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人间喜剧》5

然而。

夏天,赶上发了大水,河岸决堤,将地淹了个干净。

一年欠收,对如今农夫来说倒不似那么可怕,毕竟他家中有余粮。可怕的是,朝庭新设了一门什么……租调法,说是可以以粮和绢代兵役和徭役。

原本有些财产的百姓还挺高兴,不服兵役当然是好事,自家丈夫、儿子不用上战场了。还有徭役,若是只是在家乡附近干些苦力便也罢了,有时运气不好,或者不乐意花些银钱打点的话,就有可能被发派到很偏远的地方。

可谁知,租调一下,每年两役立刻加成了三役。与此同时,随着田赋由七税一减到了十税一,人头赋居然翻了三倍!?

农夫开始庆幸,自己只有一个女儿了。

又有几户人家将自己的地卖给了附近的庄园,成了农奴。农夫心有戚戚。

没过几日,他又收到女儿的传话。说她近来身体不太舒服,下个月想回家看看,农夫听完,又是欣喜又是心疼。

唉,女儿成亲两年,已经怀孕三次了,可惜前两次都意外流产了,如今这一胎,也不知能不能生下来。

嫁出去的女儿,平时也不能随意回娘家,不然难免会传些闲话。农夫虽然惦念着,却也没办法,只能时常送些滋补的吃食过去。

他也有些担心女儿在那户人家过的不好……和芸娘一提,芸娘赞同他的想法。

“我的茹儿年少在家养的那般好,嫁过去之后却总是生病,定是受了婆母的磋磨……不如这次回来商量商量,叫他们和离好了。”芸娘忧心道。

农夫闻言有些惊讶,下意识的否决:“这怎么行……”

“怎么?难道要眼看着茹儿受委屈吗?”

“倒也不是……等茹儿回来,问问她的意见吧,若是她也觉得委屈,便回家来,反正咱家又不是养不起。”农夫打定主意。

女儿总是滑胎,已经惹了些闲话了。不过农夫却不觉得全是女儿的问题,孩子在女人的肚子里是没错,可如果不是男人播种,女人又怎么会怀孕?

苗种到土里,收成不好,可能是苗的问题,也可能是侍弄得不好,怎能全怪到土地的头上去?

可是……闲言碎语压死人呐,女儿在外面要受委屈不假,在家里…也未必没有人说闲话。

农夫忧心忡忡。

一月转眼即逝。到了女儿说好要回来的日子。农夫打扫庭院,芸娘则在后厨忙活。

“不好了!不好了!少夫人她……突发急症走了!”过去常来传信的小厮慌张地冲进院落。

“什么!?”农夫扔下手中的扫把,连忙冲了过去:“你说什么?!”

“少、少夫人她……昨天不小心摔了一跤,又小产了,今天再派人去看…她、她竟断气了!大夫说是急火攻心……”

从厨房走出来的芸娘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等他们再次回村,是三天后了。

农夫的神情有些恍惚。

他见到了女儿的尸身,身上有许多青紫的痕迹,显然是受了不少皮外伤。唇角乌黑,像是中毒了,可大夫却一再声明她是忧伤过度而亡。

那个公子,他之前见过,那个看起来温文尔雅的青年,神色十分悲戚……只是他怀中还抱着另一个怀孕的女子。

“岳丈,都是小婿的错,可表妹已经怀了我的孩子,为了孩子的名份,我得尽快把表妹扶正,岳丈大人能谅解吧?”

农夫不记得自己当时回答了什么。他回到家,也只是眼神空洞地盯着空荡荡的院落。

为了孩子……为了孩子,杀了他的女儿吗?

芸娘在绝望、哀痛之后,却很快冷静了下来,开始收拾”清点自己的陪嫁财户。

“我要告官!告县里的官没用,就去洛阳!你若怕,我便自己去!!”柔弱的女子神色无比坚决。农夫却沉默不语。

他敢把芸娘的哥哥打跑,敢不顾村里的闲言碎语娶芸娘,敢面对山上的野兽,敢一个人抢收数十亩田,可是……他不敢报官。

“芸娘……他家有功名,民告官,要先打二十大板的……”

“他身上没有官位,算不得官。”

“可县老爷肯定会袒护他们的……”

“县老爷管不了,我便去洛阳告。”

“洛阳城里的老爷怎么会管百姓的事……”

芸娘直直地注视着农夫,似乎在谴责他的懦弱,叫农夫不敢看她。

可她眼中又一丝怨念都没有,只是坚定道:“我的女儿,读书识礼,懂事顾家,聪慧大胆,是这天下顶顶好的女子……不是善妒的村妇,不是下不出蛋的母鸡,也绝不该……死在一个负心汉手上!”

