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六章:有情皆孽(09)

太初不必转头去看,便猜到说话之人是谁,眼看那些仙君像盯着碗里的肉似的等他答话,笑容愈发冷冽。身旁的文渊表情也有些玩味,想着让楼池挫一挫太初的锐气,张口竟是帮天族之人说话:“不过切磋而已,楼池战神,可千万莫要伤了我这弟弟啊。”

楼池举杯邀文渊,淡笑道:“自然。”

太初在心中骂文渊蠢货,何时轮到他来做主,心中已想好说辞,没等文渊将酒饮下,拒绝道:“在下并非不愿与神尊切磋,可神尊乃三界第一战神,传出去岂不是都说你楼池神尊欺负我这么个连上神都不曾晋升的小仙了。”

座中一片哗然,他这话说得直白又无礼,像是要将两族表面那层虚假的平和撕开来,楼池的脸色也不大好,撂下酒盅,没有接话的意思。他这种生硬的说辞倒是让龙潆想起易水悲,沙窟初见,她觉得他这个人情商不高,讲话极为难听,不想太初也是这么个脾性。

文渊使起兄长的架势来:“太初,你怎能如此说楼池神尊?众仙友不过酒酣耳热之下的戏言,怎能较真?”

太初压根没给他眼神,缓缓说道:“楼池神尊,若在往日,晚生自然乐意受战神赐教一番,指点一二。可实在是不巧,我虽成功破了那阿僧祇劫,却受了重伤,法力失了大半,形同个废人了。”

楼池脸色略微缓解,一直沉默的璇瑰却开了口:“哦?在下金母元君座下弟子,可否为阿修罗少主诊上一脉?”

太初看了过去,只见是个眼缚青绫的仙子,来天界之前朱厌同他说起过,昆仑山的璇瑰仙子与龙潆上神一起拜师浮帝,那璇瑰仙子的双眼正是在迦维罗沙窟一战中受损,至今未愈。

“有何不可?”

太初大方将手腕伸出,璇瑰自指间伸出一根游丝,穿过几位仙君绕在太初手上,很快便收了回去,告知众人:“阿修罗少主确实只有四五成的仙力。”

太初叹了口气,好似无奈的样子,龙潆审视他的伪装,自然不信,昨日她与太初对峙,他那般霸道的法力若是才算五成,那他怕是早已成为三界第一,浮帝在世都未必是他的对手。

不论如何,此事只能不了了之,又是一通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兰阙并未久坐,很快便与璇瑰悄然离开,龙潆无法抽身,百无聊赖地继续坐在那儿饮酒。

晌午刚过不久,天宫宴差不多已经结束,许久未见的仙友仍凑在一块不舍离去,一见楼池起身离开,龙潆立马也跟着溜了。

文渊见到太初仍坐在那儿盯着龙潆的空位出神,冷哼一声,讥嘲道:“莫看了,人已走了。”

太初并未理会他,两人出了澜逸水阁之后,太初忽然止住脚步,同文渊说:“你先回去,我还有事。”

文渊刚想好好嘲讽一番,紫衣身影早已经消失,他独自下到三重天,后知后觉自己未免太过听话,就等在天门旁边。

太初先是随便在澜逸水阁外问了个醉酒的仙君:“刚才宴上坐在昆仑山璇瑰仙子身旁的是何人?”

那仙君倚在石栏杆旁想了半天:“你说白鹤仙啊?这白鹤仙倒是可惜,堪为栋梁之才,可惜投错了胎,生为仙鹤,不过一界散仙罢了,散仙罢了……”

话毕,那人就歪着睡着了,太初冷眼扫视一周,又抓了个前来洒扫的仙娥问:“白鹤仙居于何处?”

那仙娥一看太初的容貌和打扮便知他是修罗族人,连忙答他,说完便走:“七重天的丹墀居。”

他连忙去了七重天,找上丹墀居,本打算见兰阙一面,不想扑了个空。丹墀居静悄悄的,空无一人,倒叫他注意到那两棵神树,只因丹墀居周围唯栽了这两棵有花之树,其余都是幽绿的翠竹,让人想不注意也难。

那两棵树一棵丁香,一棵豆蔻,他这才想起沙窟夜雨时来路诡谲的鹤羽信笺,上书“丁香枝上,豆蔻梢头”,全都对上了。

他独立在丹墀居外,满心讥笑。

又有过路的仙娥见他独立的背影,好心言道:“白鹤仙大抵又在上清宫,仙友莫要等了,一时半刻不会回的。”

仙娥过路而已,匆匆离去,却无形在太初的伤口撒一把盐,他本还有些想去天宫的紫络阁外看看,忽然就失了兴致,转身回弥卢山。

看到等在天门旁的文渊,倒是在他意料之外,太初冷脸上前,问:“你怎么还没回去?”

