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留给余晏舟的生药铺子,叫做“长卿堂”。天长地久的“长”,南竹卿的“卿”。余晏舟的父亲余逢启,虽谈不上妙手回春,医术上也颇有几分手段。但这几分手段中,又有几分传到余晏舟手里,就只有余晏舟自己心知肚明了。
“我们之前不是说好了,价格可以再商量……”
余晏舟焦急地劝说着一个买主。
(还账的期限可马上要到了!)
“就算你肯降价,我也是不会买的。洪昭就死在你们临街,太晦气了。”买主说罢摆了摆手,转身离开。
余晏舟有些焦虑地抓了抓头发,越发火大坐到了旁边。
“唉,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这欠债大概是还不上了……如今秋白也被卷进了这起案子,到底该怎么办呢……”他正低声嘀咕着,听见有人走进店铺。
一抬头,只见一位穿着体面的老者走进了门。
来人便是沈似。
沈似略一打量了这长卿堂和眼前的这位少主人,便开门见山道:“请问这家铺子是要盘出去吗?”
余晏舟连忙放下书,站起来迎上去。
“是,这是家父留下来的药铺。但他已过世,我也无心再维持下去……莫非先生对这里有兴趣?”余晏舟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禀告,“不过今日临街出了一桩命案,这……”
沈似点点头,也不废话:“无妨。鄙人姓沈,你这铺子……开个价吧。”
“这里沿街,怎么也要……三十两银子!”
余晏舟壮着胆喊了个价,但话出了口便有些后悔,连忙察言观色。见沈似面无表情,余晏舟心想:糟了糟了,一时贪心,是不是价格开得太高了……
想到这里,他连忙改口道:“其实价格还可以再商……”
余晏舟完全是多虑了,当时他还不认识南竹卿,不知道南竹卿对“钱”的态度——比如说在赚别人钱的时候,她对数额一向是锱铢必较的。又比如说南竹卿为心仪之物花钱的时候,她根本就不关心数字。
区区三十两……都不及南竹卿年前新做的那套衣裳贵。
果然,沈似毫不犹豫地掏出了银票递给余晏舟:“这是三十两。”
余晏舟简直是喜从天降:“沈先生真是豪爽,哦,对了,这铺子的房契在我家中,您在此稍坐,我这就去取了来。”
沈似摇摇手:“这店铺是我家主人买的。”说着他递给余晏舟一张纸条,“这是地址。我们家主人特意嘱咐——房契有劳公子亲自送来吧。”
余晏舟接过纸条看了看:“北溟斋?不知你家主人尊姓大名?”
沈似说了句“南竹卿”,说罢转身要走。
“先生再等一下。”
余晏舟把一碗热腾腾的鱼羹放到一个食盒里,盖上盖子递给沈似。他听闻那些个行贾之人,所谓应酬之道,好像现在这样与这位沈管家做成了生意,是要请客吃饭的。余晏舟看他出手如此阔绰,自己平常去的小馆子,只怕他是瞧不上的,还不如送一碗自己那广受好评的鱼羹给他喝,也算做了人情。余晏舟这么想着,对自己“不露痕迹的精打细算”暗暗有些得意。
“这是我刚做好鱼羹,不嫌弃就带回去给你家主人尝尝吧。”余晏舟笑着说道。
袁知县的府邸就在衙门后头,此刻他愁眉苦脸地坐在椅子上。
季师爷端来一杯茶,放在袁知县手边。
“大人用茶。”
袁知县举起茶杯,心烦意乱,一口没喝又放了下来。
“这“判官索命”一案……” 袁知县踱着步,话刚起了头,却没有头绪说下去。
季师爷安慰道:“大人也不必忧思过度,让齐捕头再多加调查,总会有线索的。”
袁知县叹了口气:“唉,咱们县衙里这班捕快是个什么水平,你我还不明白吗?走访调查还算尽责,指望他们破案?呵呵,我是不抱什么希望的。季师爷,你对此案有何看法?”
“小人……小人愚笨,暂时还没什么看法……”见袁知县眼一瞪,就要发火,季师爷赶紧又递上几句话,“不如找冯秋白和余晏舟试试?他们之前不是帮衙门破了好几桩案子?”
袁知县直摇头:“那些偷鸡摸狗的案子怎么能与此案相比?冯秋白他们怕是不行的。”
季师爷见袁知县颓然蔫坐在椅子上,只恐他一会儿又要发作,连忙又递上一个人选。
“大人,或许,还有一人能为大人解忧……”季师爷说到这里,捋着胡须,似乎有点为难,“只不过,这个人嘛……”
这季师爷一贯是个慢性子,袁知县却是个急性子,这会儿正心烦意乱,心中更是焦急:“快说!是谁?哎呀,你可要急死我了!”
