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憾过一城风消雨,乱世且需玲珑心

那便去喽。青草坡上又两人,却云去雾复同迹。

筋斗云上风声吵着耳朵,莫悬还是将他在那暗室里的遭遇全都说给了秋青白,秋青白深表同情。

老顽童名叫卜七满,人称七满仙。三百年前于天灾之下升入仙道,满城的人在那里得以保下性命,可是事情不尽如意,城里的人不信邪也不信七满仙的忠告,最终惹祸上身,无一幸免。

是了,七满仙说他们从来不怎么听话。卜七满是家中第七个孩子,在得知自己的姓名之前,父亲患了肺痨,他被卖给城里大户做仆人,大户家里的馒头实在太香,他没忍住偷拿了一个,主家的厨子逮住他,给他来了一顿身心不落的教训,事情传开,人人都嘲他是仆欺瞒,他从此有了第一个名字。

主家人太多,他接下来的一辈子都待在那里,看着同龄的小少爷长大,小少爷娶妻生子成了家主,少爷的孩子又长大,主家的人越来越多。孩子们喜欢将石子踢向他,每回他都要朝着少爷小姐们咧开嘴巴笑,然后一群人将他赶跑。

城里的人也不大喜欢他,于是他很少乱逛。

如此一直到他年逾九十,上白国举国遭殃,天灾就要降下来,他经获预知,跑上街道去挨家挨户哀求人们快逃,城里当然没人相信这个仆欺瞒的话。

原本晴朗的天色一时间突然黑了,浓云滚滚,眼看要将整座城都盖住,城里的人开始慌张。七满没想着独自逃命,人们适时想起他,举着火把从柴房里揪他出来,那声势真是浩大。

数十上百根燎人的火把挤在跟前,火光一晃一晃照着人脸,七满看过去,头一回觉得这人都长的一样。满天黑云脆的像纸,没准用不着多久,火把就能点着它们,来不及也根本逃不出去,黑云就连着人心浮躁,一齐烧个精光。

“大彻大悟”这个东西,有时候总是来的太简单。黑云轻拨开,他在人命如火的目光里,升入黑云中间泄下天光的大洞,成了云间的卜七满。城里的人得以活命。

当时年幼,七满仙扯着莫悬硬要讲,莫悬便一一记到了现在。

讲完这些,落下云来的两个人正好走到了河滩上,云间的河与凡间的河没有什么区别,低头就看见好多石头,不能走太快,不然会摔倒。

没赶上春雨,七满仙这地方正风和日丽的,与莫悬记忆中的一样舒服。

莫悬这时诶了一声,想到什么,两人站住就差异口同声:“上白国?”

莫悬继续道:“也是天灾,要是上次没猜错,那不就是同一个上白国!”实在缘分不浅。

也只说缘分不浅。两个人就这样站着沉思,好半天才想起来还有正事。

要找到七满仙,须得渡过河去。这个老顽童总爱在河对面与人捉迷藏,就是当下没人与他,他也一定会找个地方藏起来享自己的乐。莫悬正是在这样一个天气里,与卜七满老小相遇。

记得那里尚未拜入师门,是去瑶池看望傅灵溪,却不想吃了那符安婴的闭门羹,心里觉得好气,愤然决定出走,走出很远越想越气,气得在白浮里一顿乱飞,飞着飞着就不出所料迷了方向。莫悬老是分不清楚东南西北,当下更没心情多加研究,索性落下地来,缘这河道往下游走,走累了就坐下歇歇。

他坐在河边一块大石头上,想着那符安婴捏着他后脖领子将他扔出青均殿时那副强势的表情,恨自己太没用,前面的河水好像能读心,莫悬一看过去,全映上了青均殿的点点影子。他气急了,抓起一块石头扔出去,石头在河面上跳了好远,同样打散了那些影子。

没仔细自己用了巧劲,挑了一块形状合适的石头,原来这样就是“打水漂”啊,这游戏对于幼儿来说好玩极了,用不了多久,先前的坏心情便消遣得一干二净。

扁圆的石头横飞出去,击水浪点连成水线,不亦乐乎。莫悬眼看着那块小石头最终沉入水里,蹦起来庆祝又一次得偿,还没等他蹲下挑选呢,水面上就平白绽出两道雨花似的水线,肯定不是莫悬。

兴意正浓,刚要感叹这人厉害,却是四处望个遍也没找着半个人影,吓人吗这不是。

莫悬当即大喊是谁,只听两声惊石浪,循声望去见了踪影。河对岸站着一个老头子,正咧嘴笑看这边的莫悬。

便如故友二人,等了好久终于相见。

“阿悬?”秋青白轻唤一声,此人从旧绪里飞了回来。

莫悬转眼看他,对面那双黑眸里春色清波上下浮动,瞧着人时柔语熏心。

“嗯,怎么了?”莫悬问道。

秋青白一手指向河面,那里漂着一条翻了白的死鱼,十分显眼。他解释道:“这个好像不太吉利,我们是要过河去吗?”

