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盛当铺的招牌,上为蝙蝠,单取其形;下为铜钱,倒是画得实实在在。这“蝙蝠”的中央写着一个“当”字,“当”字两侧,分别用行楷写着两行字,如同对联——右侧为“于人于己”,左侧为“有福有利”。
它是这酆都县里,唯一的一间当铺。
被“判官”索了命的洪昭,生前是这里的朝奉。
余晏舟今日探访的第一处,便是这昌盛当铺。
他走进昌盛当铺,四下看了看。
昌盛当铺的林老板笑眯眯地迎了上来:“客官想典当什么?”
余晏舟一盆冷水泼下:“我不当东西。”
林老板依旧热情:“那就是来赎东西的?”
余晏舟摇了摇头,说明来意:“我是来问有关洪昭……”
这“洪昭”二字,仿佛是魑魅魍魉,将林老板脸上的热情尽数捉了去。
片刻之后……
林老板推搡着,将余晏舟赶出了当铺。
“死都死了,还问什么问。”林老板颇不耐烦,“你不当东西就赶紧走。走走走。”
余晏舟想抬出父母官震住对方:“我可是奉袁知县之命查案,你……”
林老板根本不惧:“我开门做生意,没偷没抢。之前衙门也来盘问过了,总这样我还怎么做生意!”
林老板在和余晏舟的“逐力比赛”中获胜,顺利将余晏舟这个“瘟神”请了出去。他拍拍手上的灰,好似扔出去一捆垃圾般,转身回了内室。
余晏舟气不打一出来,正琢磨该怎么办。
突然,近处“噗嗤”一声,仿佛……有人在耻笑他。
他向笑声的方向看过去——南竹卿在旁边的铺子门前,一双眼笑眯眯地看着他呢。
(她怎么来了……)
南竹卿瞧见余晏舟穿着一套桃色衣衫,不禁想起了……与周瑜的竹林初相见。
那时的周郎……
——竹林中,也是穿着一身桃衣的周瑜,含笑看着南竹卿……
余晏舟瞧她含笑盯着自己,以为是在看自己笑话,有些不好意思:“你怎么在这?你笑什么笑?”
“穿上这身衣服,倒是俊朗了许多。”南竹卿看着眼前人,语气飘渺,好像来自千年之外。
余晏舟有些暗爽,笑道:“那是自然,这可是秋白给我的……”
“我可没兴趣听你们两个男人的事情。”南竹卿做了个“停”的手势,然后朝当铺努努嘴,“这酆都出了这样的大案,已经成了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我要是这当铺老板,巴不得撇清关系。你这么问,他当然要赶你出来。”
余晏舟想顶嘴,但却又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
“换作是你,难道他就不赶你?”余晏舟不服气道。
“当然!”南竹卿的回答斩钉截铁,似乎颇有把握。
她微微一笑,对着店里的小伙计招了招手。
小伙计见了,看了看还在内室的昌盛当铺老板,又看了看笑意款款的南竹卿,好像有点懵,但还是走了过来。
“二位还是赶快离开吧,洪师傅的事一出,店里生意都少了好些,老板他正在气头上呢。”小伙计见南竹卿貌美,舍不得她也吃那被林老板“推搡之苦”,好意提醒起来。
南竹卿笑笑,从怀里掏出了一锭碎银,塞到了小伙计手中。
小伙计先是惊喜,旋即下意识扭过头赶紧看林老板有没有看见。
(呼……没看见……)
“小哥,你只要回答我几个问题,这银子便是你的了。”南竹卿诱惑道。
小伙计看着手里的银子,纠结起来。这银子自然是心头好,可也不想砸饭碗啊……
须臾之间,小伙计做出判断——一咬牙、一跺脚,一句豁出去的“姑娘你问吧!”
南竹卿挑眉看向余晏舟,余晏舟只嘀咕了一句“歪门邪道,非君子所为”。
“嘀嘀咕咕什么呢,赶紧问吧。”南竹卿提醒余晏舟,“要调查的可是你,又不是我。”
余晏舟别扭了片刻,还是开口:“洪昭他之前是否和张二乔,或者李妙言有过接触?是否有什么异常的事情?”
