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六章:有情皆孽(08)

兰阙一门心思扑在给她涂药上,说出这话也算无心之举,他这人一向内敛,清醒时断说不出来这种话。可话一说出口,他又不想收回了,接道:“你是男子如何就能娶我?岂不是我也得变成女子?何必那么麻烦,偏要绕个弯子。”

龙潆呆呆地看着他,没接得上话,兰阙无声在心中叹一口气,随即开始懊恼话说得冒失,他见过太初之后,心也有些定不住了。

他抬头与龙潆对视,忍不住刮了下她的鼻子:“不过是就你这句话论事而已,你想哪儿去了。”

龙潆思量了一番,突然郑重地点了点头:“将来我若是真做了天君,也应该娶一位天后罢?我想不出除了你还有谁更适合。”

她这话全然出于客观的考量,兰阙确实合适。

兰阙骤然发笑,也跟着点头:“此话便当做对我的褒奖。”

龙潆倒是有些害臊,他乃堂堂白鹤仙,法力虽弱了些,也没谋得一官半职的仙衔,但龙潆再清楚不过,他有经天纬地之才,不论才情品行在天族中都是一等一的,何以至于她一句愿意娶他就成了褒奖,显得她尤为自大。

不想兰阙接着说:“那我便等你娶我了。”

他明显是在打趣她,她却忍不住双颊一红,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话来,幸好璇瑰入内,将二人的闲话打断:“我在院中闻道药膏的味道,你可是又同人打架斗狠了?”

“没有。”龙潆下意识否定,非要论起来,她应该是被人打才是,不禁在心中记恨太初,可今非昔比,她已经无法像在凡间时那样手脚并用地“报复”回去了。

兰阙帮她遮掩道:“回上清宫的路上,天街铺了氍毹,她冷不防被绊到,摔了个头啃泥。”

龙潆瞪大眼睛剜他,兰阙比了个嘘声的手势,璇瑰像能看见似的,道:“你们两个休要在我面前搞小动作。”

“你瞧,她比我眼神还好使。”龙潆惊道。

三人在房中不过吃了盏茶的工夫,玉骨拎着食盒回来,将今夜小宴上所有的糕点都带回一份,龙潆直夸她能干,玉骨满脸骄矜,像是真做成了什么大事一般。

龙潆留兰阙在上清宫共饮,兰阙借故还要去药王府,他体伤未愈,饮不得酒,龙潆正巧有事想要问璇瑰,便没留他。

入夜,兰阙从药王府出来,脸色有些苍白,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去见一见太阴君。

他敏感地察觉到附近有一缕气息,可他本就仙力不盛,难以识破太初的隐身之法,胆敢在九重天上隐身四处查探的,也唯有胆大至极之人了。

龙潆与璇瑰在院中饮酒,问起璇瑰在流月池畔未能说完的事情,璇瑰敏锐地反问:“你何时对阿修罗族感兴趣起来?”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你虽不在九重天常住,可定然知晓,满天庭的神仙都觉得与弥卢山势必要有一战。”龙潆确实存了私心,不能言说罢了。

璇瑰没再追问,只当她好奇更多,娓娓道来:“过去阿修罗族以蛇为尊,直到洪古末年,族中但凡有身份地位之人,必有一条伴生灵蛇,危急时刻可抵一命。”

龙潆不禁蹙眉,想到在阿僧祇劫中时,太初不至于畏蛇,却极为厌蛇,见了不动刀也是要绕着走的,他说自己难以忍受蛇的触感,她还打趣他此为同类之间互相的吸引与排斥。

“洪古之后,妖邪现世,阿修罗自诩神族,便不再饲养灵蛇。至于那旃檀紫灵蛇,乃阿修罗女族所有,是一种上古时的神蛇,女族王尊如何将这种蛇繁衍下来,天书并未记载,大抵算是一桩悬案。直到如今,紫灵蛇理应绝迹,不想还会让我见到一只。”

龙潆不解:“既为女族所有,我今日为何见到的是位男子?”

