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叙,许城也忒无聊了些,成天不是巡山看林就是帮隔壁老王头捉飞走的鸡。”
“再这么下去,我人都快锈了,到底什么时候能追上我哥啊!”
烛光忽明忽暗跳跃在洛叙脸上,他视若珍宝般捧起发皱的草纸。
愣是不肯遗漏一个字,读得比经书还认真些。
岑九安狗爬的字体委实有些难以辨认,却是不妨碍他眼前仿若浮现起前者撇嘴抱怨的模样。
洛叙唇边不自觉勾起一抹笑,目光跃至最后一行。
看到了想看的,他心头发软,眼里泛起点点星光。
“你十四岁的生辰礼物我怕是不能回来亲自送你了,嗯...但我每天都会想你的,你也要记得想我。”
想你。
洛叙心底默念,一点点凑近。
柔唇碰上冰凉的信纸,好似隔空吻到了岑九安。
酥酥麻麻的暖流窜遍了全身,他浑身一颤,猛然回过神。
他方才在...
眼底划过一丝惊慌,洛叙失措地起身甩开信纸,椅子与地面摩擦发出刺啦声。
心跳快了不少,他能清晰听到凌乱的鼓点。
他怎么能对待他如此之好的人,抱有这样龌龊的心思!
凉风穿过未关严实的窗缝,把脆薄的信纸刮落在地。
洛叙手忙脚乱地俯身去捡,指尖微微发颤。
他几乎要失了力气,手软得试了三两次才原模原样塞回去。
搬起数本典籍将岑九安的信压在最下面后,疲惫涌上心头,他只想睡觉。
洛叙第一次放弃了古板的睡姿,主动蜷进棉被里,把自己裹成蝉蛹。
身子泛着虚,头脑却是异常清醒,时不时飘忽到岑九安身上。
他指尖拂过脸颊的温度、他恣意张扬的声调、他笨拙却温柔的劝慰。
还有每每被大哥欺辱时,他挺身而出,将他护在身后的背影。
越想洛叙越觉得心惊,隐隐捕捉到异样却又不太愿意坐实。
整整一夜,竟是毫无睡意。
直到第五次更夫敲锣,天色有了破晓的趋势,他才倦倦陷入沉睡。
身子有些难耐,岑九安轻柔地抚慰。
他环上对方的脖颈索吻,温热撬进唇齿,舒爽得过分。
某些东西喷薄而出,洛叙蓦地睁开眼,下意识去摸,果真一片粘湿。
身体无意识的反应最为真实,连那种事都能梦见九安,是不是意味着他...
洛叙再也无法忽视自己的内心,唰一下掀开棉被。
处理干净一切后,他重新坐在桌案前抽出书籍最底下的信封。
笔尖久久悬空顿住,墨点滴落。
他烦躁地抓起信纸揉成一团,丢进铺了个半满的废纸篓里。
许是捏久了,手腕不断发抖,怎么也没想好该怎么落笔。
试探着说他也很想他?
还是先问问他怎么看断袖?
亦或是直言他对他生了些别的心思?
洛叙叹了口气,垂眸又不满意写下的回复,唰唰几笔浓墨抹掉。
他下意识去摸新的纸,却是只剩最后一张孤零零地躺在桌上。
废纸在篓里不知不觉间堆了老高,还有几团散落在地面。
最后一次,只给自己最后一次机会。
洛叙咬咬牙下了决定,妄想通过此种逼迫遏住不断动摇的心。
笔尖划过草纸的那瞬间,他脑袋里灵光闪过,只写下了一句话——
愿君归来,欲与君共。
苍劲的大字力透纸背,是一气呵成。
这便是他的心意,他最想对岑九安说的话。
洛叙着急地哈了两口气,想要墨迹干得快一些。
他迫不及待,想把信交给守在宫门口赚外快的小侍卫。
毕竟这封信要走上好几个月才能到岑九安手里。
不想等了,哪怕岑九安会因此厌弃、嫌恶,他也要交到对方手里。
洛叙小心翼翼地揣着信出了门,迎面撞上康弘。
“殿下,您往哪儿去?”
那嗓音又尖又细,在他听来却是格外悦耳。
“小康子,母妃若是来查今日的功课,你帮我拖拖吧,我去去就来。”
他头一次大胆地无视了庄妍月,耳畔划过呼呼风声,身子越来越轻快。
脚下石板被踩得咯吱作响,朱红色大门不断拉近,他这才放慢脚步。
不巧的是,两台轿辇率先挤了进来,后面浩浩汤汤跟着太监宫女。
洛叙抿了抿唇,虽然思绪已飞得老远,也只得让到一旁。
为首的太监见了他之后,竟是回头朝其他人甩了个眼色。
“奴婢/才,参见三殿下。”
哐当一声,轿辇落地,众人齐刷刷低头欠身。
他蠕了蠕嘴正想说话,不耐烦的声音钻进耳朵:“竟敢拦我,你还耍上威风了!”
