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好几日,苏万鹤忙得脚不沾地,经常是天不亮便出府深更半夜回府,在软榻上歇息两个时辰便又得起来。
苏万鹤满眼俱是疲惫,趁着马车行街的片刻小憩一会儿。
身形随着马车左右微微晃动,一阵一阵的带着他渐入梦境。
“主子,到了。”苏因掀开车帘说道,却看到里头的人手臂撑着脑袋好似睡着了。
他赶紧闭嘴轻手轻脚地将车帘放下一半,却看主子睁开了眼,惺忪的眼眸中带着血丝。
苏万鹤伸手捏了捏眉间,深呼吸一口气打起精神,起身走出马车。
顺着苏因拉开的车帘下了马车,仰头能见的是刻着魏府二字的牌匾。
站在台阶之上守着大门的奴仆见过苏万鹤几回,上前道:“老爷正在大堂里等着大人,奴才这就领着大人去。”
“不必。”苏万鹤抬手谢绝,自行迈入。
魏府的大门离大堂有一段距离,需得先行过前花园。
花园中有一条风雨廊可径直通过,走其他小道则需多费点时力。
苏万鹤下了台阶走入风雨廊,两侧是花团锦簇,争奇斗艳的美景。
他侧首望向花园中,有丫鬟正在嬉笑打闹。
忽然,脚底打滑险些往前扑去,苏因刚伸手想扶住身边的人,苏万鹤已经稳住了身子。
挪开脚,地上躺着的是一方帕子,素白的帕面被鞋印弄脏,帕角绣着几朵艳丽的桃花。
他蹲身捡起,不知主人是谁。
“是我的。”
苏万鹤看去,视野里多了一抹鲜艳的颜色。
一位穿着桃红色襦裙的娘子缓步走来,手里捏着一柄团扇挡在头顶遮阳,脸蛋红扑扑的。
苏万鹤将帕子递到她面前:“我无意踩踏弄脏。”
魏子樱见此人容貌如此出众,看向她时分明不带任何感情,却叫她心生悸动。
帕子被踩脏的闷火散去不少,将它接过说道:“郎君并非故意为之,这帕子洗洗便又干净了。”
苏万鹤微颔首,微笑着说:“先失陪了。”
拱手一礼后,他不做停留,迈过门槛消失在魏子樱的视野里。
入了大堂,魏学海起身迎接,眼睛迷成一条细缝,眼尾纹笑了出来。
他身形瘦削脸皮贴着骨头,一双眼睛带着疲惫浑浊,像是饿了许久的灾民,若是初见很难想象得到他是个朝中三品大官。
“大人,请上座。”
苏万鹤坐下后,立即道:“说说,为何六月份上交的赋税少了三万银票,二千余石粮食。”
眼前这人年纪轻轻,面不露色,却不怒自威。
魏学海十分紧张地回答:“回大人的话,自打昨年起,天灾**那是持续不断呀!下官听闻太丰府旱灾,百姓们那是颗粒无收啊!所以这赋税便大大减少了。”
苏万鹤一听,扬眉问道:“哦?如此严重的事,为何在朝堂上从未听其他大人提起过。”
魏学海冷汗连连,支支吾吾地说:“许,许是传回消息太慢,其他大人还未曾听闻。”
苏万鹤冷笑了一声,目光从他的身上移开转而看至前花园与大堂间的大门。
“魏大人家中妻妾儿女奴仆百余人又身患隐疾,若是丢了这份官职,恐是难以支撑起一家。”
此话一出,魏学海已是两股战战,上下颌止不住地打颤,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险些没哭出来。
“大人!”
他高喊一声,一下子就跪在了地上,连分骨气都没有,“属下并非有意欺瞒,只是属下真不知此事该如何是好。”
“魏大人此番可笑言论,换谁来听都不会相信,如实说出来,这样我才能想法子帮。”目的已经达到,苏万鹤收回犀利的言辞,三言两语间既树立了威严又给了面子,魏学海感动得直点头。
魏学海重新坐回椅上,脸上满是悔恨的神情:“其实…那三万银票与两千余石粮食,是叫山贼劫去了。”
山贼的事,朝廷头疼已久,这帮乌合之众自称为侠匪占山为王,官兵多次进行围剿皆是失败。
乌凤山山势险峻,易守难攻,却是入应天府前的必经之地。
这些山贼只截官兵所运之物,起初确实被抢了不少东西,皇帝便下令让官兵扮成镖师运货,从那以后再没出现过这样的事。
“是如何被劫的?”他倒是不担心那些无法拿回的赋税,但倘若是被识破了伪装,便得重新寻法子。
麻烦。
苏万鹤神色愈发凝重,眉间褶皱加深几重。
魏学海咽下唾沫,压低嗓音说道:“太丰府赋税上缴的比之前迟几日,差役赶路时换上了镖师服也插了镖旗,路过乌凤山时,被山贼拦了下来,其中一人忘记卸下官刀这才被发觉…”
“鲁莽至极!”这一句话引得苏万鹤胸口怒火燃起一拳砸在桌上,茶杯里的水溅出湿了一小片袖口。
魏学海欲哭无泪,十分利索地重新跪在地上,低首道:“属下知错了,下次定会好好嘱咐的,大人再给属下一次机会吧!”