璇瑰略作沉吟:“回上清宫的路上我已听闻,弥卢山前来赴宴的不只是苍烨内侄,还有那位阿修罗少主。”

龙潆不忍心再欺瞒璇瑰,并未接话。

璇瑰兀自说下去:“这位阿修罗少主的母亲,也就是苍烨之妻,乃淑月上神,正是这女族最后的一位王尊。天书上只记女族豢养旃檀紫灵蛇,并未说旃檀紫灵蛇仅为女子所用,许是淑月神尊临死之前将灵兽留给了他,猜测罢了。”

“淑月?我只知她是苍烨之妻,数万年前便已归真,那时我恰巧要到龙泉剑冢去收服神剑,天庭大恸,记得尤为清楚。”

“正是她。”

“可我不曾听闻阿修罗中还有一女族,苍烨谋反之前,我也从没在天界见过阿修罗女子领兵。”

龙潆刚到天界时,九重天上神繁多,四海平定已久,天、人、水三界太平有象,可不过数万年的光景,那些上神归隐的归隐,长眠的长眠,相比起来,如今天庭倒是凋敝不少。龙潆自然听过淑月上□□号,不过她常年幽居紫络阁内,龙潆不曾窥见她一面,更没能见识过她的风姿,红颜就已逝去了。

此紫络阁非太初在弥卢山的寝殿,太初所居之所,不过是照搬的淑月在天宫时的殿宇,名字亦未作修改。

璇瑰轻叹一口气:“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近二十万年前,你我还未出生。历任修罗王继位前成婚,新王必须专情,苍烨早于洪古时代晋升上神,其父在位许久,终于萌生退意,决定传位于他,却给他出了个难题。”

“苍烨父神选定的王后是淑月?”龙潆猜测。

“正是淑月。然阿修罗女族素来自立,譬如苍烨的母神就并非阿修罗女子,而是天族鸾鸟一脉,苍烨父神想让苍烨收服女族,娶女尊淑月为妻,两族修好,阿修罗一统。彼时淑月上神带领族人在不周山内苦居,虽然不周山至今仍旧不算繁荣,淑月上神却是第一个决意开凿不周山的真神,她认为不周山比天亘山更接近天界,若能复兴,必能成为一方仙山,广庇生灵。”

在龙潆的印象里,苍烨的模样已经模糊了,淑月上神的容貌她倒是有所耳闻,艳冠群芳,惊为天人,所听之言不乏溢美之词,还道她极为美艳,即便是素喜淡雅清越之美的天族仙者也要拜倒在淑月裙下,这样的美人苍烨怎能不动心?

龙潆追问:“然后呢?后来如何?”

璇瑰饮酒润喉,还拿了块红豆酥塞给龙潆,堵住她催促的嘴:“你但凡多读上两本天史,也不用我大半夜的费尽口舌。”

“读书哪有听你讲生动?”

璇瑰无奈,继续讲道:“后来的事情没什么好说的,苍烨为人你我又不是不知,他年纪大了,才愈发谨慎多疑,显得怯弱了些,年轻时亦不乏手段,毒辣得很。淑月上神的容貌世间无二,他自然乐意,问题是淑月上神没看得上他。苍烨急于继位,不择手段,设计将淑月上神掳走,幽禁在紫络阁内,以族中女子要挟,终于逼得淑月上神同意了婚事。”

若是事情就这么简单,龙潆就不至于从未见过阿修罗女子领兵了。

“那时的阿修罗女子,悉有烈性,哪像如今攀附在阿修罗男子膝头,没了骨头。淑月上神为族众牺牲自己,只盼婚后仍能回到不周山,可苍烨没给她这个机会。大婚当日,女族副将点兵,杀上天界,正中苍烨所设埋伏,尸骨沉没赤水,泯于大泽,淑月上神大婚之日,正是阿修罗女族灭族之日。”

龙潆不知何时蹙起了眉头,甚至觉得鼻头发酸,半晌说不出话来。璇瑰为她把酒斟满,轻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所以淑月上神并非自愿幽居紫络阁,而是被苍烨所囚。”龙潆道。

“起先确实是被苍烨所囚,久而久之,大抵就变成甘愿,她的心已死了。”

龙潆先是觉得憎恶苍烨,怜惜淑月,忽而想到太初,璇瑰虽未提及太初,龙潆也有些不敢细想,想他如何在那种情状下出生、如何面对苍烨与淑月、如何长大至今,又是如何面对母亲的死。

可她确实不够了解这些,头一次懊悔书读得太少,即便是苍烨谋反之前,她身为女君,素来眼高于顶,甚至根本不知道这九重天上还有一位阿修罗少主,名唤太初。

他今夜假借淑月的光,得龙潆满心的怜惜,看她饮至大醉,倒在桌沿。

太初就在上清宫屋脊之上,静静地望着,猜她为何喝醉,猜上一夜。

而兰阙在太阴府中,彻夜观望星盘未眠,与太阴星君俱是面色凝重,满心焦灼。眼看着长夜将尽,太阴星君长叹一口气,摇头道:“莫等了,正是荧惑守心,错不了。”

兰阙心中一沉,荧惑,天罚也,荧惑居于心宿,祸及君王之兆。楼池如今虽代掌天庭事务,却并非天君,那此灾岂不是极有可能落在储君龙潆身上?