死鱼,他这么一说确有点道理,莫悬本来打算从这里飞度过去,要是突然御力不稳,岂不就双双落水了,到时害了秋青白,还得麻烦他救人一命,不行不行,还是找条船再过去吧。

莫悬道:“确实不太吉利,你在这儿等着,我去找找有什么东西能划过去的。”

正要出发去找,这时候河中那处有人撑船而来,实在是巧,也不知是哪位仙家好心来摆渡,莫悬这就叫船聊乘一趟。

怎料两人一上船,停船未稳呢,那老船夫就变了样貌,将两人骇了一跳。莫悬当先认出来,原来正是他要寻的七满仙。

竹笠下面一张愁眉苦脸,麻布衣裳掩着躬身驼背,等两人发现时,七满仙正朝他们咧开嘴笑。说是“愁眉苦脸”诚然不错,因为七满仙不论做何表情,那一对眉毛都雷打不动的成一个“一撇一捺”的字形,叫人看了总觉得他心里愁苦,仿佛受了很多年的怨气而无处宣泄。

“七满仙!好久不见啊!”莫悬惊喜道,是无比亲切,他过了这么多年仍然喜爱与莫悬玩这些把戏。

“呜——莫孩儿,你可算回来啦!在外面过的好不嘞?七满猜你又不吃饭又不睡觉的,也长这么大了!”七满仙摘掉了竹笠,露出扎起的头发又杂又燥,直像是顶了一头的秋草,河面天光下,那一头杂发看上去白的发黄。

莫悬从前最喜欢和七满仙说话,总觉得他说的每个字都有趣极了,时不时就被他逗得捧腹大笑。

所以七满仙每一开口,莫悬便不可避免的变得幼稚,好像孩子难得碰见一个不摆架子的长辈,做什么都更加随性了。

“我过得可好嘞,还在凡间交了个好朋友,我俩可聊的来,这不闲着没事,带他来找你玩啊。”莫悬拍拍旁边的秋青白,此刻站在水上难免眩晕,解释了一通,拉着秋青白坐了下来。

才子这回挺有礼貌,等七满仙听了话看过来,他就向七满仙温柔的一笑,莫非是怕七满仙不知道说的是他——没可能。

“好哇,七满我就知道你一准要来,早早等在这里,要不然你掉进水里,谁捞你上来哦!”七满仙复又戴上那顶竹笠,刚一见面就提起这茬,半点不觉得烦。

莫悬却是没料到七满仙又要提起,不过这“置若罔闻”的神功是早已练成,只问:“你怎么又知道我要来找你嘞?”

七满仙把桨一敲,拍拍胸脯得意道:“七满我神通广大,当然早早就算出来啦!”

几句寒暄过后,七满仙卖力摇桨,三人一齐渡过河去,天光照水是绿色,水涟漪却是秋青白衣裙的颜色,一摆一摆的,摆进心扉里丝毫不遮掩。河滩上全是石头,七满仙要在这里摆桌宴客。

莫悬最后跳下船去,那船随即自己漂走了。跟着七满仙漫步在河滩,这感觉当真是久违了。

清风拂过,树影借力而摇,绕过一道水景屏,那方茶席之内已经坐了二位,原来七满仙今日请了好些客人。

那二位皆称得上仙风道骨,对坐之间似有笑言。莫悬仔细一看,哟,面对那位冠影花红、信首狡笑的男仙,居然是多日不见的取微真君度鹤繁!他又是何时认识了七满仙,这也太迅速了。

另一就不认识了。徒看得背对的那位男仙着矾色衣,跪坐成一副仪表堂堂。莫悬是连见都没见过的。

度鹤繁搁下手里的玉罗扇子,没料得一抬头看见七满仙又请了客人过来,只待看清了来人的脸,无比自然的就开始客气:“诶哟,莫悬仙!别来无恙啊!哎呀,秋公子也来了,快坐快坐!”

那位背对的男仙于是转过身来看,莫悬这下算是见过了——春时日光甚暖,照在此人的脸上能看到些清晰的绒毛,转眼他发间还有几个小饰物,一点一点的明黄色缀着,似乎他本就极衬这春。

莫悬正与他斜掷出的目光撞上,盯了没多久,好热闹的人就出言介绍:“哦忘了忘了,这位是新出长临境的郑琢仙,与你们东极境的都不太认识,真身乃是一朵山花,这才发迹不久,玉帝对他赞赏有加,大有前途啊!”

山花一朵,确算个美仙,连度鹤繁都不加怪气的夸他,大约是不错的人。莫悬忽然这么想,不晓得怎么一回事,他居然开始以貌取人,却还是想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批评自己。

这位郑琢仙等罢了介绍,便也开口与莫悬搭话,语色不疾不徐:“莫悬仙与传闻中不太一样啊。”

一般这样的开场,十句有九句都是客套,莫悬却觉得郑琢这话里当真有些别的什么,不同于客套,也止于不客套,仅此而已。

“有吗?那还得请教郑琢仙,这传闻是怎么说我的?”莫悬回问道。

郑琢的性格确算爽快,问什么他就答什么:“传闻说莫悬仙很是厉害,任何法术都是一点即通,却有一个地方不好——”

莫悬:“哪里不好?”

