅速而稳当地背起。
他的动作迅捷异常,丝毫不见忧伤之态。
他看也不看倒地的盛非尘,也不理会满场的死寂,背着寒蜩就要冲破最后的阻碍。
然后下一刻,冰蚕丝从他手腕中如银蛇一般窜出,缠住了苏怀夕的脖子。
他声音冷漠而镇定:“苏谷主,劳烦跟我走一趟。”
苏怀夕又扫了一眼倒地的盛非尘,然后神情镇定地跟在了他的身后。
“我跟你走。”
然后她对皇甫千绝喊了一声,“皇甫盟主,借静室一用。”
皇甫千绝沉默不语,似在思量。
“师兄!”
盛麦冬抱着犹在吐血,脸色惨青如纸的盛非尘,急得双目赤红,声音都变了调。
“护着他们走,我没事。”
盛非尘看着楚温酒的背影,轻声对盛麦冬说。
眼看着楚温酒背着人就要走,而周围的武林子弟和各派弟子似乎反应过来,又要立马阻拦。盛麦冬心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噌”的一声彻底崩断。
“苏谷主!”他怒喝一声,猛地站起身来。
平日里眼睛清澈明亮的少年,此刻的眼眸中燃烧着狂怒的火焰。他周身爆发出与他年龄不符的凛冽剑气,一步踏前,抢在楚温酒之前,挡住了所有可能的去路。
“你带你师姐走,”盛麦冬的嗓音因愤怒而嘶哑,却字字如钉。
“苏谷主留下,治我师兄!”
话音未落,竟还有不要命的江湖子弟刀剑出鞘,拦在几人去路。刀尖颤抖,映着他们眼底的贪婪与惧意。
“谁敢来!”盛麦冬厉喝一声,声音陡然拔高,清亮中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
他手腕一震,“沧啷”一声龙吟,背负的玄铁重剑悍然出鞘。
沉重的剑锋直指前方,剑气激荡。
重剑无锋,却在少年手中劈开呼啸的风,剑尖所指,地面石板寸寸龟裂,那姿态竟隐隐有盛非尘当年初露锋芒时的孤绝与锐利。
玄铁重剑出鞘,必定饮血!
“来人,快些来人!”皇甫千绝双目紧蹙,眉眼凌厉,紧张地看着盛非尘。
很快,就有医者上去包扎。
“让他们去静室吧,舅舅,我没事。”
盛非尘淡淡开口,目光扫过众人,又看向盛麦冬,再次郑重地重复一句,无比认真:“麦冬,我没事!”
“师兄!”
盛麦冬嘶声怒吼,剑尖因为心绪过于激动而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极度的愤怒和焦急。
半晌,他听了盛非尘的话,转而将玄铁重剑指向周围的人群。
“各位前辈,在此,小子僭越,我师兄是朗月清泉般的大侠人物,但我却是朽木一块的地痞小儿。”
少年声音尚带稚嫩,却冷得像雪夜铁,“谁再敢上前一步……”
他剑锋下压,剑气在地面划出一道更深的裂口,“休怪我剑下无情。”
他这般不要命的气势,竟真将蠢蠢欲动的人群震住了一瞬。
楚温酒背着寒蜩,在冰蚕丝的威胁下,带着苏怀夕极速往庭院之外掠去。
楚温酒背着寒蜩的脚步并未停顿,但在掠过房檐时,他回头那极其短暂地扫过了盛非尘苍白如纸的脸。
因为他的那一剑,盛非尘的伤口撕裂,此刻在胸口伤处正渗出大片的暗红。
更刺目的是他那伤口附近有几道衣衫被撕裂,依稀可见狰狞可辨的痕迹。
楚温酒呼吸好似停顿了一瞬。
……那是鞭痕?
