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精暖得了肠胃暖不了身子,江昆只觉手心冰凉。
女编剧觉不出江昆舌尖酒味回甘后的苦涩,自顾自与他搭话,聊起对这个项目的期待:“我大学念的汉语言文学,那时余老师已经是国内数一数二的作家,没想到这次居然机会能参与到他的作品中。”
“那确实很好……”江昆指尖轻点桌面,吐息间酒气如兰,搁在腕边的折扇和冰凉的理石呈现出不同的温度,“不过应该很难,要在这样一部趋近完善的作品上做改编,是吧?”
这句话似乎戳中女编剧的心事,她低下头,从鼻梁上取下眼镜轻轻擦拭,嘴唇翕动两下,“……确实很难,其实说实话……改编这件事本身就挺难的。”
“毕竟是别人的作品,故事、人物、思想内核都是别人的,我们作为一个读者或者说加工者,改得不好便很容易变成画蛇添足,毁了珠玉在前。”
女编剧话里难掩苦涩。
江昆抿了口酒,明知故问,“那为什么不自己写呢?”
是因为不想嘛?
不是,是因为不能。
市场如此浮躁,赚不到钱的东西会被逐渐淘汰,资本甚至没有耐心去等待、去验证一部作品是有价值的,他们追逐着最真实快速的利益。
陈柯以前就经常说,像他这种无法赶上潮流的人注定会被时代抛弃。
怎么又想起这个人……江昆觉得自己有点醉了,他挪下高脚凳的时候甚至小小的踉跄了一下。
女编剧的声音里带着丝担忧:“你没事吧,需要我帮你叫服务生吗?”
“……没事。”江昆有些狼狈的扶住额头,都怪这吧台的灯太晃眼,他刚灌下去的黄液从嗓子眼一路烧到胃里,“不好意思……我出去透透气。”
江昆仓皇逃离。
室外冰凉的空气窜进肺里,蛇一样,只穿了件单薄的西装外套的江昆很快耳尖泛红,镶了钻的眸子却渐渐清明。
他拿指腹搓了搓耳垂,准备离开,却突然觉出些空落。
走得太急,扇子忘了。
江昆拿出手机,给廖京生打电话。
“嘟嘟嘟……”
拨通了,但没人接。
估计正和哪个江昆叫不上名字的大佬相谈甚欢。
廖京生是指望不上了,江昆在门口踟蹰半秒,转身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
包厢里的气氛热烈如初。
江昆循着记忆走向自己刚刚小酌的吧台,他步子迈得很稳,一点声响也没有,仿佛误入酒会的花猫,不想惊扰到醉梦中的任何人。
他脚步一顿。
吧台上的水晶吊灯一如既往的刺眼,刚刚与他闲聊的那位女编剧早已不在,他的座位前却多了一个陌生的身影。
“然后呢?”
车门关上时发出砰的一声,气温太低,刚钻上车的廖京生说话间嘴里白雾直起,他却满心都在身旁的江昆身上,边拉起安全带边急切的追问,“你们两说话了?认识了?交换联系方式了么?”
“……没有。”江昆看起来很累,他裹着条藏青色的毛毯,整个人陷在副驾驶座椅里,“我不知道说什么,取了扇子就走了。”
这戛然而止的发展叫廖京生惋惜得一拍大腿。“多好的机会啊!哎哟,怎么就没勾搭上呢,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个片子有多重要,我可是听说了,这次连摄影团队都是他自带的,咱们夹在中间说不上话得多难受……”
廖京生又是好一通哎哟哎哟,终于活动着冻僵的手指将车钥匙插了进去。
汽车发动的声响在冬夜里格外清晰。
副驾驶假寐的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幽深的瞳孔里倒影着车窗外疾逝的风景。
他没对廖京生说实话。
其实他和那人说了好些话,只是都不太好听罢了。江昆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了,看见那个男人嗅着扇子的瞬间就气血翻涌,像是被轻薄了般冒失又惊惶的抢回自己的随身之物,攥在手里。
男人转过身诧异的看着他。
他身形高大,江昆自觉178的身高平时已十分够用,没想到站在那人身前,竟需要微微抬颚,才方便对上双眼。
这样扑面而来的压迫感叫他不自觉的挺直了腰背,故作镇定道:“那是我的东西,请还给我。”
目光轻易从江昆如玉的面容一路滑到耳垂处的荧光,沉沉的笑声仿佛引胸腔震颤。
“原来是你的……抱歉。”
“怪香的。”
扇子发烫,江昆不敢再攥在手心,一上车就被扔进后座,不敢看,不敢摸。
此刻并没有人看向他,江昆却突然紧张的闭上了眼,下巴往毯子底下缩了缩,只露出半张素白的脸和柔软的发顶。
车抵达江昆在乾宁的住所时,天已经黑透了。
这一片是高级住宅的积聚地,许多艺人和导演都住在这,当时工作室还很穷,为了能跟这些贵人搭上交情,廖京生咬咬牙买了在这买了套两居的低层。
结果第二天下楼扔垃圾的时候遇见了遛狗的江昆。
两人大眼瞪小眼,廖京生满脸不可置信,望着运动服江昆磕磕巴巴道,“……草!江昆你是狗啊,你怎么知道我挪用公款了?!”