太阴星君劝他回去安歇,不到两个时辰便是天宫宴,可他自知怎么也睡不着了。

龙潆被玉骨叫醒,却发现自己躺在寝殿之中,起身后浑浑噩噩地任玉骨摆弄,更衣戴冠,龙潆哈欠连天,随口问起玉骨:“你昨夜睡得那般晚?难为你这么副小身子骨将我与璇瑰送回房中了。”

玉骨对着镜子犹豫选哪对耳环,龙潆随便指了一对,玉骨果断给她戴上另一对:“殿下与璇瑰仙子聊得才晚,玉骨本想守着,可惜实在撑不住眼皮,早就睡下了。大抵璇瑰仙子比殿下酒量佳些,将殿下送回的房间罢。”

龙潆缓缓点了点头,认同玉骨所说,打扮妥当后走出院门,恰巧碰上璇瑰,惊讶道:“还以为我得求着你去赴宴,不想你竟会主动。”

她显然着了璇瑰的道儿,前几日说了不少好话,求着璇瑰来,殊不知璇瑰早有打算:“金母元君十万年不出昆仑,我自然要代她老人家出席。”

“好啊你,听我奉承了你数日,你可知脸红?”

“不知,你那些话,我很是受用。”

二人打趣着出了上清宫,不想璇瑰问道:“昨夜我饮得多些,后来也醉了过去,你酒量何时长进得那么快?竟还能扶我回房。”

龙潆脸上的笑容一僵,庆幸璇瑰看不见,缓缓接道:“是么?我全然记不得了,看来这酒量还是不够好。”龙潆又问璇瑰,“你昨日同我讲的那些旧事,是哪册天史所载?回头我也找来看看。”

璇瑰摇头:“如今看不到了。那段故事实在算不得光彩,当年,”她忽然一顿,还是未说出那人名讳,连声师父都不肯称,似乎仍在记恨他归真之事,“他知晓全情之后,倒也想过为淑月上神主持公道,苍烨的父神倚老卖老了那么一次,后来也觉颇没颜面,传位后便长眠了。”

“师父就这么算了?”

“倒是略罚了苍烨,那时苍烨已经成为新王,其实与淑月上神相离也未尝不可,可惜淑月上神已经怀有一子,苍烨自是不肯舍她的。她也是个极为理性之人,女族已灭,不周山凄苦,天界是她最好的归宿,孽缘罢了。”

龙潆将这段故事听了个结尾,心中不免又是一阵叹息,很快便到了澜逸水阁。

天宫宴原本就在乾定殿举办,浮帝在时,认为乾定殿乃朝会之地,不适宜设宴,故而另建了一处宫殿,取名澜逸水阁,四面环水,弦音回转,专为重大宴会所用。

此时澜逸水阁外已经攒聚了不少仙友,穿过纷乱的身影,龙潆看见太初,身旁还有一位着淡紫色衣袍的男子,想必就是苍烨之侄,不周山主文渊。他似乎执拗于在人烟鼎沸之处率先寻找她的身影,她不必费什么力气,循着那抹炽热的视线回望过去便是了。

不过倏忽,龙潆挪开目光,嘀咕道:“兰阙怎么还没来?”

璇瑰说:“他既答应了,就会来的。”

龙潆问:“他与你同坐?”

璇瑰说:“自然。”

龙潆意料之中,她要坐在上首,无法与璇瑰和兰阙相邻,兰阙不过散仙,龙潆不在天宫时,大大小小的宴会他是根本不会出现的,今日肯露面也是因为龙潆出言相邀。

众人悉皆落座之后,兰阙姗姗来迟,低调入席,龙潆先是听到不远处的小仙娥凑在一起耳语,道白鹤仙来了,欣喜得很,不禁莞尔朝璇瑰的方向望去,只听耳边仙娥说:“白鹤仙今日为何看起来精神不大好的样子?眉眼有些憔悴。”

龙潆与兰阙相视一笑,转头答那两位仙娥:“他病了而已,过些时日便好了。”

两个小仙娥低头作羞赧状,龙潆知她们并非怀有什么非分之想,只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就说璇瑰失明之事,九重天上大大小小的仙僚也是叹惋担忧过的,甚至不乏为其出谋划策,只是璇瑰素来性子冷淡,不喜与人交际,直接将人挡在了门外。