文渊不答反问:“你当真在阿僧祇劫中受伤?仙力只剩四五成?”

“怎么?你可是觉得暗喜还不够,想要确定一番?”

太初假装看不见文渊垂袖之手的动作,文渊在他面前还是太嫩了些,出掌的动作早已被他看穿。掌锋袭上他胸口之前,他心中想了很多,文渊与苍烨素来一个鼻孔出气,比他这个亲子还孝顺十分,凡事必第一个告知苍烨知晓,这也正是苍烨喜欢这个听话的侄子的原因。若是眼下他在文渊面前暴露自己的法力已经全然恢复,苍烨定也很快就会知道,大抵是所谓的福至心灵,他忽然打算暂且瞒上苍烨一时,再伺机而动,看苍烨是否会有动作。

因此文渊这一掌顺利地正中太初胸口,将太初从三重天逼退,直接跌落云下。

下坠之时,太初看到文渊小人得志的笑颜,暗骂他愚蠢,虽然文渊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视线之中,太初不敢保证他就一定全然放下了心,指不定还在偷看,故而并非立刻施展法术,仍在无限地向下坠去。

若是他就这么任自己砸落在凡间地界上,即便不死怕是仙骨也要摔断,比死还残忍。那种危机近在眼前、他又无限在边缘试探的感觉让他发出病态的笑容,心中生起一丝躁动。

紫灵蛇总是会比他先一步出手,原本不过寸长的躯体却召唤出可以环山的虚影蛇身,承载在太初身下,太初低声道了句“无趣”,凭空翻了个身,踩在紫灵蛇分身之上,很快降落在弥卢山顶峰,竟比文渊还早到达。

龙潆微醺回到上清宫,玉骨已经备好醒酒汤,放在院中石桌上晾凉,兰阙和璇瑰正等在那里。

两人在说宴会之上璇瑰试探太初一事,璇瑰说:“我的鲛丝锁在他腕间的那一瞬,他确实只有不到五成法力,俨然一副身伤未愈之状,你既见过他施法,倒是坐实他刻意隐藏,更加蹊跷。”

兰阙见龙潆走近,示意她桌山放着醒酒汤,龙潆隐约听到太初的名字,本就因昨晚睡得迟而有些疲累,彻底没了坐下的心思,拂袖道:“不饮了,这身衣服沉得很,我恰巧借着这股酒劲,再补一觉。”

玉骨捧着醒酒汤跟在身后:“上神,您这一觉睡过去,怕是太阳都下山了,晚上您还睡不睡了?”

龙潆闷闷答道:“反正这九重天夜不像夜的,何时睡不都一样?”

玉骨求救兰阙:“白鹤仙,您倒是劝劝殿下,殿下最听您的了。”

兰阙摇头示意玉骨,玉骨端着碗停在门口,再一转身龙潆已经将门合上了。

璇瑰肯定地说道:“她是在躲呢,生怕我们问她。”

玉骨全然在状况之外,迷惑问道:“躲?躲什么?”

兰阙双指一点,将玉骨手里的醒酒汤取来,推到璇瑰面前:“如此璇瑰仙子便笑纳了罢。”

“又用她不要的东西搪塞我。”

璇瑰虽如此说,还是接过了碗,先轻抿了一口试探温度,兰阙则拿起小木钳,从旁边锦盒里夹了两颗酸果干放了进去,龙潆素来嗜甜,璇瑰却喜酸,故而不论璇瑰在否,这上清宫的果盒里也会一直备着格酸的。

兰阙说:“我若是说早就猜到她不会喝,这碗汤就是给你备的,你可信?”

璇瑰一口饮完醒酒汤,道:“你敢说心里就没想着她一旦会喝?”

兰阙思虑周全,道:“锅里还有。”

璇瑰沉吟,许久才说:“你对她的心思,这九重天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偏偏她不开窍。”

“她开窍之时,我不在她身边而已。”

“你昨夜可是没睡好,我虽看不见,却也能察觉出来,天宫宴上你便心事重重的。”

“确有一事,眼前暂不能泄露天机,若是需要你帮忙,再去昆仑山叨扰。”

璇瑰答应下来:“待会儿我便回去了。”

兰阙又说:“倒是还有个忙想请你帮,我想借金母元君的补天锥一用。”

璇瑰立马就猜到他要借补天锥的缘由:“那日路过迦维罗沙窟,我注意到了,擎天柱尚未完全修好,你可是要借补天锥来帮她?”