季师爷忙说:“此人名叫南竹卿……”
季师爷口中的这个南竹卿,此刻正在北溟斋里小憩。
北溟斋外的街道上,街边的一个笼子里关着上百只大雁,几个纨绔子弟正在嬉戏。
“今日这一百只大雁,谁打的最少,连续在醉仙居宴请三日如何?”
说话的这个少爷姓朱,他相貌算得上俊俏,配上胯下一匹轩昂白马,倒也人模狗样。
众少爷听了这话,一片应和。朱少爷嘴角一扬,对下人们使了个眼色。
仆人将笼子打开,百只大雁“扑棱扑棱”从笼子中飞了出来,涌向天空盘旋。
少爷们顺着大雁飞去的方向,骑马在街道上狂奔。行人和路边的摊位被冲撞。街道上行人来往,见状纷纷避让开。
“闪开,都闪开!”
“别挡了本少爷的道!”
余晏舟从家中拿了房契,出门时又稍稍整理了下仪容,换了身衣服——毕竟要见人嘛,况且这“南竹卿”听起来该是个女子的名字。
(既是斋主,该是个端庄持重的大姐姐吧。)
余晏舟在心中想象着这个即将要见面的“南竹卿”,没留意策马扬鞭的少爷们,听到那些个“闪开”,这才慌忙躲开飞奔而过的骏马,差点摔倒。
有几只大雁飞进了北溟斋的院子。
少爷们策马追来,到北溟斋门前停住。
朱少爷抬头一看牌匾:“呵,北溟斋……这是什么鬼地方。喂!快开门!”
余晏舟跟随着路人们聚到了北溟斋门口。
余晏舟也抬头看了看牌匾,心想:这里就是北溟斋……这牌匾上的字真好啊!仿佛是……是……哎呀,要是秋白在,一准说得出是谁的字。
沈似推门出来,上下打量着几位公子哥。
朱少爷:“喂,老头,赶紧放我们进去。若是耽搁了本少爷比试,我拆了你们这块破匾!”
沈似有些无奈:“几位少爷,我劝你赶快离开。趁现在还来得及……”
其实……来不及了……
门内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何人在门外喧哗?”
沈似心道一句:完了,主人被吵醒了……
朱少爷这会儿子还不知死活,听这女声颇为悦耳,眼中带着一丝调笑。
“原来是个姑娘。在下这厢失礼了。我等在此相遇亦是有缘,不如姑娘出来一见?”
“呵,不知礼数。你叫我一声姑奶奶也不为过。”门内的女子好不客气。
朱少爷一听这话,脸色骤变,话语也粗鄙起来:“不要脸的贱人,你……”
沈似拉开了门。
一个身形娇小,乌发雪肤的少女款款走出来,依在门边。她眼角的泪痣平添一丝慵懒。
众人眼中亮起一丝惊艳。余晏舟看到南竹卿也是一愣。心道:这姑娘,似是在哪里见过。
(原来这南竹卿……便是长江边四马油壁车里的佳人……)
只因余晏舟挤在围观的人群之中,不像南竹卿站在显眼处,故而南竹卿还并未看见他。
南竹卿的眼里,现在只有那个朱少爷——是的,他要倒霉了……
“不知死活的东西,扰我清梦。我谅你是初犯,跪下来给本小姐磕三个响头,这事就算罢了。”
南竹卿说完这话,心想:我这一向脾气是越发好了,这等肮脏货色,若是从前,我……
朱少爷气急败坏的一吼,打断了她的思绪。只听朱少爷道:“你……来人,把她给我捉回府!我要亲自收拾这个贱人!”
几个家丁冲过来要抓南竹卿。
南竹卿也不躲也不防也不打,只是轻蔑地笑着。
一直坐在北溟斋围墙上的程澜,此刻突然跳下来,挡在南竹卿前面。她三两下将家丁们打倒在地,响起此起彼伏的“哎呦”声。
朱少爷见状,怒斥道:“一群废物!竟让个黄毛丫头教训了!”
南竹卿轻笑:“没学会礼数的那个,你这般爱比试,不如和我比上一比?若是你能赢过我,我便任你处置。若是我赢了,你也要任我摆布,如何?”
沈似想要制止:“主人,你不是发过誓要戒赌……”
“这……今天我就破一次例……”南竹卿好似来了什么奇怪的兴致,这让沈似有一种不详的预告——替朱少爷感到“不详”。
朱少爷眯起眼睛打量这南竹卿,心中尽是些龌龌龊龊的东西:嗯嗯嗯,这脸、这身段、这声音……赢了任我摆布?嘿嘿,要的就是这个任我摆布!
