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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中,李檄伸展手臂,任由宫女将衣衫披上,神情冷冽矜贵。
晨起的片刻时辰,李檄也从不虚度,心中已将今日之事大致过了一遍。
今儿主要事务便是去瞧姜诺,且要在午时前尽快了结此事。
如今,北戎使者还在京中,朝廷事务繁多,不容得他分心,安抚好了姜诺,他也好抽身去做旁的事。
王公公硬着头皮上前禀道:“老奴有罪,陛下临顾侯府,诸事都已备好,只有一件儿,山栀要从蜀地摘运,还未送到京中。”
带着山栀去姜府,是陛下曾吩咐过的,但就这几日光景,山栀还未送至。
李檄皱眉:“之前不是刚从蜀地运来一批花?为何又要折腾?”
之前送山栀给周栀时,已从蜀地调运了一批。
“之前宫中是还存了不少。”王公公没曾想原来李檄是打算将那几束库里留下的栀子给姜诺,一时语塞,犹豫道:“只是旁人挑剩的再送姑娘,未免……况且花也不算新鲜了呀。”
“未免如何?”李檄甚是理所当然:“送礼只在于心,朕亲自趋府,花只不过是装点罢了,她自不会在意。”
王公公张张嘴,却未曾再劝阻。
也是。
陛下都亲自去府上致歉了,姑娘再大的火气,也定然瞬间消弭。
别说这山栀只是枯萎了几分,就算是弄些绢花野草,姑娘也定然是开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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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檄刚迈进侯府门,就瞧见众人在往外一盆一盆的搬花,皆是一簇一簇的山栀子,和他手里的如出一辙,花娇叶展,比他这次送来的的还要秾艳几分。
李檄顿住脚步,眸光沉沉落在那些络绎不绝送出的花上,王公公凑上去,拦住一个相熟的婢女问道:“这是要搬去哪儿呢?”
“奴婢也不晓得,这栀子被姑娘亲自悉心养着,唯恐鸟叮虫咬,听说这花刚来时不过一盆而已,后来养出了小半墙,再到后来这些年,又开了满满的一墙。”
“算来这花,姑娘也养了小十年了,这几日也不知怎的了,说不要便不要了……”
李檄心头骤然一沉。
他忽然想起一段几乎被遗忘的往事。
那时姜诺刚来京城不久,她在陇地长到六岁才进宫,不习惯京城气候,也不好好吃饭,一张小脸甚是消瘦。
她生辰日时,他曾以表哥的身份,送她一盆花瓣厚实的白山栀。
“它叫山栀子,山野盛放,盆栽可开,水中能活。”
“这盆花送你,愿你如山栀子,不管在何处,都要好好长大。”
这些花,定然都来自许多年前,他送她的那一盆。
她从来不是奢靡的人。
订婚用了山栀,也只不过因了这花和自个儿的一句话有关。
李檄心头似怜似叹,想是因了订婚喜庆,她才特意放了白山栀不用,而特意挑了红色……
幼年说过的话,许过的诺,他都早已忘却,却被她小心翼翼藏在心底……
可他在订婚当日,却不由分说,上前便冷冷责问。
想通了此处,再看看自己此番带来的微微枯萎的花瓣,便觉有几分敷衍不妥。
李檄正沉吟,一抬头,却看到姜诺披着春日的藕色小斗篷立在阶上,显然是要出门的模样。
她面含淡笑,眉目间却满是矜冷之色。
李檄望着廊下的少女,难得口拙。
“陛下。”姜诺先看到他,却未曾有半分躲闪退让,真如世家贵女那般,后退几步,垂头行礼:“臣女拜见陛下。”
李檄本想搀扶的手定在了身侧,缓缓握拳。
姜诺对他的称呼极多,表哥,哥哥,透着少女怦然心动的娇甜。
他当了皇帝,三令五申让姜诺当着外人要称呼规矩些,可姜诺乍一见他,仍会脱口表哥。
这次……却不用他教了……
出宫前的笃定如同轻烟散去,李檄看向被陆续搬出府邸的花,闷声开口道:“这花怎的不要了?”