小伙计细细想了想,挠了挠头:“有倒是有过……但……”
余晏舟作了一揖:“小哥,还望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能你认为是无足轻重的小事,反倒是破案的关键线索也说不定。”
小伙计眼神游移:“……确实都是些平常事……嗨,咱们这开当铺的哪能没点行内的规矩。”
余晏舟挑了挑眉:“哦?说来听听。”
小伙计:“那是小一个月前的事儿了……”
——那一日,李妙言来到了这昌盛当铺……
林老板走进内室,洪昭刚换好衣服。
“李家姑娘又来了,这玉镯你鉴定看看。”林老板把个玉镯递给了洪昭。
洪昭皱着眉头接过玉镯,拿出工具看了看,道:“这玉镯品相不错,质地也属上品。活当的话八两要得,死当十两。客人要怎么当?”
“还是老规矩,死当,压她到三两银子。”林老板说这话,眼都不带眨的。
洪昭将玉镯塞回到昌盛当铺老板手中,很是为难。
“老板,这平日里小来小去的也就算了,这玉镯品相如何,客人怎会不知?压到三两太低了。”
“那又如何,一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林老板捋着山羊胡,阴笑道,“她之前每次来,我们不都压价嘛,她和她爹一个德性,钱财方面都钝得很……”
林老板瞥了洪昭一眼,见他还在犹豫,便索性拿着玉镯再旁边的墙面上敲了一下。
“诶!你做什么!”
洪昭赶紧拿过玉镯查看,发现多了一道裂,忍不住喝了一声:“你!”
“你什么你,你只管做好你的朝奉,好好验当便是。”林老板眼一瞪,“这裂应该是那姑娘来时不小心磕碰的,三两,多一文都不行。”
洪昭深吸了几口气,无奈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就是这些个了,旁的我可是一个字儿都说不出来了。”小伙计攥着手里那枚碎银子,不知道自己给的线索“买家”满不满意。
余晏舟皱着眉头听完了伙计的话,好一会儿,才悠悠问道:“所以……那镯子最终只当了三两银子?”
“这压价嘛……在我们典当行也是常事。就是那李家姑娘被蒙在鼓里,还以为真是自己磕碰坏了,看着怪可怜的。好像……好像还险些哭了呢。”
小伙计说完,看了看依旧在内室没出来的当铺老板。
“两位还有什么问的,得快一些。”小伙计略显不安,“不然被我们老板发现了,我就惨了。”
南竹卿看向余晏舟。
“没什么问题了,谢谢你。”余晏舟一边思索着,一遍转身离开。
南竹卿见状,不紧不慢地跟在余晏舟身后。
余晏舟从昌盛当铺离开,一边走一边思考着,丝毫没有察觉南竹卿跟在自己旁边。
“看来这案子的关键,大概就是在李妙言这个人身上?”南竹卿冷不丁来了一句。
“是啊。”余晏舟顺口回道,之后突然反应过来,看向南竹卿,“你怎么还在?”
南竹卿笑了:“这路就在这,我怎么不能在?说起来,刚刚打点伙计,你可是欠了我一两银子。”
余晏舟一听,脸色通红,摸遍全身拿出了几个铜板,窘道:“我……我先还你这些,剩下的我之后还你。”
他说着,将几个铜板往南竹卿手里一塞。
南竹卿掂了掂手里的铜板,塞回给他。
“这几个钱,就不要拿出来丢人显眼了。我看你接下来要去那王家酒肆吧?巧了,我正准备沿途逛逛,缺个驼物的跟班,我瞧你……”南竹卿目光贼贼地打量了余晏舟一番,“嗯嗯嗯,正合适。啧啧,一两纹银的酬劳,算是便宜你了。”
余晏舟踟蹰不前,南竹卿却已经自顾自走了几步。
她一回头,故意拔高了声音:“你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的,你到底有钱没钱?有钱还钱,没钱出力呗。怎么,还要我这弱女子来拉你不成?”
余晏舟囊中羞涩。无奈,只得跟了上去。
“哪有你这种‘弱女子’嘛……”
……
余晏舟手里拎着大包小裹跟在南竹卿后面,额头上渗出汗水。
南竹卿依旧逛得兴致勃勃。
她站在点心铺子中,每一样都尝上一尝。
“嗯,这几种都很好吃,老板都帮我包起来吧。”她大手一挥。
点心铺老板惊呆了:“都包起来!?”
她笑眯眯地点了点头,老板一脸喜色将东西包起来。
“你买这么多吃得完吗?”余晏舟不满起来,“况且我拎了这么多,你就不能分担一点?”