洛贤跳下踏板,甩开贴身宫女要扶的手,大步朝他走来。
“大哥。”
洛叙一心只想趁早把信件送出去,无意与洛贤纠缠,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
“是臣弟的错。”
洛贤鼻子里嗤了一声,不善地上下打量他,
“今儿这么老实,莫不是岑九安走了没人给你撑腰?”
“本王可是用了好些法子才把他弄去那穷乡僻壤的地儿,最好是再也回不来,见了就烦。”
洛贤早在一年前就被封了王,如今正是风头正盛、不可一世的时候。
洛叙想到这一层,没有接话。
只是没料到,连岑九安被派去许城也有洛贤的手笔。
索性许城四面环山,不似边境地区那般受侵扰。
岑九安最多是无聊了些,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如此说来洛贤一路误打误撞,最后竟是帮他解决了烦心事。
“你怎么不说话?”
洛贤上前一步扯起他的衣领,鼻孔朝天道,
“年宴上你和岑九安联手设计往我酒里撒泻药,让我在父皇面前丢脸,还没来得及找你算账!”
拳头带着破空声袭向面门,洛叙微微偏头躲过。
洛贤嘴角一撇,挽起袖子就要扑。
他灵巧地旋身,没让洛贤抓到半片衣角。
“大哥,臣弟无意与你纠缠,您有事的话不若快些走。”
洛贤见此气急,抓了好几下都只有满手空气从指缝溜走。
“来人,给我”
“大哥,你又要整谁?”
洛明嘉似是才睡醒,揉了揉惺忪的眼睛,跳下轿辇,语气有些冲,
“快些回宫吧,出去玩了两日我有些乏。”
“你想拦我?”
洛贤眉头一拧,指了指低眉顺眼的洛叙语气十分不善,
“他上次宫宴干了什么你忘了?敢让我丢脸还拐着弯骂我!”
洛明嘉怔愣一瞬,吐了口浊气不耐烦道:
“大哥莫不是也忘了,是你想给三哥使绊子,被岑小公子发现以牙还牙了回去。”
“轮得到你说话?”
面前的少年已经高出她一大头,心智却是未成熟半分,
“你出宫这几日可是宿在本王王府上的,我都替皇祖母照料你了,你凭什么帮着他不帮我?”
洛叙抿了抿唇,心知不纠缠一会儿是走不开了,
“大哥,我与四妹既都是父皇的孩子,何来”
“本王也没允你说话!”
洛贤扯着嗓子打断,他只得无奈地耸耸肩,不经意间对上洛明嘉不满的眼神。
他轻声道:“四妹,我还有些事要办,所以先算了吧。”
素来他与二哥遇见洛贤都避之不及,唯有洛明嘉肯站出来为他们说话。
他心里时时刻刻记挂着,却也是知道自己现下还没资格附和掺浑水。
洛明嘉蹙着眉满脸狐疑,“你怎地每次都想着逃,没了小公子不还有我在?”
胸前那封将要送出去的信发着烫,他一想起岑九安,连语气都异常柔和:
“这次是真的有急事。”
洛明嘉听了只得不情不愿地点点头,兀自扯了一把洛贤,
“大哥,别再闹了,如此明目张胆被母后知道要罚你。”
洛贤闻言脸色霎时难看几分,底气不足但仍是嘴硬,
“母后最疼我了,怎么可能舍得因为他...”
“一个庶子,给我提鞋都不配!”
藏在衣袖下的拳头紧攥,指甲深深掐进肉里。
心中冒起无名火,洛叙深吸了一口气,始终压制着没说话。
倒是洛明嘉也黑了脸,
“如此说来我与二哥皆是逝去的贵妃所出,不也是你口中的庶子庶女?”
“那不一样!”
洛贤梗着脖子继续叫嚷,却是说不出一个所以然,只得重复道,
“反正就是不一样,你莫要再和他混在一起!”
洛贤许是知道说不过洛明嘉,竟是不再掰扯直接将矛头指向洛叙。
耳边是极尽难堪的辱骂,洛叙面上埋着头没出声,袖中拳头颤个不停。
他不知道为何洛贤自幼时起就对他抱有如此大的恶意,或许真的是因为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怎地,身边没那条见人就咬的狗跟着你就不敢出声了?”
