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聆音居

聆音居在离新燕馆两条街的位置,叶澈在家休整半天,又到饭馆吃饱喝足才施施然散步到楼下,幽远的琴音传来节奏变化,这是最近流行的《送故人》,琴弦争鸣,人声泣唱,似乎正在上演一场难舍难分的离别之景。

在饭馆时叶澈已经打听清楚,两年前有个戏曲班子走穴到京城后因大胆华丽的表演吸引了不少人,其中就包括赖太傅的独子赖凤时,赖凤时好曲艺,当时就买下整个班子,在京城挑了个好地段开店,取名聆音居。

赖太傅是当今陛下年幼时的伴读老师,如今已是半隐退状态,虚有名声,手中并无实权,按理说赖凤时若是有心从官,谋个一官半职也不难,偏偏这人无心名利,大喇喇出入风月场所,更是自办乐馆,一度成为京城笑谈。

叶澈看着眼前门楼高耸的三层小楼,门梁上雕满飞禽走兽,气派十足,翘起的飞檐似鸟儿展翅,垂挂的铜铃偶尔发出清脆的声响,应和着楼里的戏声,最引人注目的是正中的招牌,潇洒飘逸的笔迹看得出题字人写下“聆音居”时心中的肆意洒脱,角落印有赖凤时的章样。

居然是他的题字,想起这人昨日半疯癫的模样,叶澈实在很难将这两者联系到一起,他抬脚进门,曲声更盛,楼里搭了高台,用绿植石阶点缀,甚至有流水从步道边经过,平添灵动,身处其中,仿佛自己也成为了戏中人。

赖凤时大概已经吩咐过店里的人,叶澈刚报出名字便直接被领到三楼,赖凤时正在镜前忙碌,头都没回地喊道:“叶兄,我等你半天啦!”

要不是知道这里是聆音居,叶澈都要以为自己又进了一家商铺,桌面上摆满各种首饰珠宝,还有不同颜色的头面,墙上也挂着一些长翎和头巾,屋内东南角整整齐齐挂满了戏服样的外衫,个顶个的华美。

叶澈一时被眼前的模样迷惑,赖凤时没听到他的回应,从镜前歪了半张脸出来:“叶兄?”

他粉扑得极厚,唇色还没来得及上完,活脱脱白无常现世,叶澈眉心一跳,由衷感叹:“赖公子兴致不错,这是打算上台唱一曲?”

赖凤时顿时喜笑颜开拉他坐下:“叶兄觉得我长得像是会唱戏的?真是好眼光。”

不,我没有,叶澈都不知该感慨这人粉面厚还是脸皮厚,就听他继续说:“可惜世人太俗气,不懂得欣赏我,我们家班子不准我上台。”

这事叶澈也有耳闻,赖凤时刚开店时兴致勃勃跟着戏曲班子同台共唱,明明声音好听可没有一个词在调上,硬生生把客人都唱跑,后来便没再见过他登台唱戏,这也是关于这人的另一个笑料。

叶澈客气笑道:“我时间不多,今天来就想问问赖公子突然送我木雕是什么意思?”

他拿出小狐狸木雕,摆在了桌面,挤在一堆珠宝面前显得格格不入。

赖凤时捂嘴轻笑:“叶兄不会认不出这是阿晓的东西吧,我可听说了,叶兄都被萧灼尘那坏东西抓到大理寺审了半天,想必就是阿晓在等的人。”

从没听薛晓提过赖凤时这号人,可听他的语气似乎很是熟稔,叶澈并不承认:“萧大人抓错人,在下是一介商人,并无特别,但是公子说的阿晓是?”

赖凤时笑容凝滞,突然正色道:“不速之客来了,我长话短说,阿晓现在被困,我必要救她离开京城,你不相信我没关系,配合我就行。”

说完他将桌上的木雕往珠宝堆里一推,又拨弄几下彻底挡住,换上笑容说:“半个月后是公主的诞辰日,到时整个京城都会格外热闹,我们会在民间奏乐唱曲为公主庆生,那是最好的时机。”

他语速很快,话音刚落片刻屋门便被人推开,萧灼尘像个门神一样挡在门口。

叶澈有些意外,他知道萧灼尘的人跟着他肯定会闯进来,赖凤时是怎么把时间掐算得如此准确的?

“哎,萧大人,你真是。”

有人出声,叶澈这才发现萧灼尘身后还有一人,那人身材清瘦,温文尔雅地作揖道:“抱歉两位,我乃当朝侍御史苗若歌,有一事想请教赖老板,请问哪位是赖凤时赖老板?”