江昆:“……”
后来知道江昆居然从七岁起就住在这儿了,廖京生立刻就换了副嘴脸,泪流满面的抱住江昆,“爸爸我不想努力了!”
车刚停下,副驾驶的江昆就眨眨眼醒了过来。
廖京生按了下门锁应声打开,他偏过头看向身侧的人,“今天折腾这么晚,早点休息吧,等明儿进组了指不定忙成什么样呢。”
睡眼朦胧的江昆点点头,抱着毯子下了车。
廖京生看着人形毛毯关上车门,朝着小区大门缓缓挪动,松开手刹,正预备发车的时候,突然从车窗上传来一阵咚咚声。
“……”廖京生降下车窗,江昆冻得发红的脸庞出现在窗外,他气不打一处来,“祖宗你干啥呀?你tm吓死我了!”
江昆的眸子在月光下显得很亮。
“……你开下车门。”
“咋了?东西落了?”廖京生依言打开门锁。
江昆绕到后座,打开车门,飞快的从座椅上捞了什么藏进身后。
廖京生从前排扭过身子,“找到了么?”
“……嗯。”江昆从喉咙里含混的应了声,朝前排喊了句“再见”,砰的一声关上了车门。
黑色的路虎很快消失在了视线尽头,江昆慢吞吞的将手从身后拿了出来,木制的折扇轻若无骨,雕花精巧,握在手心微微发烫。
真奇怪……
明明是他的东西,他怎么还紧张上了?
洗完澡后的江昆拢着件快到脚踝的浴袍,慢悠悠的往卧室走,木地板上留下一串湿润的脚印。
因为天气冷,小阳台的门除了白天不在家的时候,其余时间都紧闭着。此刻亮着盏昏黄的夜灯,藤条编制的吊椅孤零零的立在角落。
昆布摇着尾巴跟了进来,窝在江昆脚边冲他撒娇,可惜它的主人每当洗完澡就对摸它这件事十分冷淡,昆布蹭了会没收到回应就摇着尾巴离开了。
江昆拢了拢浴袍领口,避免发稍滴落的水珠掉进脖子里,刚沐浴完的肌肤在床头灯下暖了两个色调。
墙上的时钟显示时间已经十一点四十五,做影视的人很难有规律的作息,江昆刚创业那几年天天昼夜颠倒,原本滴酒不沾的人,推杯换盏不在话下,随之他的体重也哗哗往下掉,有段时间估计是瘦得太难看,廖京生还调侃说以后都不好意思带他去饭局,怕别人以为江河已经穷得揭不开锅了。
所以后来江昆开始调整作息,没有拍摄的日子尽量十点前上床。
如今夜已深,他却还没有要安睡的迹象。
房间内二十七度的空调温度刚刚好,江昆坐在书桌前,翻开装订好的拍摄计划书。
他用东西很细致,即便是翻阅过多次的纸张也平整如新,依稀能看到一些钢笔留下的零散批注,字迹清丽隽秀,一如他本人。
这个大纲版的剧本拿到有几天了,江昆前前后后读了七八遍,剧情和拍摄计划早已烂熟于心,他随意翻到一场男女主重逢的文戏,盯着被特意勾出的对白微微出神。
钢笔圆润的笔帽毫无节奏的轻点纸面。
“第八场13镜——”
耳朵边上怪吵的,人声熄了,不远处火车经过铁轨的轰隆愈发清晰,有老房子楼梯的咯吱声,有经过的流浪狗的吠声,男人低着头看腿边的监视器。
微卷的长发被整个拨到脑后,露出棱角分明的眉弓,镜头里的某个画面似乎令他不太满意,男人敛起眸,骨节修长的五指捻了捻下巴。
江昆站在离他一尺的地方,他听见那人低沉、带着点探寻的嗓音在耳畔响起。
“你觉得怎么样……”
空调呼呼的吹着暖气,纯毛地毯和繁重如幕的窗帘隔绝了外界任何一丝冷意。
江昆攥着钢笔的手指猛的收紧。
他在想什么……?
江昆不可置信,他望着剧本脑中出现的不是戏中的场景,竟是那人导戏时的画面。
……疯了疯了!
“啪——”
猛的合上了手边的剧本,江昆抵着桌沿站起身。
慌乱中忘记趿上拖鞋,白皙干燥的足底下传来地毯安实的触感。浴袍顺着肩头滑下,暖黄的灯光轻舐润泽的肌肤,身型纤弱的男人站在衣柜前,系睡衣扣子的手莫名发颤。
好一通纠结,总算穿戴齐整,江昆抻着腿滚进了柔软的被窝,蜷成一团,没了声息。
过了一会,床上传来阵窸窸窣窣的响。
本该陷入睡眠的人从被角探出脑袋,手机屏幕的微光在黑夜里柔柔的勾勒着他的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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