“正是。”他暂时未想到破那荧惑守心之劫的办法,只能尽量让她留在天宫,迦维罗沙窟怨气盛行,难免危机四伏。

璇瑰答应下来:“补天锥虽从不外借,可你要用,我自然帮你。”

兰阙并未言谢,以他们之间十万年的情意,说谢反而生分了。话不多言,两人约好兰阙明日去昆仑山取补天锥,璇瑰本想让他晚些时候与自己一起回昆仑,顺道便拿了补天锥,兰阙讪笑道:“不瞒你说,我昨夜未曾合眼,眼下实在是有些乏,今日去不得了。”

只见璇瑰的指尖又伸出一根青色鲛丝,绕上兰阙的手腕,璇瑰问他:“你这几日可有去药王府?身体可好些了?”

兰阙不禁缩手,被璇瑰用力一扯鲛丝拽了回来,答道:“日日都去,我本就没什么大碍。”

璇瑰微蹙眉头,似觉情况不妙:“到底是何等棘手之事,让你彻夜不眠,你几时能学会爱惜自己的身子,非要我进去把她叫醒让她同你说才行?”

兰阙隔着衣袖拍了两下璇瑰的手臂:“莫要惊她,她昨夜也不曾睡好。”

璇瑰长叹一声,收回了鲛丝,只说:“若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千万要与我说。”

“自然。”

二人没再寒暄,兰阙先行离去,少不了到药王府点卯。璇瑰撑头坐在院中小憩了一炷香的工夫,醒来后酒劲已经过去,眼看暮色将至,龙潆仍在卧房中酣眠,璇瑰便知会了玉骨一声,悄然离开上清宫。

龙潆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接连见到太初的缘故,阿僧祇劫后她从未梦见过他,这一觉倒是梦见了。

大抵是紫灵蛇给她托梦,梦中所见皆为紫灵蛇视角,太初遭无名一掌,堕下天界,他却不用法力,直直地向下坠,从容赴死般。紫灵蛇又与太初通感,使她也感觉到那种失重的惊恐,猛然向上一挺,惊醒后坐起了身,只看见旁边的矮柜上烟篆缭绕,应是玉骨焚了支安神香,已经快灭了。

今日前去赴宴,玉骨为她选了身比朝服还华贵的霓裳,她不过摘了头冠、脱掉外袍,躺床便睡,醒来汗已湿透了里衣。

龙潆兀自起身到窗前坐下,给自己倒了盏茶,推开窗屉,漫天残阳如血,心头的悸动迟迟不见止息。她缓了许久,命玉骨准备好汤泉便可睡下,独自沐浴,换了身低调淡雅的寝袍,一袭白衣素锦,唯用了银线滚边,青丝用一根竹簪挽在背后,簪子还是兰阙用丹墀居外的翠竹亲手做的。

龙潆审视鸾镜中的自己,这一身打扮未免太过干净了些,倒有些像那凡人清璧。天界与人界不同,九重天以白色为尊,大大小小的仙君最爱穿一身白衣,可白衣在凡间却总与丧事划上联系,不大吉利。

她在上清宫中来回踱步,守着空荡荡的宫殿,心中竟生起一丝寂寥,不免怪罪天宫宴枯燥,酒确实饮得有些多了,而有时饮酒未必就能解忧,反而越来越忧。

那股梦中的惊心隐隐浮现,明明已经夤夜,天宫的晚霞还是忒刺眼了些,龙潆终于叹出那口郁结已久的气,拂袖消失在上清宫中,竟是去了迦维罗沙窟。

她先是出现在擎天柱下,分外精神地修补起裂痕来,耗了不少法力,关键时刻兰阙的话浮现在耳边,天地之间龙潆唯独无条件听从两个人,一个是浮帝,一个就是兰阙,她连忙收回施法之手,用力太过猝然,虽未呕血,心头却跟着痛了一阵。

身上穿的是寝袍,除了离开上清宫时随手从树下捞了壶酒,不曾带兰阙所制缓解心痛的药,不过犹豫一瞬,她摊掌变出那壶酒,拎着瓶口在沙窟中闲庭信步。仙步缥缈,很快见到月牙泉洲,她并未靠近,只躺在附近一处缓坡之上,遥望泉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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