嘲讽的话落进耳里猛地炸开,洛叙瞳孔狠狠一缩。
没有经过任何思考,攥得发僵的拳破空挥出。
万般侮辱他就罢了,凭什么要带上岑九安!
怒火噼里啪啦吞没理智,他眼中蔓起可怖的血色,与洛贤扭打在一处。
洛贤已年满十七,正值长力气的时候,而他不过十四,论蛮力自是比不得。
纵使他的功夫扎实些,却也是被洛贤死死压在身下。
洛明嘉急得扭头吼了几句,垂着头大气不敢出的宫人才敢上前拉架。
“你敢打我,父皇母后都从未打过我!”
洛贤骑在洛叙身上,双手青筋暴起,死死掐住洛叙的脖颈。
后者憋得脸色通红,胡乱抓着钳住脖子的双臂。
胸中愈发憋闷,窒息感笼上脑门,视线渐渐模糊。
蓦地,扼住他的手一松。
冰凉的空气重新灌进肺里,刺得发痒。
他止不住地干咳了几声,胸前一片泛起剧烈疼痛。
“拦本王作甚,反了天了!”
洛贤几乎要被彻底拉开,双手紧紧攫住他胸前衣物。
洛叙微微侧身想爬起来,那封捂得温热的信趁机滑落。
洛贤眼神一亮,不知哪里迸出的力气,挣开拉架的几人,
“本王就说你今日如此安分肯定有鬼!”
洛贤趁机扯出信封,唰地撕开封条,展开那张他小心翼翼叠好的纸片。
暗藏的心事仿佛在大庭广众下被拆穿,耳根子烧得滚烫。
洛叙一时间失了章法飞扑上去,“还给我!”
“给本王拦住他!”
洛贤眯起眼,“他竟敢私下勾结臣子,本王要禀明父皇!”
几名太监见此,面面相觑一番,互相点点头将他按下,
“殿下,多有得罪。”
数双大手擒住胳膊,不论如何挣扎都动弹不得,他又急又羞。
“什么臣子?”
洛明嘉凑上前,洛贤却是扭身护住不让她看,
“洛明嘉你帮这种吃里扒外的东西说话,待会儿父皇连你一起罚!”
她倒也不废话,伸手往洛贤怀里掏。
两人互不相让,最后竟是生生把那信纸撕成了几片。
“你干嘛!”
洛贤气急败坏地松开手,洛明嘉抢过纸片碎了个彻底。
“如此捕风捉影的东西,你竟要拿去栽赃手足兄弟!”
那信上不过几个字,她在洛贤藏起之前便看了个干干净净。
“上次小公子来时,我和三哥与他约好下次一起放纸鸢,三哥书信提醒提醒罢了。”
她望向洛叙,出言解围,“对吧?”
洛叙心里松了口气,连忙点点头。
确有此事,想来洛明嘉是误会了。
不过也好,有利于他。
“我可以替三哥作证,倒是大哥你空口污蔑让父皇母后怎么看你?”
“身为晋王不明事理,传出去让朝中大臣怎么看你?”
洛贤被质问得说不出话,支支吾吾道:“谁知道你是不是为了帮他胡言乱语?”
“那你便去把那日伺候我们的宫女一个个找来问清楚,看看是否有此事!”
话已至此,洛贤仍是不服气,竟真叫来了所有伺候的宫人,结果与洛明嘉所说无异。
天色已暗,微风拂过,几片碎纸屑跑到洛叙脚边。
他垂眸看着,心中发凉,竭力掩下眼底悲伤。
耽误了一下午,饥肠辘辘,也只能等洛贤发完火。
突然,一个太监小跑着过来,附在洛贤耳边说了几句话。
后者脸色大变,满眼犹疑指着他怒喝,“是不是你找人通风报信!”
小太监面色焦急,再耳语几句。
洛贤这回不甘心地甩了甩袖,离去之前还不忘回头剜他一眼。
“想来是惊动了母后。”
洛明嘉偏头望着洛贤离去的身影,对洛叙道,“三哥,你早些回去吧。”
“而且...我方才听到你肚子在叫了。”
洛叙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多谢四妹。”
“强颜欢笑作甚?”
洛明嘉上下扫了他几眼,轻拍脑门道,
“撕了你的信,委实对不住。不过若是真让大哥交给了父皇,谁知道他会怎么颠倒黑白。”
“三哥,你再写一封便是。”
洛叙垂眸点了点头,浑浑噩噩地应下。
再写一封,他鼓不起勇气了。
难道是上天都在阻拦,让他无法对岑九安表明心意。
洛叙回宫后,翻来覆去难受了一整晚。
随着时间推移,思念彻底盘踞内心。
要想些法子,让岑九安能接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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