今日这场宴会,重头戏在太初身上,不过一夜的工夫,阿修罗少主亲自前来与宴的消息就已经传遍了天界,远在弥卢山的苍烨也只能白白动怒,要与太初秋后算账。

天宫宴开始后,舞乐阵阵,龙潆身侧的那两位小仙娥又议论起太初来,从生平到相貌,对太初的了解倒不比她少,细数起来,她从不了解太初,她了解的是易水悲。太初的模样并非天族女仙所属意的类型,俊则俊矣,太过冶艳了些,便不可取。说来说去竟绕到了殊缪身上,龙潆边听边笑,只觉这两位仙娥有趣得很。

楼池与太初一通寒暄,不过虚与委蛇,龙潆并未听得进去,不禁感叹楼池一届战神,掌管天庭不过三载,也打起官腔来。她又开始怀念浮帝,今日这种场合,若是浮帝想要试探太初,绝不会像楼池这般多话,大抵正因为楼池不擅文政,难免把持不好尺度。

龙潆只暗自腹诽,即便楼池几次三番给她递眼神,想让她以天族储君的身份同太初客套几句,她全当自己眼瞎,装看不见。

可今日宴会之上只有璇瑰一个目盲之人,除了璇瑰,再加上个龙潆,有眼睛的都发现那阿修罗少主盯着龙潆女君不放,楼池抓到太初的短处,问道:“你总盯着女君做什么?”

一时间周围安静不少,丝竹之声仿佛都开始变轻,等太初答话。他丝毫不觉局促,却语出惊人:“只是觉得女君长得颇像我那位凡人妻子罢了。”

丝弦崩裂,水阁骤然安静,针落地都听得到声响,璇瑰也忍不住蹙眉,思忖起来,兰阙脸色本就不好,愈发阴沉,龙潆则捏紧酒盅,她还需得克制着力道,若是用力太过捏碎手中瓷器,丢颜面的便是他了。

始作俑者俨然浑然不觉的态度,嘴角噙笑,优哉饮了一口酒。

楼池又问:“可是你在阿僧祇劫中所遇?”

太初点头:“正是。”

远处的重华上仙又来了劲头,开腔道:“修罗少主可看清楚了?说不定还就是我们的龙潆女君。”

龙潆强忍住怒火,抢在太初之前发出一声冷笑,不看太初,眼剜重华上仙:“重华上仙是迈不过去这道坎儿了?那日乾定殿上,本君言之凿凿,不曾见过这位少主,看来你是仍有疑议?”

太初笑看她色厉内荏的样子,眼中流露的是只有龙潆才识得的促狭,开口竟是帮龙潆说话:“可惜,我妻虽才思一绝、容貌惊天,到底只是个凡人,高攀不起你们天族的女君。”

他话中带着嘲讽,龙潆听得出来,她终于转头看向他,眼中又气又怒,还得强撑着上神的威严,实在不易。

即便是毫不知情的璇瑰如今也反应过来了,更别说早已猜到的兰阙。他一夜不曾合眼,为荧惑守心之相忧心忡忡,想着如何帮她逃避这场劫难,此时听太初在众人面前坦荡讲述他们在阿僧祇劫中的种种,并非只有龙潆不好受,他亦同样。

他冷眼看着太初怡然自得的模样,无限苛责太初,龙潆素爱颜面,太初偏偏将她架在火上炙烤,险些让她下不来台,这绝不是爱。

楼池想要试探太初,奈何不好太过直接,兰阙平复心绪,忽然开口调转话茬:“昨日战神听闻阿修罗少主亲自前来赴宴,喜不胜收,天界久无大战,楼池战神总同我说技痒,可惜天族久不现第二位战神,还望阿修罗少主能赏脸与楼池战神切磋一二。自然,宴会之上到底不太合适,宴后如何?我等便不去叨扰了。”

天族如今虽武神式微,唯有楼池一位战神,可也不乏武将,楼池近些年主抓兵防,统战的仙君不胜枚举。兰阙虽未得太初首肯,自作主张将时间定在宴后,勾起一众武将的好奇心,譬如贤象仙君闻言便不免心痒,与列位同僚对视,开口问太初:“阿修罗少主可愿露上一手?不过切磋罢了,还望能让我等一饱眼福。”

“是啊,如今两族交好,切磋切磋。”

“素闻阿修罗善战,少主也定非池中之物,不如让楼池神尊指点一番,也好早日晋升上神。”

“少主刚破阿僧祇劫,法力定有所大增,怕是未必想让我们见识。”

众说纷纭,局面变得热闹起来,兰阙不过抛出了根狗尾草,自然有猫儿一般嗜武的仙友缠上太初,再无人好奇龙潆与那位凡人的联系,这番提议倒是正中楼池下怀,龙潆见状也松一口气,可谓一箭三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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