她说罢,继续收拾财物:“我努力了大半辈子,苟且了大半辈子,就是希望我的女儿不用忍辱负重的苟且偷生,可是她还是死了,那我……也不愿再苟且下去了!”

“芸娘!”农夫连忙拉住她,结结巴巴道:“我、我也不愿……我不会让你一人去的,我同你一起。”

然而。

“仵作已经验过尸体了,没问题。”

那位公子还在惺惺作态:“岳丈,小婿不知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竟惹得猜忌至此。但念在茹儿的份上,我也不计较两位诬告我之事了。不然,岳丈也一把年纪了,总不想在大牢里几年吧?”

“你宠妾灭妻,还对我怀孕的女儿拳打脚踢,伙同外室联手毒杀了我女儿,还想当作无事发生吗?!”

“莫要含血喷人!”

县官的牌子掉落在地上,掷地有声。

农夫带着失魂落魄的芸娘回到了村子。

公子怕影响自己孝廉的名声,终究没有对他们做什么。可他们刚一回村,没两天,县里便传遍了他们女儿“刻薄善妒、无法生育、不孝公婆”之类的谣言,公子反倒成了忍辱负重的好人了。

甚至还有人说这样的女子早该休弃了,早早病死了也好,而去县里告状的农夫和芸娘,成了想借女儿的死敲诈公子一家的贪婪之人。

芸娘曾是寡妇的事也被人编排,说她为夫守节时便在外偷汉子,等公婆一离世她就立刻卷走房契地契跟奸夫在一起了……农夫捡到金子、又修蛇仙庙之事,传到外人口就成了“农夫诱骗人上山给蛇妖献祭,蛇妖赐他赏金”之类的谣言。

这些虽是捕风捉影的传言,但村中人看他们的眼神已带了鄙夷,镇里人也不再买芸娘的绣品,更有好事者夜里砸了农夫修的蛇仙庙。

“把地卖了吧,我们去洛阳,再搬去别处住。”芸娘的神色很平静。

“可是……若去别处定居,就成了黑户啊,芸娘,我们好不容易过上如今的日子,忍一忍吧,再过两年,便没人记得了。”芸娘直直地注视他。

农夫羞愧地不敢抬头。

户籍向来是管的非常严格,生怕种地的农民随意搬迁。如果去别的地方成了黑户,日子恐怕又会难过万分,因此,大多数农民都安土重迁,如果不是遭逢战乱、实在活不下去,是绝不会轻易搬家的。

“好消息,好消息!”另一户因为和他们接触比较多,而并不相信那些谣言的邻居面带喜色,冲进屋子里:“茹娘的案子有希望了!”

“什么?”芸娘眼睛一亮:“县老爷要重审案子了?”

“不是,不是这个。”邻居也受过芸娘恩惠,相信她们一家人品,近来也一直在帮忙想办法:“洛阳城里,出了位青天大老爷——谢少卿谢大人!解决了许多陈年旧案,哪怕是牵扯到了琅琊王氏的子弟,也秉公办案,绝不徇私。有许多百姓都特地上洛阳击鼓鸣冤了……你们不如也去试试吧?”

农夫与芸娘对视了一眼。

他们变卖家产,东拼西凑,凑齐了百两白银。然后,带着这百两白银,惴惴不安地上了前往洛阳城的路。

芸娘很坚定,她相信那位素未谋面的谢大人会审判那对害死亡女儿的真凶。

农夫也告诉自己,会没事的,可不安仍萦绕在他心头。

临行前夜,他又去已经破败了的蛇仙庙焚了一夜的香,可蛇大仙没有丝毫的回应。

他忽地想起,自己似乎已经有近一年没见过来福了。

他……突然有些怀念儿时的日子了。环境那么单纯,身边遇到的每个人,都是贫穷但又善良的。

可现在,女儿已经死了……他就算告赢了,又有什么用呢?

如今,地与房都没了,这可是他们大半辈子奋斗来的成果啊……没了这些,还要怎么活?

“大仙啊大仙……求你保佑……”

但,芸娘的话同样在他心里生根发芽——他何尝不是苟且偷生了大半辈子呢?如果可以……他也想,作为一个人,堂堂正正的活下去。

是的,人总该像个人一样活一次。

他们进了洛阳城,连客栈都没有去,径直往大理寺而去。

果然,那里正在公审一桩案子。英俊清贵的青年端坐在上,三两下便查明了真相,还了人清白。围观的百姓连连叫好:“谢大人真是明查秋毫!”

“是啊,原以为是世家子弟强抢民女,原来是敌国间谍特意来动摇朝庭,设下的‘仙人跳’啊!”

农夫与芸娘心中也燃起了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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