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久久未能落笔

夜色中的林府,不似皇宫那般金碧辉煌,却自有一种沉淀了岁月与权势的厚重威严。

青砖黛瓦,飞檐斗拱,在清冷的月光下静默矗立,如同其主人一般,内敛而深沉。

府内庭院深深,回廊曲折,唯有书房窗口透出的暖黄灯光,在秋夜的寒凉中晕开一小片安稳的光域。

书房内,紫檀木书架上典籍林立,空气里弥漫着陈年书卷与上好墨锭混合的醇厚气息。三朝元老林阁老并未穿着朝服,只一身深青色家常锦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正临窗而坐。

他手中并未持书,只是望着窗外庭院中一株叶片已落尽的老枣树,目光沉静,似在思索,又似只是静观。

烛火在他饱经风霜的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使得那平日里在朝堂上不动声色的面容,此刻更添了几分难以揣度的深邃。

几案上,一杯清茶已然微凉,袅袅热气早已散尽。

轻微的叩门声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进来。”林阁老并未回头,声音平和,却自带一股久居上位的威仪。

门被轻轻推开,进来的是他的学生兼心腹,御史崔明。

崔明年纪不过四十上下,面容端正,眉宇间带着一股读书人的清正之气,亦有言官特有的锐利。

他官阶不高,却因敢于直谏、心思缜密而深得林阁老信赖。此刻,他神色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与急切。

“老师。”崔明躬身行礼,声音压得较低。

“坐。”林阁老这才缓缓转过身,指了指对面的梨花木椅子,目光落在崔明脸上,“何事如此匆忙?夜已深了。”

崔明依言坐下,身体微微前倾,并未寒暄,直接切入正题,语气带着压抑的激动:“老师,学生日前暗中查访,关于秦岳一案,似乎……有了一丝转机。”

林阁老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眼皮微抬,眸中精光一闪而逝,但很快又恢复了古井无波的状态。

他轻轻吹开并不存在的浮叶,呷了一口凉茶,才缓缓道:“哦?说来听听。”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崔明见老师如此反应,心知他素来谨慎,便也收敛了些许急切,尽量使语气平稳:“学生查到,当年指认秦枢密使与北戎私下往来、传递情报的那个关键证人,那个号称在边境被俘后侥幸逃脱的边军校尉……王猛。”

他顿了顿,观察着老师的反应。

林阁老只是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紫檀木椅扶手上轻轻敲击着,节奏平稳。

崔明继续道:“案发后,此人因‘戴罪立功’,并未受到严惩,但也被调离军职,安置在京畿附近的一个闲散位置上。”

“可是,就在秦家被抄没后不到半年,此人便在一次酒后失足,坠入河中溺毙了。当时只当作意外处理,并未深究。”

林阁老敲击扶手的手指停了下来,目光锐利地看向崔明:“溺毙?”

“是。”崔明点头,声音更低,“学生觉得此事太过巧合。便设法找到了当年经办此案的地方衙门的旧档,又暗中询问了当时参与打捞的几名老衙役。”

“其中一人酒后失言,透露……王猛被打捞上来时,虽泡得肿胀,但脖颈处似乎有不易察觉的……勒痕。只是当时上官有令,此事不宜声张,便以意外结案了。”

“勒痕……”林阁老重复着这两个字,眼神变得幽深起来。书房内一时寂静无声,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窗外秋风掠过枯枝,发出呜呜的声响,更衬得室内气氛凝重。

良久,林阁老才长长吁出一口气,目光重新落回崔明脸上,带着审视与告诫:“明儿,你可知,仅凭一个老衙役的酒后之言,和一份语焉不详的旧档,意味着什么?”

崔明迎上老师的目光,眼神坚定:“学生知道。这意味着王猛之死很可能并非意外,而是灭口。若真是灭口,则他当年指认秦枢密的证词,其真实性便大打折扣。秦案……或许真有冤情。”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振奋,仿佛在无边的黑暗中终于看到了一线微光。

然而,林阁老的反应却给他泼了一盆冷水。

老阁老缓缓摇头,脸上并无喜色,反而笼罩着一层更深的忧虑:“意味着你触碰的,可能是一个足以将你我,乃至更多人都卷入万劫不复深渊的漩涡。”

他站起身,踱步到书架前,苍老的手指拂过一排排整齐的书脊,仿佛在触摸着历史的脉络与沉重。“秦岳一案,是陛下登基之初,亲自下旨定性的铁案。”

“陆承恩经办,证据‘确凿’,朝野上下,无人敢置喙。如今陛下虽对陆承恩之流渐生掣肘之意,但对此案本身……”

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然明了。叛国罪是年轻帝王心头最敏感的一根刺,轻易触碰不得。

“可是老师!”崔明也激动地站起身,“若秦岳真是被冤枉的,那真正的通敌者或许至今仍逍遥法外,甚至身居高位!此乃国之大蠹,社稷之危啊!难道就因惧怕触怒圣颜,便任由忠良蒙冤,奸佞当道吗?”