南竹卿笑眯眯地看着他:“可是你的工作,就是帮我拎东西呀。”
余晏舟虽然气恼,但还是认命地接过点心。
……
南竹卿看着玲琅满目的成衣,接连比在自己身上。
“这件我穿,有没有很衬我的肤色?”
余晏舟坐在旁边的凳子上歇脚,应付地点点头。
“那件也不错。”南竹卿点着下巴,“嗯,这家店的衣服我都很满意。老板,除了那几件颜色深的,其他的都按照我的尺码包起来吧。”
余晏舟刚喝一口水,立时喷了出去。
……
南竹卿试着柜子上的首饰珠串,爱不释手。
余晏舟警惕地站在一旁。
(不会……又是“全包起来吧”……)
“老板,唔……”南竹卿的面前堆着一堆珠宝。
余晏舟一把捂住南竹卿的嘴:“你再买,我就累死了!”
他不好意思地看着首饰铺老板,拖着南竹卿离开。
……
余晏舟双手拎满了东西,身上还背了好几个包裹,南竹卿拿着两根糖葫芦吃着。
“你买这么多东西,用得过来吗?也太浪费了吧!”
“用当然用不过来了,但买还是要买的。不然我赚那么多银子干嘛?”
余晏舟突然恼了:“你这么有钱,干嘛还要开价那么高?人命关天的事情……”
南竹卿弹了余晏舟额头一下:“我赚来的钱自然是凭我的本事,这天下可没有白来的好处。你怎么小小年纪,这般迂腐。”
“我并非迂腐,你这话说得也没错,不过……”
余晏舟话还没说完,南竹卿将一枚糖葫芦塞到余晏舟口中。
南竹卿笑眯眯道:“后面的话我不想听了”。
旁边的店里传来一阵乐声,南竹卿看过去,是一家叫“清音坊”的琴铺。
“去这家铺子看看。”她说罢,先自走进了铺里。
余晏舟嘴里的糖葫芦还没咽下去,口齿不清道:“你,你可别买了……”
他说着,慌慌忙忙跟了上去。
清音坊的老板倒是个雅人,铺子里焚着香,他弹着琴。他见有客到,缓缓起身。
南竹卿指着一尾琴问:“老板,这仿佛是焦桐?”
老板弹琴的时候是雅人,谈生意的时候就俗得很了。他脸上堆笑:“客官好眼力。”
南竹卿走到那琴边坐下,想了想,手指微动,一曲《长河吟》缓缓流淌而出。
余晏舟走进来,正听见这乐曲。
她手指拨动,思绪却一点点飘远,一个没注意,拨错了一个音。顿时乐声中断……
(当年……在江东……也有过这样的时候吧?)
当年……
——南竹卿磕磕绊绊拨弄着琴弦……
美周郎听到琴音杂乱,笑吟吟地走过来:“小南,错了,应是这般。”
周瑜在南竹卿身后,半环着南竹卿,手上拨弄琴弦,乐声缓缓流出……
而如今……
余晏舟只觉得南竹卿奏出得旋律妙不可言,但她不再拨弦,琴声断了。
他脱口而出:“正是渐入佳境,为何不弹了?”
南竹卿瞧着余晏舟。
(当年……周郎……如今……眼前人……你……)
她站起身来:“既是渐入佳境,便请余公子抚完此曲如何?”
余晏舟尴尬地笑笑:“我……我不太精通音律。”
“‘曲有误,周郎顾’”南竹卿大吃一惊,“你……你竟然不通音律!?”
余晏舟莫名其妙地挠挠头:“周郎是周郎,我是我,我不通音律也不必那么大惊小怪吧?”
南竹卿叹了口气,失落道:“是了,周郎是周郎,你是你……我真是莫名其妙。”
余晏舟心里想:哈,莫名其妙这个词,倒是恰如其分。
南竹卿指着前面“王记”酒肆的招牌,幽怨道:“你到了,我也该走了,毕竟,我们终究不是‘同路人’。”
她说罢,竟头也不回地走了。
余晏舟瞧着她离去的背影,还有点懵。
“哎,你买的这些个东西呢?”他突然反应过来。
“都扔了吧……”她走在前面,这句话飘过来,好似一阵带着落叶的秋风。
余晏舟惊呆了,自言自语道:“都扔了!?这女子……果然性子极为古怪,若是谁娶了她,那可就惨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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