萧灼尘拂袍坐下,盯着叶澈回他:“那个,这位是代水城来的叶老板,说不定也知道你想打探的消息,坐吧。”

赖凤时冷了脸:“萧灼尘,耍官威回你的大理寺去,在我这横什么。”

见他如此不客气,萧灼尘也没动怒,只说:“既然知道我是大理寺卿,你对我还是尊重些好,我不动你,也可以动你身边的朋友,你说呢?”

眼看气势剑拔弩张,苗若歌连忙进门再次拱手:“是在下唐突,实在是事情紧急,赖老板,望见谅。”

叶澈也抱拳起身:“既然各位官爷有事要忙,草民先行告退,我……”

他还未完全站起便被萧灼尘按着胳膊再坐下,那人皮笑肉不笑:“我刚才不是说了,这个消息,你也知道,坐着听听看。”

他说话的语气还算温和,手下却力道十足,叶澈挣不开便没再说话,既来之则安之。

赖凤时不快看向苗若歌:“有话快说。”

苗若歌有些犹豫地看了眼萧灼尘,见他按着叶澈不放,便利索开口:“三个月前有人在你店里下定,让你为公主诞辰准备表演,还指定了曲艺师对不对?”

赖凤时拍桌怒道:“好哇,你跟董阳一伙的!居然还敢跟我提这件事,曲艺班子都准备好了,该收尾款时就找不见人影,怎么说也是个黄门侍郎,朝廷说他回家省亲,我都追去他老家了也没找到人,这些开支都得你负责。”

苗若歌大概也没见过这么倒打一耙的人,他面上闪过慌乱,又很快镇定下来:“赖老板慎言,大家都是在朝为官,董侍郎失踪多日,我今日来就是想来问问你最近有没有见过他。”

他与董阳都在御史大夫门下做事,一个半月前他突然因病告假,自那以后便没再见过他,御史大夫说他家中有急事已回老家,苗若歌觉得奇怪,朝廷官员无故失踪,却无一人对此提出疑问,他只能私下调查。

董阳在朝中与多人交好,苗若歌没想到的是他去一一询问之时面对的全是闭门羹,甚至连御史大夫在听说这件事后都把他叫去狠狠斥责了一顿。

平心而论,他与董阳算不得有多亲近,只是唇亡齿寒,这事透着古怪,苗若歌不查清楚无法安心。

赖凤时冷哼一声:“我要是见到他必然要送官,我聆音居开门做生意,遇到最大的骗子是官员,传出去都可笑。”

虽然不是骂他,苗若歌耳根还是有些微微泛红,他点点头:“我明白了,这件事我会去找礼部问问,赖老板是否有字据一类的东西可以佐证?”

赖凤时意外看他:“你要帮我要债?”

苗若歌又看萧灼尘一眼才开口:“公主诞辰是大喜的日子,这些钱也不该赖老板出,我尽力去做,但不能承诺你太多。”

没找到人时,苗若歌也怀疑过人在大理寺牢狱,萧灼尘却比预想中的和善,这些年他在朝堂上没少参过大理寺的刑罚过重,本以为又是避而不见,萧灼尘却亲自带他下了牢狱查看,这些天还明着暗着帮他。

朝堂上他们不和,但经过此事后他对萧灼尘这人有所改观,两人的关系也有所缓和。

萧灼尘眼皮都没抬:“我也会如实禀告公主,苗大人有心。”

苗若歌皱眉:“我不是为公主,这关乎我朝礼制与治安问题。”

这正义凛然的模样让叶澈也忍不住多看他几眼,如今的世道,哪里还有太多规矩可言。

如果他们口中的董阳和他所知道的那个名字是同一个人的话,那董阳的失踪背后怕是不简单。

半年前有人曾找到银钩门,说是想要在京城散布关于“皇室奢靡,生活放荡”的消息,叶澈不想与朝堂牵扯太深便拒绝了这桩交易,事后他让薛晓查过,那人是朝廷官董阳的门客。

银钩门的调查到这为止,叶澈没想到会在这种场合下又重新听到这个名字。

有人凑近他耳语:“怎么样,叶老板,你跟董阳做了什么交易?”

叶澈无奈看他:“大人,我今天第一次听说这位董大人,既然说他回家省亲,他是代水城的人吗?”

这人疑心极重,又是公主的心腹,不可能对董阳的事毫不知情,难道新燕馆就是因为此事才被盯上?叶澈思绪变化面上却不显,只是坦然回看身边的人。

萧灼尘自坐下后目光就没离开过他身上,秋意已深,叶澈穿得却有些单薄,倒是方便了他探听脉搏,匀速的跳动毫无变化,似乎句句是真。

萧灼尘收回手,叶澈转动着有些发麻的腕部,心中又起盘算。

无论如何,如今的京城危机重重,他原也是打算在公主的诞辰日将新燕馆的人或带走,或打散,只是无论怎么安排都必然会有人员伤亡,如今赖凤时送上门来,虽不知是敌是友,或许能够利用一番。

另一边赖凤时语气也柔和许多,他清清嗓:“字据我自然有,等回府了派人送给你,苗大人,希望你说到做到。”

苗若歌点头:“我会尽力,赖老板,戏曲班子既然已经定下来,方便的话可以带我去见见吗?”