他的瞳孔微微一缩,随即眼底的冰寒似乎更深了一层。
再无波澜。
他背着人迅速消失在了回廊的尽头,而苏怀夕紧随其后,跟着他离开,没有丝毫的犹疑。
盛非尘在盛麦冬的搀扶下,勉强稳住了身形。
伤口的剧痛还是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他嘴角溢出的淤血,染红了他的霜色衣衫。
他片刻调息之后,推开了盛麦冬搀扶的手,走到了阴晴不定的皇甫千绝面前。
“舅舅,空隆法师,白静师太,还有各位前辈。”
他声音嘶哑,虚弱,却带着一份不容置疑,字字清晰:
“我盛非尘,以我自身性命担保……”
他深吸一口气,压住翻腾的气血,目光扫向了惊疑不定的众人,最后落在了皇甫千绝的脸上。
“照夜是我的挚友。”
“挚友”二字,他咬得极重,反而带着一种近乎不清白的意味。
“他身上绝无天元焚,他也不并不知晓那东西如今身在何处。血影楼已被剿灭,天元焚不知所踪,而此物……”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却坚定,“亦不在我舅舅手中。”
“我万般猜度,而今这般,怕是我们都着了别人的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今日之事,疑点重重,恳请诸位莫要被有心之人利用才是。”
“舅舅,您要洗清身上的污水,那么,寒蜩两姐弟,就一定要活下去。”
纵使重伤至此,他依旧是那般光风霁月,惊才绝艳的模样。他脸色苍白如纸,但他依旧强撑着挺直脊梁,目光灼灼地盯着众人,片刻不退。
“盛贤侄,你莫不是被那血影楼的妖人蛊惑了?”
点苍派的李堂主踏前一步,指着楚温酒消失的方向,厉声喝道,“他方才刺你一剑,这分明就是魔教的做派,过河拆桥,你竟还为他说话!”
“就是,盛贤侄,你与皇甫家主乃是至亲,血浓于水,岂能因为一个魔教妖人而伤了自家和气?反而来要挟你舅舅?”朱长老也在一旁帮腔。
盛非尘的脸色微微一沉,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如剑,扫过众人。
盛非尘笑了。那笑极淡,像雪面上裂开的一道细纹,带着自嘲与倦意。
“和气?”他轻声反问,目光扫过众人,声音低却清晰。
“若和气需以无辜之血祭献,这和气不要也罢。”
他抬手,按住胸口伤处,点了两处大穴,血从指缝溢出,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一般。
而空隆法师和白静师太,以及一众掌权者,却把盛非尘的话听进了心里。
皇甫千绝看着盛非尘的模样,那双阴鸷的眼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
他袖中的手指紧握成拳,指甲狠狠地嵌入手心。
流黄无声息地靠近了一步,捂着胸口,在他耳边低语:
“家主,众怒难犯。少主受伤,而那小崽子估计也被逼疯了。既被血影楼攀咬,我们不如以退为进?”
皇甫千绝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住翻腾的怒意,脸上硬生生地挤出一丝沉痛和无奈。
他抬手示意众人安静,疲惫地摆摆手,目光复杂的看向盛非尘:“非尘,舅舅知你重情义,但你终究太过年轻,易受人蒙蔽蛊惑。”
他转而面向众人,声音提高,带着一种清者自清的坦荡,与刚刚那个愤怒到极致的武林盟主判若两人。
“诸位英雄,今日之事,千绝自恃百口莫辩,但皇甫世家百年清誉,天地可鉴。既然非尘以性命相保,皇甫家便也以性命相报。”
“焚尊炉并未在我身上,但我身上确实有一块玉珏。这块玉珏是我皇甫家世代相传的传家宝。那女刺客所说的天元焚,怕是因为此物。此物没有什么奇特之处,只是那花纹好似与焚尊炉有些相似。但我并未亲眼见过焚尊炉,不敢轻易下定论。”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沉:
“我之所以暴怒,是因为愤怒至极!”