郑琢:“爱摆架子,不爱与人交好。”

有吗?哪里的传闻如此曲解人?虽说该传闻当先夸了莫悬一句大的,但极有可能是郑琢为了不打击莫悬,自己编的这一句,这样想来,该传闻简直就是谣言哪,轻信谣言可不好。

莫悬尬在原地,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亏得有这么一位好热闹的度鹤繁不忍看人语塞,每逢此时,他就帮人打圆场:“诶诶,郑琢仙,这传闻传的可不怎么好啊,我们这位莫悬仙最不摆架子,也最最喜爱与人交好了,怕不是有谁看不得他的好性格,特地传来污蔑他的,你要不信,我可以作证!”

爽快的郑琢于是又信了:“这样吗,看来传闻才是不可信,害我误会了莫悬仙,这里赔个不是了。”

说着,郑琢作势要起身,莫悬更不敢让人误会了,忙去催他坐下。免得又给人说成“爱摆架子”了,那当真冤枉。

秋青白闭着嘴没出声,七满仙在旁好像看完一场戏,硬是等两边认识完,后来的三人终于坐下。

七满仙请客,当然由七满仙来开这个场——

“今日可是好时候,须得试新茶。”

七满仙看似藏了什么宝贝,一瞭眼,拿出来五只玄色点金的茶杯,明白是各自一杯。

七满仙将茶一一倒好,到了莫悬这里,置好的茶杯竟从手底下溜的飞走了,哪晓得七满仙又作的什么把戏,直教人稍叹一气。

莫悬必定要追去,跟着也跃上那河面,可不敢贴在流水之上,一个不小心真会掉进去。便是触到了眼前小巧杯身,躺倒在白浮里正正停了下来,可巧,方曲臂饮尽这杯茶,杯底却又从新长出一杯来,尚未及挪开这精致茶杯,好似如何都饮不完了,道是如此的神奇事物。

展臂轻叩那水面,瞬之,莫悬随着碧波扬了起来,立在那白浮中足足转了十四圈,恰要晕眩了才堪堪停下。

这就掠上岸来,对着仰身发笑的七满仙切了声:“好不幼稚,难怪你还是这么个孤寡老头!”

七满仙挨了侃,为自己开脱道:“可不能这么说,七满我不过看看莫孩儿究竟有多少长进,哪里幼稚了?”

“还逗我嘞,到底改不了幼稚!”

这方搁下那只茶杯,抬头却瞥见什么东西高悬在河面上,正朝着这边很快飞过来,莫悬定睛一看,原来是二师弟呀,二师弟!二师弟牵着蛇找到这儿来了!

“不好!快躲。”

莫悬牵着秋青白就往那边林子里钻,好在有这一道水景屏,将几人的形影遮盖住,不然二师弟会朝林子里直追过来,到时候莫悬无论如何也跑不脱。

刚在树影后面歇了一口气,莫悬转头过去,秋青白旁边还蹲着个度鹤繁,他跑什么?

莫悬没撇下秋青白倒还好解释,去年冬天来了兴致,他陪着秋青白到那城外修书,被抓回去的最后关头,师弟们是见过秋青白一面的,莫悬不敢保证二师弟记性一定不好,是得要小心为上。

那度鹤繁怎么说,莫悬望着他,皱眉很是疑惑:“你跑什么?”

度鹤繁似乎还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挑眉暗示了好几次:“我……那个呀,就是那个!你们家上回就派的你两位好师弟到处抓我,我在你那儿躲了过去,这回有的躲,我当然要躲了!”

哦,记得了,一不小心给忘了。

直等二师弟终于牵着那条大青蛇飞走了,这三个人才终于舍得出来。

害她一通好找,真是抱歉了。

七满仙看着进来水景屏的三位,咧嘴笑道:“莫孩儿不是刚从凡间来,怎么又跑了?这么东躲西藏可不是长久之计哦。”

度鹤繁最后走进来坐下,抢道:“自打回了云间,他是这个也担惊那个也受怕,不就只有下凡去了。他这两位好师弟,一个是温柔刀,一个比那条蛇还猛,不躲就等着被关起来吧!”

莫悬算是平复了惊吓,没去管度鹤繁说的什么,只担心下次是该文武双子一齐出动,便丢了玩耍的好心情,想着快快求得玲珑经,快快去白棠峰交差,快快给师父请了自己的罪,方为上计呀。

莫悬这就拉着七满仙走去一边,讲明来意:“七满仙,实不相瞒,我此来有事相求啊……”

不等莫悬讲完,七满仙哈哈两声,打断了莫悬将出口的请求:“七满我神通广大,当然早早就算出来啦,哎呀,你闭上眼,把手伸着。”

莫悬听话照做,七满仙就在莫悬手掌上一道接着一道划了起来,等划完,七满仙拍拍莫悬双眼紧闭的脸,老友相见,无须多余动作,安慰似的,拍成满心珍惜的嘱托。

求得玲珑经,赶快交差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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