“怎么?怕自己不如一个弱女子?”南竹卿感觉自己的耐心要耗尽了。
周围看热闹的人拍手叫好,朱少爷被激的面色涨红。
“好,比什么!?”
南竹卿笑道:“本姑娘一向公正,你既当街射雁,我们就再放雁百只!”
朱少爷平日里号称是百步穿杨的“小养由基”,听到要比射雁,不由冷笑道:“好,这可是你说的。”
话休烦絮,只说那“扑棱扑棱”百只大雁从笼中飞了出来。
朱少爷挽弓射箭,“咻咻”几只,便落下飞雁。
他挑衅地看向南竹卿。
(年纪那么小,女人味却这般足……任我摆布,嘻嘻!)
南竹卿飞身到朱少爷身侧,抽出他箭筒里的三支羽箭,弯弓同时射出。
三支箭飞出去。每只箭上均射中两三只大雁。
周围一片叫好。
朱少爷见状脸色泛青,目露凶光,竟抽箭射向南竹卿。
骤变起,但南竹卿云淡风轻地一踮脚,身姿轻摆躲开,箭从她手上擦过。她随手扔出几道羽箭,伴着一声惨叫,将朱少爷衣服的四角结结实实扎在了旁边的木门上。
南竹卿飞身落在朱少爷面前。
“似乎……是我赢了吧?说起来,我正愁缺个踏脚凳下马,他这身条我瞧着就不错。澜澜,你觉着呢?”
片刻之后……
朱少爷跪在马车前,南竹卿踩着朱少爷的背,扶着程澜的手下来。
周围一片嘘声响起,朱少爷捂着脸被下人扶着匆匆离开了。
余晏舟看着南竹卿进门的背影,惊得合不拢嘴。
(好一个……端庄持重的……大姐姐呀……)
朱少爷骑马离开,估计永生难忘这北溟斋与南竹卿了。他此刻只想搞清楚一个问题——这女人到底他娘的是什么人!?厉害得邪门!
袁知县坐在轿子里。季师爷跟在轿子旁边,凑在窗口和他说话。
“我也是听我一个同乡说的。这南竹卿是江湖上一个奇女子,谁都不知道她来历如何、芳龄几许,只知道她开着一家‘北溟斋’。拿人钱财与人消灾,游历四处屡破奇案。”
轿子停了下来,北溟斋到了。
北溟斋里。
南竹卿一口气喝掉了余晏舟那碗还冒着热气的鱼羹。
“想不到这小子还有这手艺。”她面露满足之色,笑着对旁边的沈似说道,“阿沈,以后你得好好和他学学。”
沈似连忙点点头。
“主人。那个余公子来了。”程澜通报道。
“说曹操曹操到……让他过来吧。”南竹卿擦擦嘴,好像正准备吃下一道美食似的。
余晏舟拿着房契走过来,朝南竹卿行了个礼。
他将房契递给沈似:“房契在这里了,请验收。”
南竹卿拔掉酒葫芦塞子喝着酒,打量着余晏舟。
眼前之人……好似时光又回到了三国时,东吴水寨里……
——江边,周瑜停止抚琴,微笑着抬头……
……“小南”,周瑜如此唤她……
南竹卿回过神来,看着余晏舟。
“你过来。”
余晏舟左顾右盼,这才确定眼前这女子是在和自己说话,迷茫地走到了南竹卿面前。
他作揖道:“这位姑娘,你……”
完全出乎余晏舟的预料,南竹卿一把扯开了余晏舟的衣服。
余晏舟顿时露出了胸前的一片肌肤,只见他左乳上方有一枚鱼形胎记。
南竹卿情不自禁伸手抚摸着这块胎记。
(又见面了,瑜哥……)
余晏舟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摸搞得惊慌失措,大大后退了几步,不慎跌倒。
“你这泼妇,你你你……你想干嘛!?”
南竹卿朱唇微启,刚想说些什么,恰在此时,程澜走过来对南竹卿耳语几句。
南竹卿点了点头,扭过头吩咐道:“阿沈,去把知县大人领进来吧。”
她再看余晏舟时,他已站了起来,开始整理衣衫。
南竹卿看着他惊慌失措、嘴里絮絮叨叨的样子,只觉得颇为可爱。
(原来变成了这样的小鬼吗?)