“我皇甫家家风严谨,那血影刺客随口攀诬,我怎能忍?今日,我放他们离去,并非因为我理亏,抑或是想杀人灭口。我相信是非曲直自有公论。”
“千绝在此立誓,定会查明真相,找回焚尊炉,给天下英雄一个交代。”
这般以退为进,顾全大局的姿态,倒真让一部分人信服。而一部分江湖人士已经动摇了起来,觉得事情或许真有隐情。
“皇甫盟主都这样说了,我们还有什么不信的呢?我们便静待事情如何发展吧。”有人开口。
“只是那两人身上背着天元焚的线索,不能放走。”有人补充。
皇甫千绝点头:“我早就与苏谷主有个约定,苏谷主也应当有此考量。放心吧,各位,苏谷主一定会用心治疗。”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气氛稍缓之时,一个平和却又极具威严的声音响起。
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所有的嘈杂。
清虚道长不知何时已从楼阁高台走下,半旧的拂尘搭在臂弯,步履从容,仙风道骨。
他走到庭院中央,目光平静地扫视众人,最后落在了皇甫千绝和盛非尘身上,带着一种超然物外的悲悯。
“贫道本不欲过问江湖俗事,但近日血光冲霄,冤孽纠缠,于心不忍。”
他缓缓开口,声音如同山涧中的潺潺清泉,抚平众人的杀戮和躁动。
“非尘是我的弟子,这样来看,我不可置身事外。皇甫盟主相邀我来参加此次盟会,我既已出昆仑山,自当以江湖武林为重。”
“而刚刚那位小友。”
他用手指了指楚温酒刚刚消失的方向,“非尘为何会以性命为他担保,我是清楚的。因为那位小友已把至宝送给了非尘。此等挚友,非尘自要以性命相护。
他顿了顿,道:“这便是江湖侠义。”
众人听罢,皆是一愣,而盛非尘也是一脸不明所以。
清虚道长微微示意,林闻水面色铁青地走过去,搀扶着盛非尘,然后顺手取下了盛非尘腰间挂着的锦囊,从里面取出了一个什么东西,把它递给了清虚道长。
清虚道长伸出手,被他托在掌心的是一块约莫半个手掌大小,通体剔透如冰,内里仿佛有流云霞光氤氲流转的玉珏。
那形制和纹路繁复细致。
空隆法师惊讶道:“这莫不就是天元焚的钥匙——天元珏?”
盛非尘一愣。
清虚道长缓缓点头:“此物,是照夜小友赠予小徒之物,各位想,把如此重要的东西相托,我徒儿如何不能以性命相护?”
“而换言之,他既已送出如此重要之物,焚尊炉想必也不在他身上。”
“而那位小友的师姐心脉已绝,时日无多。各位得饶人处且饶人才是。”
清虚道长继续补充道,“天元珏据说有三块,而今,这里一块,皇甫盟主家传一块。而现在,重要的是找回那第三块天元焚和焚尊炉才是。如此,天元焚,方能重归于世。”
满场哗然,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了清虚道长手中的那枚小小的玉珏之上。
皇甫千绝的脸色瞬间一凝,他盯着那块玉珏,眼中闪过一瞬的贪婪和一丝被截胡的暴怒。
而盛非尘看着那玉珏,只觉得心跳仿若擂鼓,出神地又想起了那个人。
原来那一晚上,他便将这件既能决定他性命的东西,放在自己的手上。
他对他,并不是绝情至此。
他早已性命相托。
盛非尘捂着胸口,内心震荡不已,心跳不止,好似一下子从地狱升到了天堂,明白过来之后才发现……
那人,竟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掌控了自己的喜怒。
一时,他只觉得郁气皆散,朗声大笑起来。
而另一边的静室,楚温酒背着寒蜩,脚步并未停歇。
他开口朝苏怀夕道歉:“苏谷主,对不住了。”
苏怀夕叹了一口气,都没有搭理他,便紧急地为寒蜩运功扎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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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进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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