林阁老转过身,看着自己这位血气方刚的学生,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欣赏,亦有无奈。“忠良?奸佞?”

他苦笑一下,“明儿,在这朝堂之上,有时候,真相并非最重要。重要的是局势,是平衡,是圣心。”

他走回案前,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盯着崔明:“你以为陛下对陆承恩就全然信任吗?非也。”

“陛下雄才大略,亦有猜忌之心。他留用陆承恩,是用其鹰犬之利,铲除异己,巩固皇权。但同时,亦对其势力膨胀心存忌惮。”

“这才是为何陛下近来会对我们这些老臣稍假辞色,为何会默许你在都察院对一些小事发出不同声音。这是帝王制衡之术。”

“那秦家小子……”崔明忍不住提到秦彬。

“秦彬……”林阁老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惋惜,随即被更深的谨慎取代,“他活着,本身就是一个信号,一个连陛下自己或许都未曾完全明晰的信号。”

“是杀是留,是磨是用,皆在圣心一念之间。他现在是陛下手中的一枚棋子,亦可能是各方势力眼中的焦点。”

“你此刻若贸然深查王猛之死,打草惊蛇是小,若被陆承恩反咬一口,扣上个‘为叛国罪臣翻案、图谋不轨’的帽子,不但你自身难保,更会彻底断送那秦彬可能存在的、极其渺茫的一线生机!”

“甚至……会迫使陛下为了维护旧案的权威,不得不……”

后面的话,林阁老没有说出口,但崔明已然明白。

若查证行为触怒了皇帝,为了维护天子威严和既定案件的“正确性”,周澹然很可能非但不会重审旧案,反而会彻底清除掉所有可能引发争议的隐患——包括秦彬的性命。

一股寒意自崔明脚底升起,瞬间传遍全身。他方才因发现线索而沸腾的热血,渐渐冷却下来。他意识到,自己想的还是太简单了。

这不仅仅是一个案件的真相,更是错综复杂的政治博弈,每一步都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

看着学生脸上露出的挫败与不甘,林阁老语气缓和了一些,带着长者劝慰的口吻:“明儿,你的心思,老夫明白。心存正义,是好事。”

“但欲速则不达。此事,需从长计议,等待时机。眼下,你要做的,是稳住自身,在职权范围内,多看,多听,少言。”

“积蓄力量,等待那真正可以撬动局面的契机出现。而非凭一时血气,以卵击石。”

崔明沉默了片刻,最终沉重地点了点头,向林阁老深深一揖:“学生……明白了。谢老师教诲。”他脸上的激动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沉毅的凝重。

林阁老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吧。今日之言,出我口,入你耳,再无第三人知。”

崔明再次行礼,悄然退出了书房。

林阁老独自一人,重新坐回窗前,望着那株在夜风中伫立的老树,久久不语。

烛光将他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在布满书籍的墙壁上,仿佛与那些沉淀了无数智慧与阴谋的故纸堆融为了一体。他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声淹没:

“秦家小子……确是可惜了。只是这盘棋,才刚刚开始啊……”

就在林阁老与崔明书房密语的同一片夜空下,千里之外的西北边陲,却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

这里没有京城的繁华与暗流,只有苍凉的大漠、凛冽的寒风和一种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

边关重镇,肃州城。

城墙在月光下显露出斑驳而坚硬的轮廓,如同一位饱经风霜的戍边老将。夜巡士兵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城墙上回荡,铠甲摩擦发出沉闷的声响,间或夹杂着刁斗敲击的清脆声音,划破寂静的夜,传递着森严的戒备。

城中心,定远侯府邸(亦是镇守将军府)的书房内,烛火同样未熄。

与林阁老书房的儒雅厚重不同,这里的陈设更显粗犷简朴,墙上挂着巨大的军事舆图,案几上除文房四宝外,还摆放着一柄出鞘寸许的宝剑,寒光凛冽。

定远侯韩震,年约五旬,身材魁梧,面容被边塞的风沙雕刻得棱角分明,一双虎目即便在烛光下也炯炯有神,不怒自威。

他此刻并未身着甲胄,只一件半旧的藏蓝色箭袖袍,但久经沙场的杀伐之气依旧扑面而来。他眉头紧锁,正反复阅读着手中一份刚刚收到的军报,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军报上的字迹潦草,显然是在紧急情况下书写。内容大致是:一支精锐的北戎骑兵小队,于前日深夜,绕过常规哨卡,突袭了距离肃州百里之外的一处小型辎重转运点。

守军虽拼死抵抗,但寡不敌众,转运点被焚,粮草损失不大,但守卫的三十余名将士全部殉国。敌军来去如风,等援军赶到时,早已遁入茫茫大漠,无踪可寻。

这已不是近月来的第一次骚扰。北戎人似乎改变了策略,不再进行大规模的正面对抗,而是化整为零,不断利用其骑兵的机动优势,进行闪电般的偷袭、骚扰,攻击边防薄弱环节,劫掠粮道,焚毁村落。

