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来到一个地方,你该怎么去辨别这里的真假?
我看到的孔方城,是民风淳朴,街市繁华,而百姓口中的孔方城,是积弊丛生,民不聊生。
我选择做一名捕快,是想着兼济天下,做为人称道的女英雄,我想改变万千百姓对女子的偏见。
可在他们眼中,我从始至终,是一个妖女,我所历种种,是一场骗局。
我在此处的所闻所见,是一个大谎,我像个笑话,我真心对待的每一个人,我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行为,每一次自以为正义的挽救,都是笑话。
沈清和,沈清和......
你到底,与我何怨何仇,要这般报复我......
数千年前,荒舟大陆。
五岁的沈清和从破庙里的草垛上醒来,手下压着一个金丝钱袋,与他褴褛破旧的衣衫格格不入。
他撑着身子站起来,四处寻找着记忆中的身影,红衣似火,白衣如雪,祥云面具,褐木斗笠,墨发高挽,青丝披肩,两抹完全不同的身影在他脑海中重叠,合二为一。
千里外幽深的海水永不止息的翻滚,这一刻,不止他的记忆改变了,随之而来的,还有人与人之间,汹涌的暗流。
“姐姐......”
他不受控制的呢喃出声,而后讶异于自己的陌生,这似乎......不是他的身体。
“轰隆隆——”天边忽然雷声滚滚,骇人听闻。
“要落雨了吗。”稚嫩的手掌伸出檐下,沈清和静静地感受着。
脑海中的记忆层层叠叠,让人分辨不清,他如今唯一记得的,便是那个赋予他灵魂的如雪似火般的女子。
“救救我......”耳边忽然传来微弱的求救声,沈清和小心翼翼地朝声源处走去。
是一个浑身染血的成年男子,不知何时停在了这柱子后,他方才半点没发觉。
五岁的身体步子又小又碎,沈清和顶着细密的秋雨跑去镇上,敲开了医馆的门。
“小伙子,你爹只是摔伤了,并无大碍。”医师收起把脉的腕垫,出言安慰沈清和。
“他不是我爹。”
“多谢医师。”
一大一小异口同声,受了伤的男子被沈清和白了一眼,前者咳了两声,佯装没看见。
送走医师后,沈清和掰着手指头和男子算账,“冒雨求医五两,药钱二两,送医二两,统共九两银子,大叔,给钱吧。”
人小鬼大。
闻人离眼尾带笑,伸出手轻拍掌心向上的小手,“小伙子,你才几岁啊,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生活。”
“哈哈哈哈哈哈......”闻人离捂着伤处开怀大笑,“你一个半大的娃娃,懂的还不少呢。”
“......”
“这样吧小鬼头,你一个小孩子在这世道也没法生存,我带着你,就当抵债了,行吗?”闻人离循循善诱。
沈清和漠然,淡淡地盯着那张狐狸般的笑脸,闻人离面色不变,静静地回望他。
是觉得他是小孩子吗?这副笑面虎的做派连半分修饰都不曾有。可惜了,他亦非俗子。
“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闻人离的如意算盘打的响,一个孩子而已,左不过将他养大便可“撒手人寰”,如今他身无分文,若想在人界立足,唯有借助此子。
却未料二人相互扶持又相互算计,就这么相安无事的共度了近千年时光。
一千年,沧海桑田,斗转星移,林海交替,沈清和与闻人离一同见证了人间界的一切巨变。
违逆人伦天道的国政与人权在时间的推移中崩陷、坍塌,不复存在。
人间至此彻底成为炼狱,妖魔精怪都在此殖民,凡人之命无如草芥,仙界天帝此时趁机在人间建立起仙人庙,放言护佑所有信奉之人,借以立下威信。
此后人间虽仍是妖物横行,却因忌惮仙界之人,不敢在明面上做坏事。
沈清和与闻人离同行八百年,看尽人间惨事,苦心修行,建立经营起一座座行政区域,划分为城、县,召集地方百姓推举能人治理,他自己却从不以真面目示人。
他一直在等一个人出现,渴望与她重逢,可他踏遍过碧落黄泉,无一处有她的气息。直到这一年,闻人离告诉他,那人会到人间历劫,成则飞升,败则陨落,灰飞烟灭。
他问:“成是什么?败又是什么?”