沙哑的嗓音并不能让他动恻隐之心,苏万鹤吸了口气冷静下来,起身捋平衣摆褶皱。
“此事,你无辜受连,我会亲自向圣上禀名。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早做准备吧。”
魏学海连连点头,吸了吸鼻子从地上起来,咧着嘴露出一个难看至极的笑容:“多写大人谅解属下,属下若是有幸保命,日后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苏万鹤抬手摆了摆,大步走出大堂。
魏学海立刻跟了上来,笑眯眯在前头带路,在旁人看来这画面简直诡异极了。
经过风雨连廊时,苏万鹤看到先前遇到的人此时倚在美人靠上品着美景。
魏学海立刻出声喊道:“樱儿,还不快过来拜别大人,闺中礼仪都白学了?”
魏子樱立刻起身看向苏万鹤心中定下结论,内心狂喜,原来真是他!
她扭捏上前,女儿家的娇羞一览无余,停在苏万鹤面前三寸外,行了一礼:“小女子先前失了礼数,还请郎君别在意。”
苏万鹤只是背手不语,沉默了一阵后,魏学海一句话打破了尴尬的局面。
“大人,属下这庶女虽长得尚可,但八字旺夫,听闻大人的夫人们未曾替您诞下过一儿一女。属下斗胆,不如将属下家中庶女娶回做妾。”魏学海一面用余光打量苏万鹤的脸色一面小心翼翼地说,若是能跟他搭上关系,许多事都可免去规矩二字。
“爱妻尚去,我心痛万分,以后莫要再提,”苏万鹤各睨了一眼父女二人,“不必送了。”
说罢,从魏子樱面前走过,未曾停顿一下的离开魏府。
回到马车上,苏万鹤越发觉得疲累仿佛一闭眼就能睡去,可赋税的事还未结束。
此时,苏因在车帘外询问:“主子,直接回苏府吗?”
苏万鹤犹豫了一下,道:“嗯。”
马车动了起来,帘子随着摇动而露出外头沿街的场景,右侧屋顶的瓦片留下斜阳最后一抹余辉。
不知为何,这样再寻常不过的风景却能让他的心平静下来。
两刻钟后,马车在苏府门前徐徐停下,苏万鹤踩着杌凳下了马车,抬首看去苏府台阶上有个差役正在来回走动着,面容焦急像有事。
苏因上前,正面拦住他说:“你在这儿走来走去,叫人怎么进去?”
差役有些恼火,心道这是哪儿来没眼力见的奴仆,刚想开口辱骂,却看到站在一侧的苏万鹤。
心中咯噔一下,连忙下台阶到他面前,半弯着腰说道:“小人是来送东西的。”
说着,差役从胸襟里取出一封信,掌心朝上将其递到苏万鹤的面前。
苏万鹤两指夹起薄薄一层的信封看了两眼。
信封上写着三个歪歪扭扭的大字,字丑的难以入目,与香铺上写着的香料笔迹如出一辙,是她写的。
差役干巴巴地笑着:“大人果然神机妙算,她几次三番求小人将信封送出去,小人想着大人说过的话,这不刚换完班就过来。”
苏万鹤没有耐心听他说废话,将信放入长袖中抬步迈上台阶,只抛下一句话。
“苏因,送人。”
差役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还没来得及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中。
苏因嗤笑一声,不知从哪儿掏出来一锭白银,拍在他手上说道:“我家主子阔气,拿着赏赐走吧。”
差役一看好大一锭白闪闪的银子,本就小的眼睛眯成了条细缝,也不恼了,连连应下就走,好打发极了。
苏万鹤走入书房,从袖中掏出信封拆开,里头白纸上只有简单的两句话。
将我放于香铺柜台第二层屉中的配方书拿来。
急用,务必快些。
字写错了不少,他读得有些头疼,唯一欣慰的一点是,她总算开窍了些。
拿起一旁的火折子,轻吹两下,火苗出现。
将白纸与信封放在火折子上,纸遇火速燃,他的双眸中倒映着火。
手一松开,纸夹着火飘飘然地落在地上,烧到最后只剩一堆灰烬。
好似这封信从未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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