姜诺敛袂,低垂的琥珀色眸光沉静清婉:“臣女本就无心饲养名贵花木,这花从前和臣女有缘,可这花在府邸终究是受限了,不如归于山野,任由它蔓延生长。”
李檄紧抿唇角。
面前的少女如池中亭亭净植的白荷,不施粉黛未佩珠玉,却满是云开雨霁月的干净。
姜诺从小便是如此,父有名望,母为巨富,却从不张扬,哪怕在十几岁最爱雕琢的年纪,也不似京城贵女,金线绣裙,金箔做钿,细细想来,诺诺平日似乎也不曾用过华贵首饰,常戴的几个小耳珰,也不过是白玉做成的小兔小鱼,如她的人一般,满是甜稚的一团孩气。
可他订婚时竟说她奢靡。
近在眼前的诺诺,面上无欣喜,无怨怼,也无讶然和烦躁。
那双从前一见他就荡漾了笑意的双眸,却如平静湖面,似乎再也泛起一丝涟漪。
日融烟暖的春日,李檄却如孤身入了凛冽深湖,泛起冰冷惧意,他低声道:“山栀一事,是朕忘了,订婚那日,朕更不该责你奢靡……”
“陛下。”姜诺上身挺直,恭敬的福了福,开口道:“陛下国事繁忙,若困于此等微末小事,岂非臣女之罪?过往之事,已无对错因果,那日殿中,臣女已将话讲明,陛下若有旨意,可让礼部或太常寺代为传达。”
礼部传达,言外之意,自是将退婚一事过了明路。
已经过去了好几日,可她仍甚是坚决。
李檄心里闷闷的,拳头更攥紧了几分:“这是你我二人之事,朕……未曾告于旁人。”
姜诺缓缓摇头,语气如春水般柔和,又如冬日寒冰般冷硬:“皇后废立,是国之大事,陛下和臣女,虽说未曾成婚,可毕竟也曾有婚约,按律,该提前知会太常寺,以免朝中动荡……”
“诺诺!”
李檄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握住她手腕,胸口上下起伏,眸孔渐渐泛红。
废立,退婚,造册……
句句惊心。
她怎能真的谈律法?
她怎能谈起这等事时,面容如此平静?
李檄攥着她手腕,细嫩的皮肉温热柔软,李檄微微安心,低声道:“你我二人身份如此,一步走错便覆水难收,朕知这段时日,对你多有忽略,你怨朕怪朕,朕都受着,但婚约非同小可,你切莫为了一时之气,泄于旁人,到时满城风雨,又该如何收场?”
李檄语气渐渐强硬,幽暗冷峻的黑眸浮现微微的急切。
姜诺却轻轻弯起唇角。
李檄仍觉得自己不过一时之气,还在提醒她任性的后果。
后果无非便是废了婚约,皇后另有其人。
这是她从前的噩梦,也是她如今的心愿。
“陛下所言,臣女惶恐。”姜诺淡淡抽出手腕,规规矩矩行了礼,抬眸道:“臣女非一时之气,国母之位,臣女位微,难以任之。”
“诺诺!”李檄毕竟是不到二十岁的少年,听她再三说退婚,也冷声道:“你何必非要将话说得如此决绝,十年来你我二人是何等情谊,你竟如此轻践!”
姜诺抬眸,哑声道:“因为臣女长大了,知道最不能轻践的,其实……是我自个儿……”
“您心系朝政,心系百姓,心系这天下,一颗心才多大呢?这绝非您之错,反是黎民之幸,可您并未心系于我……”姜诺下意识避开视线,不去看李檄通红的眼眸,她轻轻握紧拳:“我也不再心系于您了。”
李檄唇角紧抿。
她说得字字真切,句句诚恳,以往,她便是用同样殷切诚恳的神态语气,诉说对自己的想念爱慕……
春日阳光照在湖面上,粼粼的波光刺得眼睛酸涩生疼。
“婚约嫁娶?哪儿有如此多事由?”李檄并未在男女之事上用心,姜诺从小便是她的未婚妻,他并未立妃宠了旁人,又何曾不心系了?:“夫妻一体,怎能骤然轻离?”
“陛下,我生在陇地,这些大道理对我本就无用。”姜诺摇头,语调清澈道:“水滴穿石,绝非一念。您心中无臣女,莫要误臣女终生。”
李檄眼眸转沉。
从小到大,姜诺都乐颠颠的跟在他身后,撒娇乖巧:“我要好好长大,快些嫁给表哥。”
如今,他和她的婚事,倒成了误她终生?!
