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师姐

清虚道长将两块天元珏收起,用一块灰布细细裹好递给林闻水,动作从容得仿佛只是拾起了两枚路边寻常的石子。

他执起那柄半旧的浮尘轻轻掸了掸衣袍下摆,目光落在面色依旧阴沉如墨的皇甫千绝的脸上,声音平和得不起半分波澜:

“皇甫家主,此间事了,贫道与空隆法师等人便先告辞了。”

“此次武林盟会,幽冥教派前锋前来试探,虽是受挫全数擒杀,却难保不会卷土重来。这后续的残局清理,线索追查,以及焚樽炉的下落,还望武林盟多多费心才是。”

皇甫千绝听罢,眼神微滞,而后急切上前半步,挽留:

“道长!江湖武林正值风雨飘摇之际,武林盟更是多事之秋。天元焚现世,焚樽炉下落不明,目前仅有这两块天元珏出现。又经此大变,人心惶惶,武林盟与江湖各派,正需德高望重者稳住局面。”

丐帮周后眉目一暗,立刻应和道:“道长德高望重,岂能此时离去?还望留下主持大局才是!”

周围的武林盟长老们沉默一瞬,这些人焦灼,期盼,忧虑,各怀心思。

“是啊是啊!”他们看向皇甫千绝后纷纷附和,“道长还是多留些时日!”

清虚道长执尘的手顿了顿,目光扫过庭院里神色各异的众人。

他缓缓摇头:“贫道乃方外之人,久不问俗务,留下反而添乱。”

他话音稍顿,语气里染上一丝罕见的迟疑,“况且,血影楼刺客寒蜩曾言,焚樽炉已被她送回魔教。此事虽不知真假,但其言之凿凿,却不得不防。她既敢如此行事,想必那焚樽炉极有可能被其藏匿在某处,此刻最怕的便是若至宝真在幽冥教,而幽冥教趁此时机,将其送回西北魔教总坛。若是如此,江湖必定再无宁日。”

他抬眼望向昆仑山方向,眉宇间凝着一层远山般的忧色:

“我本是受皇甫盟主相邀来庆贺盟主之喜,而今事毕;小徒久留江湖,此番重伤未愈;再加上昆仑事务亦亟待料理,还容各位体谅。”

这番话一出,庭院里的气氛瞬间凝重。

白静师太合十的手指微微收紧,沉声道:

“道长高见。各门派皆有事务需回去处理,武林盟之事,还望盟主多加费心。与幽冥教一战已箭在弦上,我等回门派之内等候武林盟调遣便是。”

其他门派之人想起寒蜩那决绝的模样,再结合清虚道长的分析,顿时纷纷点头附和。

有人低声感慨:

“照此看来,焚樽炉怕是当真被血影楼送回了魔教。寒蜩肆意攀咬盟主,不过是想要我们正道门派内讧罢了,果然是狡诈卑鄙。”

其他人纷纷点头应道:

“那姐弟二人更需好生看管,血影楼的刺客,果然不是省油的灯。”

皇甫千绝听着清虚道长的话,本来神色凝重,面色难看。

那天元焚真正的下落,便被这人这么堂而皇之地公之于众?

现在听着众人的议论,转念一想,又觉此事甚妙。

他身上的压力倒是减轻了不少,那些若有似无的质疑,也悄然从他身上转移到了对魔教的忌惮之上。

这些人就是一群墙头草,在寒蜩的指正下怀疑自己,而今听了清虚道长的一番话,又立刻对天元焚在魔教而深信不疑。

很好。

清虚道长见状不再多言,对着空隆法师与白静师太等人颔首示意,随即转身踏出院门。

晨光穿过檐角,将他的身影拉得颀长,衣袂翻飞间,带起几分仙风道骨的疏离。

林闻水紧随其后,脸色苍白得像宣纸,眼神空茫地望着远方的石阶,脚步虚浮得如同失了魂魄的傀儡。

清虚道长一走,武林盟内的气氛既微妙地松弛了些许,又添了几分紧绷。

皇甫千绝望着众人脸上或明或暗的神色,忽然上前一步,对着满堂武林同道深深一揖,声音沉重:

“诸位同道,今日武林盟遭此大劫,诸位奔波劳顿,更有同门子弟不幸殒命,千绝身为盟主,实在难辞其咎。”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

“那寒蜩妖女的污蔑之词,虽清者自清,却已让盟内人心动摇。为安大局,千绝恳请卸去武林盟主之位,暂避锋芒。”

“盟主万万不可!”

武林盟的几位皇甫千绝的心腹长老立刻出声反对,声音因急切而微微发颤。

“这些时日您为武林盟殚精竭虑,皇甫家族对江湖的贡献有目共睹,岂能因妖女几句胡言便引咎辞职?”