“他们没见过董阳”,赖凤时摆摆手,“算了,估计你也不信,这班子是我精挑细选的,就是性格孤僻,没在城里住,你想见的话得出城。”

京城的城门管制极严,没有文书无法通行,即便是每日出入的百姓都得提前去官府报备,凭牒出行。

事已聊毕,两人约好出行时间,赖凤时起身下逐客令:“两位大人如果没有其他事情,我就不送客了。”

没怎么说话的萧灼尘懒懒看他:“本官还有一事,叶老板初到京城,怎么突然成为你的座上宾?”

赖凤时笑道:“我和叶兄一见如故,寺卿大人不会还要管老百姓交朋友吧,公主殿下知道你这么闲吗?”

不得不说,听萧灼尘被呛是一件很愉悦的事,叶澈微笑不语,不打算趟这两人的浑水。

萧灼尘扫他一眼:“叶老板刚才不是想走,不如一起?”

叶澈婉拒:“两位大人既然要走,那我是否留下也就不重要,大人请自便。”

萧灼尘没再说话,冷着脸抬脚便走,苗若歌作揖告别:“打扰两位老板,赖老板我们再见,叶老板有缘再见,告辞。”

叶澈被他的迂腐劲儿酸到,赖凤时已经说:“苗大人看着年纪也不大,讲话也太古板了些。”

苗若歌尴尬笑笑,也出了门。

这人讲话直率,叶澈是真有些欣赏他了,等赖凤时重新坐下,叶澈忍不住笑:“赖老板好性情。”

赖凤时却不吃他这套:“我刚跟你说的你听进去没有?”

叶澈笑容渐隐:“我不知道赖公子口中的阿晓是何人,但听上去她对你很重要,看在今天跟公子聊得很开心,不知道公子想让我做什么?”

“你是被那个姓苗的传染了古板吗?”赖凤时奇怪看他,不满道,“一口一个公子,听得我倒牙,叫我凤时。”

叶澈决定撤回一个欣赏,他点头:“凤时,你想做什么?”

赖凤时说:“就是我刚说的那个戏曲班子,他们会在祝寿日的前一天进城,表演结束后去城门下接受公主赏赐,到时候围观的人多,我打算放把火,让城门乱起来,阿晓就能趁乱逃出去了。”

有勇无谋,叶澈起身作别:“今天的话我会当没听到,凤时兄好自为之。”

赖凤时气道:“叶澈!”

叶澈微微颔首:“凤时,我只是来京游玩的商人,能帮的我可以帮,这种危险之事还望三思。”

说完他头也不回的离开,赖凤时瞪着眼看他下楼后才眉眼一转,脸上的愤怒已经消失,他拨弄出桌上的狐狸,轻声道:“你们的人好谨慎呐。”

叶澈从聆音居出来后又开始满大街闲逛,他找了家酒馆坐下浅酌,几杯下肚后便半眯着眼似在小酣,待小二将人叫醒后他就径直回了家,没再出门。

夜色渐深,躺在床上的叶澈听着小巷传来的打更声便睁开眼,赖凤时的谋划虽然莽撞,但一定能够实现,入城之前他就已经安排过人手,如无意外,赖凤时找的戏曲班子里就有银钩门的人。

只是想睡觉便有人递枕头,叶澈拿不准这人的立场和意图,不敢轻易暴露自己。

叶澈没有点灯,摸黑走到水缸边,风里凉意十足,他本想这几天自然感上风寒,再趁机联系银钩门的人,可赖凤时的出现是个变数,他等不了那么久,必须尽快跟薛晓见一面。

叶澈赤脚踩入缸中,泡了半个时辰才从水里出来,凉风来回,他哆嗦着冷颤个不停,又在风中静静站了片刻,觉得时机差不多了才悄然回屋。

大理寺,萧灼尘还在秉烛办公,听过跟踪的人汇报过后,他按了按眉心:“换三批人轮流去跟,叶澈今天看到我丝毫不惊讶,怕是已经发现了你们。”

叶澈警惕性太强,跟得太近他便什么都不会做,每日只是吃喝玩乐,但只要他稍有松懈露出一点马脚,萧灼尘看着跳动的烛火,淡然想着,他就能把银钩门掘出来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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