她向来依赖他粘着他,满心满眼皆是他一人,怎会图谋离开呢……
李檄缓缓握拳,低沉的声线有几分颤抖:“你我二人一同长大,算来已十年有余,如今,你却说朕心里无你?”
姜诺轻轻笑了,她看向天际流云:“我养了三年的狸奴,和陛下提过很多次了,它的名儿是?”
李檄一怔,旋即皱眉,这等微末小事,他自是从未留心过。
“我最喜吃的酥点,您还常让王公公去宫外买来赠我,您可知那糕点是哪家?”
李檄握拳,姜诺的确不止一次提起过,可这些琐事都有宫人操心忙碌,她虽提过很多次那店名,可自己又怎会留心?
“上次去迎使臣,臣女试穿了好几条裙子,有条是您特意说好看的,那裙子又是什么色?”
李檄哑然。
此事不过一月,他本不该忘,可当时他本就随手一指,如今又如何去想。
“还有……还有我父母……”姜诺语气已微微哽咽:“你可知……可知他们的祭日?”
李檄哑声:“七月……”
七月是国祭,他身为国君,自是知晓。
可哪一日是姜诺最难过的日子,身为从小和她订婚的男子,他竟……回答不上。
“事事不知,件件不晓……”姜诺不知何时已满眼是泪,一桩桩一件件,她早就想问,却唯恐他答不出,所以这么久以来,她一句也不敢问,可如今,小心遮掩的一切,却袒露于二人面前:“多可笑,您……还说您心中有我?”
她本来不愿提的。
为十几年的情谊,也为十年来痴心的自己,存一丝微弱的体面。
可李檄步步紧逼。
他让她找他不爱的证据。
多可笑,她不费吹灰之力,轻易便寻来无数。
李檄沉默,心里终是浮现了几丝愧意。
姜诺的发问,他竟一个也未曾答出。
纵然国事繁忙,也着实过分了些。
姜诺眼睛通红,她又忍不住流泪了,哪怕现在不爱了,再说起从前的委屈,她还是会免不了会掉眼泪。
李檄心头酸涩,他上前一步,想要拥姜诺入怀,姜诺却霎时知晓了他的心思,手帕掩唇退后半步,步伐不大,却足以让李檄动作一僵。
他缓缓垂下手,语气艰涩:“朕已知晓你的委屈,从今后,朕会用心待你,只是我们好不容易才走到今日,诺诺……朕需要你。”
姜诺仰头看向李檄。
就算到了此时,他面上仍是高居云端的矜冷,她曾经爱极的男人,说这些话时,满是上对下的垂怜,再配以体察民情般的许诺,如天神折节。
从前她爱极了,如今才晓得爱不起。
“您需要的是行事贴切的皇后,”
“您心里无我,您只是需要这么一个人,端坐中宫,和宫中所有的人,只是职责之分,实质则无任何区别。”
“也许您立皇后,并不在意恩爱与否,就连退婚,想的也是所谓大局,可臣女此生唯有一个夫君,自然想全心全意相爱,您不在意的,却是臣女毕生所求。”
她语音微颤,透出丝丝寒意。
方才还矜冷高大的男人,被这番话说得长久哑然,显出几分狼狈
“您不爱我,因为您不会这般对待相爱之人。”姜诺抬头,泪水终究顺着眼角落下:“若您爱我,这般爱人,臣女也消受不起。”
李檄长叹,一时理不清自己的思绪。
“是朕忽视了。”李檄将花递给姜诺,终是承认道:“诺诺,前些时日是朕对你关怀不够。”
姜诺抽过一枝李檄手中的山栀子,含泪垂眸,视线抚过花瓣。
也不知是从何时送来的山栀子,花朵边缘已微微枯萎了。
可就算是最为灿烂盛放的,她也不需要了。
姜诺抬手,白山栀洒落在半空风中:“从今日始,我和陛下,犹如此花,各自纷飞,绝不缠连。”
李檄久久站在原地,纷飞的花朵如箭般射进胸膛。
姜诺转身上了早已等待在府邸外的马车,未曾再后头。
诺诺:看我不扬了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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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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