“正是!”

另一旁的莫子豪掌门立刻接话:

“当前幽冥教卷土重来,正需盟主这样的雄才大略之人坐镇。清虚道长已然离去,若皇甫家主此刻不管盟中事务,武林盟内何人能担此重任?”

皇甫千绝抬手压下众人的议论,脸上凝重如覆寒霜:

“诸位好意,千绝心领。但为大局计,千绝心意已决。”

他的目光穿过人群,最终落在一直沉默不语,立场中立的大长老朱长信身上,语气诚挚恳切:

“朱长老为人方正,德才兼备,在江湖武林中素有清誉。值此危难之际,千绝斗胆举荐,由朱长老暂代副盟主之职,主持盟中日常事务,追查幽冥教余孽及焚樽炉下落。待千绝洗脱污名、寻回焚樽炉,再行定夺。诸位以为如何?”

满堂众人皆是一怔,纷纷看向朱长老。

这位向来与皇甫千绝政见不合的老者,此刻正捻着花白的胡须,神色平静无波。

各派系的人交换着诧异的眼神,心中暗忖:朱长老不是向来与皇甫盟主不和吗?

朱长老似乎也有些意外,眉峰微挑,但很快恢复了平静。

他起身拱手,声音沉稳有力:

“承蒙皇甫盟主厚爱及武林盟各位信任,朱某愿为武林盟略尽绵薄之力,暂代副盟主之职。但重大事宜,仍需皇甫盟主掌舵定夺。”

众人见皇甫千绝态度坚决,又见朱长老言辞滴水不漏,便也纷纷附和同意。

“好!”

皇甫千绝脸上的沉重稍稍收敛,目光如电扫过全场,忽然提高了声音:

“既如此,皇甫千绝便将话摆在这,寒蜩妖女临死前那番做派,明摆着是要将矛头指向本座,想必正如清虚道长所言,在魔教藏匿了焚樽炉。而今西北魔教毫无动静,想来焚樽炉仍藏在某处分坛。”

他猛地一挥袖,袍角带起凌厉的风声,眉眼间瞬间浮现出杀伐果决之气:

“幽冥教一日不除,江湖永无宁日;焚樽炉一日不回,必成祸乱之源!本座在此与各位歃血为盟!”

他反手抽出腰间匕首,寒光一闪,在左手掌心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滴落在青石板上,洇开一朵朵刺目的红。

“皇甫家愿倾尽府库,提供剿灭魔教所需的一切钱粮辎重!同时,本座将亲自调派精锐人手,辅助朱长老在各派之中巡查,务必找出幽冥教隐藏的分坛据点!”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语气铿锵:

“各派弟子应当同心同德,共享线索!无论是武林盟弟子,还是其他门派之人,只要能提供有效线索,本座即刻奉上黄金千两。我相信,在江湖正道的同心协力下,一定能将那焚樽炉为武林寻回。”

“即便是挖地三尺!”稍作停顿,他望着众人眼中燃起的火焰,沉声补充:“毕竟,天元焚是江湖之宝,是整个武林的根基!”

这番慷慨激昂,占据大义的宣言,瞬间点燃了在场许多人的血性。

一时之间,群情激愤如潮涌。

“皇甫家主高义!”

“我等誓死追随皇甫盟主与朱副盟主!”

“剿灭幽冥教,夺回天元焚!”

皇甫千绝立于众人簇拥的高台之上,接受着此起彼伏的拥戴,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

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冰冷的快意:借刀杀人,祸水东引,一石数鸟。

焚樽炉不管藏在哪里,终将是他的囊中之物。

而此刻,皇甫世家后院的静室之内,烛火摇曳如豆,映得四壁一片昏黄。

玲珑玉杵耳坠叮咚作响,苏怀夕额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鬓角的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脸颊上。

苏怀夕指尖捏着银针,缓缓收回时,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无数次施针的她,除了眼神略显疲惫,动作却依旧稳如磐石。

她以内力为引,试图用银针沟通寒蜩涣散的经脉,奈何收效甚微。

她缓缓收手,看向跪在榻边的楚温酒。

楚温酒没换衣服,一袭青衫早已皱乱,他一身是伤,满是血色,眼下是浓重的青黑。

窗户外忽而传来嘈杂的声响。

“什么人?”