闻人离答:“仙神所求,无非凡人之躯信奉跪拜,若有,自然可成。”
自此,沈清和为助顺颂成功历劫,冒着挫骨扬灰的风险违背天道,建立起一座不同的城池。
他将人世间的一切阴暗都隔绝在这座城的外面,精心营造了一个国泰民安、百姓享乐的假象,等待沈姝来到此地渡劫,让她成为万民敬仰的人。
可他机关算尽,独独算错了人心之难测。
他被那时全然信任的人利用了,也少算了仙人庙一环,信奉,本就能让人拥有无限力量。而仙人庙存在的真正目的就是吞噬,假象之外有太多魂灵被害。
闻人离诱他制造假象,又亲手打破现实与假象的屏障,将一切罪责都推到了沈姝身上,用沈姝的献祭来唤醒沉睡在沈清和体内的无上力量,为他对抗他的仇人。
分道扬镳时,闻人离曾说他们终会兵刃相见,沈清和不以为意,两个从未交心的生死之交,不争高下,也争死活。
“她即将下凡渡劫。”
上千年来,只有这一句话令沈清和的心轻颤。
他小心地安排,认真的准备,紧张的铺垫,只为换她一世安稳。
可惜一切紧张都让人变得笨拙,沈清和的固执己见在有关心之所属时变得格外骇人,殊不知,他营造的一切假象,最后都成了葬送心上之人的利剑。
几个大汉将沈姝扔进木栅栏的囚车上,众人呼喊着,欢呼着推着囚车去往仙人庙。
沈姝跌坐在散发着恶臭的木笼里,不知该怎么动作才能表达她此时的心境。
是无助?是绝望?
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包围着她,啮食着她,她感觉自己不必祭天,就已经死了。
远远的,沈姝模糊着视线,看见仙人庙庙门前立着一人。
有些熟悉。
“闻人离...?”她不可置信地喃喃出声。
“闻人先生!我们把妖女抓来了!”
百姓的呼喊证实了她的猜测,却原来,没有一次相遇是所谓的偶然。
闻人离捏着手中的符咒,稍后,沈姝便会被这张黑金黄纸夺取性命。
他敛下视线,躲开沈姝那满含不解与绝望的目光。
这人世间,确实对不住她。
所以离开吧,再别回来。
“闻人先生,我们把这妖女抓来了,您看要如何处置她?”柱杖老者语气敬畏。
“仙人已降下福指,沈氏姝者,本为山野煞星,一朝修炼成形,侵入孔方,方才扰得城内祸乱四起,不得安宁。”
说到此,闻人离紧了紧手中符纸,扬起手来,继续道:“若要破煞,唯以此符焚之。”
“这就是仙人赐下的符咒!”
“祭天焚身,破煞除灾!”
“好!好!”
......
众人欢呼着,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孔方城真正宁静祥和,国泰民安的景象。
沈姝被捆着带上仙人庙里的祭台,犹记一年前她还同沈清和一起受邀来此地参与百姓的祈福之礼,没想到一年后她自己竟成了这祭天之物。
“煞星......”
这便是你的阴谋吗?
沈清和。
国富民强,家户安宁,究竟哪一样是你真正在乎的?我一厢情愿的儿女情长,怕是早就惹得你厌倦不已了吧。
身死之际,沈姝恍然想到的,是雁门庭中十多年的成长经历,父母恩爱,庭中人和睦,从来没有人让她受过什么委屈。
再想来到孔方城的这两年,即便百般努力,仍旧得不到百姓们真心实意的一句感谢,也没能走进那个不知不觉间闯入她世界的人心里。
无尽遗憾,无尽不甘,终成泡影。
“爹爹,娘亲……阿姝,好想念你们……”
沈姝闭上眼睛,任由仙人降下的天火将她侵蚀,灼热感从清晰到薄弱,痛意也渐渐消逝,火灭时,她大概已成灰烬。
与此同时,天空中闪过几道虚幻的光影,一瞬便已消失不见。
温岭若在颠簸中苏醒,只见眼前雾茫一片,所有影像都教人看不真切,只隐隐约约听到人声。
“醒了?”
“嗯,彻底苏醒后,公主殿下可能会有记忆错乱之像,这是术法所致,过些时日就会大好。”
“那倒无妨,反正召她回来是成婚的,至此忘却在人间界的事反而更好。”
妖界医师收起议诊用具,对着说话的人俯身告退,未再多言。皇族之事,不是他一介小小医师可以置喙的。
妖界掌事之位仅次于妖王与妖后之下,在整个妖界,都是备受尊崇的。
温岭若作为狐妖之时,虽贵为妖王之女,妖族唯一的公主,也时常因为犯错被掌事处罚。
后来流落人间界,日日担忧被妖界的人寻回,最怕的,就是掌事寻来。
上天便知你最怕什么,偏要让你面对。
温岭若认命的睁开眼,轻声唤了句:“掌事姑姑。”
“若儿?你醒了。”掌事走到榻前。
如今身处飞天雀轿中,偶有气流颠簸,便是在榻上躺着,温岭若也感觉有些不适。
但掌事这两步走得却格外稳当,丝毫不受影响,可见其修为之深。
方才模模糊糊听得掌事与医师说她会失去记忆,细细回想,确实只记得当年妖界政变,母后被杀,兄长遭陷,她逃去了人间界,之后的事,便不大能想起来了。
倒也无妨,回去妖界不过是再入虎穴罢了。
掌事见她乖顺的低着头,好歹是生出一星半点儿的怜悯之心来,没有此时就告诉她回去之后将要面临的噩耗。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