沈似领着袁知县和季师爷走了过来。
余晏舟见他二人,连忙作揖:“晚生见过大人。”
袁知县见余晏舟衣冠不整,又见南竹卿含笑瞧着衣冠不整的余晏舟……
“呃……南姑娘,我们……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袁知县心想:这北溟斋果然古怪,这大白天的……不会吧……非礼勿听、非礼勿视!
南竹卿瞥了余晏舟一眼。
“不不,很是时候,很是时候。晚生正要告辞。”余晏舟说着,红着脸往门外走去。
南竹卿目光不离余晏舟:“大人请坐,澜澜看茶。”
见袁知县和季师爷都已落座,南竹卿又道:“大人既来了便不用客套,咱们有什么话就开门见山吧。你所托之事,可以。”
袁知县才刚坐下,听到“所托之事,可以”这一句,惊讶到又站了起来:“南姑娘竟知道我为何而来!?”
南竹卿拿起茶盏,品了一口:“这是自然,都死了两个了,我若还是不知道,也做不成这北溟斋的老板了。”
袁知县满脸喜色地点了点头,心想着这季师爷这次总算靠谱了一回,他举荐的这个南竹卿……似乎颇有些本事嘛。
余晏舟原本是真的想走,听见“死了两个”这几个字,顿时停下了脚步,想留下听,但又觉得自己没什么理由留下,颇为进退两难。
南竹卿见他那副傻样子,口吻里也带了些哄孩子似的宠溺:“那边的呆子,想听就也过来坐下吧,杵在那儿干什么?我这北溟斋又不要旗杆。”
众人皆笑,余晏舟有些不好意思,但他料定接下来所谈之事,必然和这些天闹得沸沸扬扬的“判官索命”一案有关,于是便硬着头皮折回来,挨着季师爷坐下了。
“确实,南姑娘消息果然灵通。本官正是为此事而来。”袁知县索性摊牌,果真是个急性子。
南竹卿又喝口茶:“不过嘛……本姑娘开门做生意,为人办事总是要收些酬劳的。”
“这是自然,不知道南姑娘酬劳要多少?”袁知县心中有个钱数,琢磨着怎么着都够了。
程澜将一张纸递给袁知县。
袁知县一看大惊失色,露出一个憨厚的苦笑:“这上面的数额是不是写差了?”
余晏舟凑过去,看了看,吓了一大跳。
(我的妈呀!这也……贵得离谱了吧!?)
南竹卿的脸上依旧波澜不惊:“分毫不差。”
袁知县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把纸递给季师爷看了下。季师爷看了也是脸色一变。
季师爷咽了口口水,艰难说道:“这……衙门的公款向来都是紧巴巴的,这……”
南竹卿似笑非笑,一副“奸商”模样:“欲破此案,难度颇大,着实要费我一番神。既然对我的消耗大,那自然收费也得高,否则怎么补得回来呢?”
余晏舟恼火道:“歪理歪理!人命关天,怎么能成为你谈生意的筹码!”
“何出此言呢?我这是明码标价,谁来了都是如此。”南竹卿可是个谈判高手,“袁知县可以放心,只要你给足了钱,我绝没有破不了的案。”
“瞧你这副市侩的样子,怎么一点同情心和正义感都没有!?”余晏舟的“书生意气”此刻正蓬勃而出。
南竹卿瞥了余晏舟一眼,笑笑,道:“那又如何,难不成同情心和正义感能救人命吗?只有尽快破案才能。那我再问你,谁能破此案?”
余晏舟语塞。
“我能,你不能。”南竹卿毫不留情。
余晏舟拍案而起:“你!谁说我不能?我还偏就破给你看。这天下之大,难道只你南竹卿一人会破案?”他看向袁知县,“大人,晚生斗胆,请大人让我翻看卷宗,晚生一定尽全力助大人侦破此案。”
袁知县看了看余晏舟,又看向南竹卿,举棋不定。
“余晏舟……能行吗……”、“南竹卿……也太贵了吧……”这两句话翻来覆去在袁知县脑海里打架,袁知县开始有些头疼了。
季师爷凑到余晏舟耳边,低声询问:“余公子,这可不比你以前破得那些偷鸡摸狗的小案子。你有把握吗?”
余晏舟点点头。心想:嘻嘻,我可不是单打独斗,我还有秋白呢。
想到好兄弟冯秋白,他顿觉有一股力量“腾腾腾”都冒上来,这就是所谓的“胆气”吧!
他挑衅似的看向南竹卿,算是宣战。没想到这仗打不成,因为南竹卿“退避三舍”、“偃旗息鼓”、“高挂免战牌”了。
“既然这样,北溟斋也不留三位了。阿沈,把食盒还给余公子,送客。”
袁知县还想说什么,但看南竹卿已经拂袖而去,只得作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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