这种战术如同附骨之疽,虽每次造成的直接损失不大,却极大地消耗着守军的精力,动摇着军心民心,更使得边境地区终日人心惶惶。

韩震将军报重重拍在案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舆图前,目光锐利如鹰,扫过上面标注的山川河流、关隘城池。他的手指最终落在那个被袭击的转运点上,又缓缓移向更北方那片代表北戎势力范围的阴影区域。

“狼崽子……越来越狡猾了。”他低声咒骂了一句,声音沙哑,带着压抑的怒火和深深的忧虑。

这种战术,他并不陌生。多年前,当他还是秦岳麾下一员副将时,就曾与秦岳一同研究并成功遏制过北戎类似的骚扰。

秦岳用兵,既重正合,亦善奇袭,尤其擅长料敌先机,布设疑阵,对北戎人的习性、战术了如指掌。那时节,虽边境亦有摩擦,但大体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与威慑。

可如今……秦岳早已身败名裂,含冤九泉。

而朝中对边事的态度,也似乎变得微妙而谨慎。陛下登基未久,根基未稳,对军权更是敏感。他韩震虽被委以重任,镇守边关,但来自兵部的粮草辎重调配,却时常迟滞或不足。

奏请增拨军备、加强边防的折子递上去,往往石沉大海,或只能得到些许敷衍的补充。

他深知朝中有人,或许就是那权倾朝野的陆承恩之流,一直在暗中掣肘,生怕边将坐大。

而陛下……陛下对秦岳旧部,恐怕也未必全然放心。这次北戎异动,他接连上奏,陈明利害,请求增兵固防,但最新的旨意下来,却是“严加防范,酌情处置,军械补给,分批调拨”。

“分批调拨……”韩震咀嚼着这四个字,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

远水难解近渴,战场形势瞬息万变,等那“分批”的补给运到,不知又要付出多少儿郎的性命。

他想起了秦岳。若秦兄还在,以他在枢密院的威望和对边境局势的洞察,断不会让前线将士陷入如此被动境地。可如今,秦岳成了叛国罪臣,他韩震即便心中存疑,又岂敢轻易为旧友发声?

那不仅是引火烧身,更可能被曲解为边将勾结“罪臣”,图谋不轨。

一种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漫上这位沙场老将的心头。

他不怕马革裹尸,却怕麾下儿郎因朝堂争斗而无谓牺牲,怕这用无数鲜血换来的边关安宁,毁于一旦。

他回到案前,提起笔,却久久未能落下。

最终,他还是重新铺开奏折,以极其凝练克制的笔触,再次详细禀报了此次袭击的经过、造成的损失,并再次强调北戎战术变化带来的潜在威胁,以及前线军备、尤其是应对小股骑兵突袭所需的轻型弩箭、火器及战马补充的紧迫性。

在奏折的末尾,他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加上了一句看似例行公事、实则暗含深意的话:“……臣等必当竭尽全力,恪尽职守,以报皇恩。然敌情诡谲,恐非寻常防范可制。伏乞陛下圣断,早定方略,以安边陲,以固国本。”

写罢,他放下笔,长长叹了一口气。

这封奏折,能否引起朝廷真正的重视,他心中并无把握。他只希望,那位远在京城、心思深沉的年轻帝王,能够真正看清这边境阴云背后潜藏的巨大危机。

他唤来亲信副将,将奏折用火漆封好,命其以六百里加急,速送京师。

副将领命而去,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韩震独自站在窗前,望着边关清冷孤寂的月色,心中那份忧虑,如同窗外无边的夜色,浓得化不开。

他仿佛能听到,远方的风声中,夹杂着北戎铁骑隐隐的蹄声,以及……无数戍边将士无声的呐喊。

京城,养心殿。

连日来的低气压似乎并未消散,反而因边境那封加急军报的到来,而变得更加凝滞。周澹然端坐于御案之后,明黄色的龙袍衬得他面容愈发俊美,也愈发冷峻。

他手中拿着的是定远侯韩震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奏折,目光快速扫过上面的字句,眉头微蹙,看不出具体情绪。

秦彬依旧如同往日一般,垂首侍立在侧,专注于手中的墨锭,努力将自己化作一道无声的影子。

膝盖处因前夜的罚跪,依旧残留着隐隐的酸痛,提醒着他帝王的喜怒无常与自身的卑微处境。

他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研磨的动作上,控制着呼吸,不敢有丝毫懈怠,生怕再被抓住错处。

然而,当周澹然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在殿内响起,念出“定远侯韩震”以及奏报中关于北戎骚扰的简要情况时,秦彬研磨的动作,还是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那停顿极其短暂,短暂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甚至连他自己都未必意识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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