苏怀夕追了出去,但并未看到什么异样。

回到屋内,她看到楚温酒依旧轻轻趴跪在寒蜩的榻前,两天两夜,他未歇过一刻,守着寒蜩寸步不离。

她看着药炉子,叹了一口气。

“师姐……她……”他双手紧紧攥着寒蜩的手腕,一脸希冀地看着苏怀夕,而苏怀夕却露出了疲惫而沉重的神色,缓缓摇了摇头。

那支铁箭不偏不倚,正中心脉,虽是有顶级昆仑红吊命,但纵使付出一切努力,终究无法逆转心脉断绝,生机枯竭的结局。

药王谷能活死人,肉白骨的传说,在江湖百姓口中神乎其神,可只有苏怀夕知道,师父尝百草时总挂在嘴边的话:

“治愈是偶尔的,大多数时候,我们不过是陪着病人走过最后一段路。纵使耗尽心力,也难从阎王笔下夺人。”

……

寒蜩的精神却奇异地好了些。

苏怀夕施的银针,喝下去的汤药,似乎真的起了些作用。

她的脸色依旧是近乎透明的白,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但眼神却清亮得惊人,带着一种回光返照的宁静。

她看着楚温酒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他脸上深陷的绝望,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弯了弯,像初春湖面碎裂的薄冰。

“阿酒……”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缕烟,拂过耳畔时带着彻骨的凉。

“别害怕……生死有命,每个人……都会有这一天的。”那眼神冷静得近乎冰凉,是她一贯的从容镇定。

楚温酒紧紧握住她冰冷的手,喉结滚动着,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是啊,每个人都有这么一天。

他幼时曾见过亲人离去,那一天,瓢泼大雨是诡异的殷红,乌云密布,弥漫了他整个天空,从此在记忆深处凝成不散的阴霾。

他后来好不容易又有了亲人,然后又一次,要亲手送走他们。

“老天爷,太不公平了。”

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带着脆弱的破碎感,两滴泪水悄无声息地落下。

那个平日里诡计多端,满怀隐忍的照夜公子,此刻忽然变得像个无助的孩童。

恍惚间,他想起师姐当年也是这样。

在他失足跌入蛇窟,愤怒到极致时,师姐就站在洞口,抱臂冷冷地看着他,眼神冷静得近乎冰凉,从容镇定。

她说:“你若是想死,就继续待着。”

师姐向来不善言辞,却总在最关键的时候护着他。她总是面冷心热,对他好从未宣之于口。

寒蜩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动,似乎想回握他。

她喘息了几下,恢复了些精神,眼神忽然变得异常清亮:

“我之前……和你……说的话,你……都听清楚了吗?”

楚温酒难耐地发着抖,泪水模糊了视线,却还是用力点头。

“重复一遍。”

寒蜩的眉眼瞬间变得凌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不会为死去的人活着,也不会为了恨活着,我为自己而活。”

楚温酒的声音哽咽,却字字清晰。

寒蜩满意地眨了眨眼,眼神从凌厉变得温柔,抬手想抚摸他的脸颊。

指尖却在中途无力地垂下。

苏怀夕眼疾手快地托住她的手腕,将那只冰冷的手轻轻放在楚温酒的脸上。

寒蜩的嘴角勾了勾,气若游丝:

“记住就好……我会看着你的。”

一滴泪水从楚温酒眼角滑落,砸在寒蜩的手背上。

寒蜩的目光缓缓移向一旁静谧站立的苏怀夕,嘴唇嗫嚅,好像要说什么。

苏怀夕立刻俯身靠近,长发垂落,遮住了半张脸。

寒蜩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在她耳畔低语了几句,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苏怀夕的神情微微一震,眼中浮起复杂的波澜,有惊愕,有了然,最终郑重地点了点头。

得到回应,寒蜩仿佛卸下了所有牵挂,重新看向楚温酒,眼神变得温和而恬淡,像一汪即将干涸的清泉。

“阿酒,义父的事……我知道了,你……别自责,那……不是你的错。”

她轻轻捏了捏他的手,努力想做出嗔怒的模样,“你答应我的事,我和义父都会盯着你的。”

楚温酒抬眼,泪水朦胧中,只觉得巨大的恐惧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用力点头,声音破碎不堪:“我答应……我什么都答应。”

寒蜩笑了笑,那声轻笑如同叹息,消散在微凉的空气里。

她眼中那点明亮的光芒,定定地望着楚温酒,然后一点点黯淡下去,像燃尽的烛火,缓缓地、彻底地熄灭了。

如同逐渐褪色的唐卡,失去了所有光彩。

随后她的手臂无力地垂落,发出一声轻微却震耳欲聋的闷响。

在那一刻,楚温酒的世界里,所有的声音与颜色都彻底消失了。

良久……

楚温酒握着她的手,清晰地感受到那最后一点温度从指尖迅速流逝,最终变得冰冷刺骨。

他僵在原地,滚烫的泪水无声地砸了下来。

像个失去魂魄的木偶。

窗外天色将明未明,最深的黑暗笼罩着大地,仿佛要将整个世界吞噬。

静室里只剩下药炉中炭火偶尔爆出的细微噼啪声。

这是最后的夜。

天,快要亮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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