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气熏人的阁子间内。金灿灿的烛火摇曳,曼妙的舞女,罗袖翩飞,翩翩起舞。
锦绣笙箫的宴会。王甫兴味索然,把玩一把折扇。
扇面是绿枝黄花,翡翠绿的叶片,金黄色的桂花,栩栩如生,似有若无残存一缕桂花香。
哦。他想起来,是他中进士那年宋彤送的。她现在,应该过得还好吧。
那点感情越是模糊,回忆越是清晰。
桂花树下,他注视着少女在庭院里唱歌。歌声清越空灵。琴声戛然而止的一刹那,好似诗人留下的残句,没有结尾。
她跟着梁师成总比跟他强。王甫给自己倒了杯酒,痛快地一口饮尽。
聂山道:“许久没看见敏求了。你们以前经常聚会的。”
王甫道:“他升迁去杭州。一家老小正忙着收拾呢。”
聂山道:“什么时候?”
王甫道:“中秋节前吧。”
他和赵敏求确实好久不聚在一起喝酒。哎,这些公子哥生下来就金尊玉贵,对人总爱热一阵,冷一阵。随他去吧。他现在平步青云,刚认了梁师成做干爹,伺候好这位巨珰才是正经。
舞毕。一位年轻的小舞女青涩地替他斟酒。王甫顺着她颤抖的手,顺势看去,模样有点像宋彤—有一双摄人的杏眼。
“叫什么名字?”
小舞女低着头,不敢抬头。
“啊呀。老爷问你话呢。回话呀。”老鸨急着拉扯她。
性格不像。他转念一想,妓女久经欢场或许装出青涩状也未可知。
“素娥。”那小舞女涨红了脸颊。
“素娥。”王甫拍打着桌案,口中念着她的名字。小舞女头低得更低了。
老鸨连忙推搡着小舞女,怪她年纪小不懂事。
王甫倒觉得不懂事更好。女人太懂事太精明,不好掌控。他反而喜欢懵懂无知的。不像宋彤权衡利弊,和她待久了啥便宜没捞着。他承认这样的女人最能激发征服的**。可朝堂的事够他受的,他实在没精力和她玩心眼子,索性送给梁师成吧。反正她也是要一个位高权重的男人帮衬着她,在这点上他们一样,他乐得做顺水人情。
清月夜,中秋的月光洒遍杭州城。月光凉凉泻下,亭台楼阁沐浴在清凉的清辉中,屋檐的兽首、瓦片泛着银光。一座城的人文山水在满城的桂花香中浮现。
这是赵敏求一家在杭州过得第一个中秋。他又纳了位妾室—杭州城的歌妓。
向洵美替这位新妾室安排一切,又是命人打扫屋子又是安排见面礼,还摆了一桌子酒席替妾室开脸。比起粟娘进门那会,已经娴熟许多。
阖家上下都夸她贤惠。赵敏求过意不去,前一晚来到她屋子,说:“辛苦你了。”和粟娘进门那会一模一样。总之她和他一闹别扭,他就从外头带个女人回来。
刚来杭州那会,有几箱行李还在船上尚未运来。等了半个月,下人才说船翻了,打捞许久也未见到箱子。下人朝船老大道,骨头卖了也不够你赔!船老大下破了胆,带着小儿子来府上赔罪,跪在地上磕头。小儿子瘦得跟黑猴似的,额头上贴着膏药,下水救箱子撞破的,整个人匍匐在地上,身躯佝偻。
向洵美于心不忍。不让他们赔钱,赏了男孩膏药和钱让他一家子回去歇息。
船老大两眼睛珠子通红,跪在地上直呼:“夫人开恩。夫人好人有好报!夫人和小衙内一定事事顺遂!”
向洵美心头一冷。小衙内?她还没有自己的孩子。
赵敏求听到下人议论,回家问她,“那几箱箱子里装的什么东西?”
她说,“以往的诗稿还有字画。”
赵敏求脸色一变,叹息不已:“可惜了。哪些大家的字画?”
向洵美说:“朋友画的。”
赵敏求松了口气,“还好。还好。”
向洵美道:“好什么?我朋友送的都是我爱的。其中一幅画了我在樱花树下的画,再也没有比这副画得好的。”弗谖给自己画过一幅画像,脸上的痣都画了上去。可惜那幅画随着诗稿一同沉没在江里。她一边说,一边小心观察他的神色,见他走神,娇声娇气道:“你画了那么多画,从来没有为我画过一幅画。”她故意撒娇。妈说,和夫君说话要娇气些,男人都喜欢。
赵敏求也情动,抱着她温柔缱绻。“忙完这阵子就替你画。”
终究没有画。第二天就闹了别扭。
起因是一个资历老的婆子,熏衣裳地毯把她嫁妆熏坏了。
姨妈送的大食国大红拔绒褐,红花水染的。红花最忌与沉香、麝香放一起,放一起时间一长,织物就得褪色。
收拾衣裳织物前,她再三叮嘱。那老婆子仗着体面,不把她的话放心里,闯了祸后还怪向洵美的丫鬟事先不说清楚。丫鬟和她吵架,她满嘴污言秽语,骂得丫鬟热泪滚滚。向洵美大发雷霆,打了婆子一顿。
下人们常受那婆子气,早存一肚子窝囊气,奈何没机会治她,见她栽跟头如何肯轻饶?夫人一声令下,下人们杀猪般捆了婆子,结结实实揍一顿,竟多打了十板子,私下糊弄过去。
婆子哭得泪眼婆娑,去找赵敏求告状。那婆子照顾过小时候的赵敏求,赵敏求对她终究有几分感情。看她被揍得瘸着腿,去找向洵美问话。
这边。被骂的丫鬟哭成泪人,向洵美宽慰劝解。屋内的婆子煽风点火:“夫人没听见那老货嘴里骂的话,泼皮无赖听了都羞脸。她居然说得出口?别说年轻姑娘脸上挂不住,连我们听了也掉眼泪。”
一众丫鬟里,此女与自己一同长大,感情最好。向洵美正火大,偏赵敏求寻了来。
“一件毯子的事就算了。你至于把人打一顿吗?”
“你说的轻巧,这是大食国皇室工匠做的,上面花纹都花了,汴京城都找不到工匠会染!弄坏就算了,我打发人说她几句,她把人骂哭。她不是在打我的脸?”她头一回呛他。
他不禁呆住,瞥见那张大婚时铺在床上的大红拔绒褐。毯子上繁琐精致的花纹,似夜空繁星星罗密布,中间一大块掉了色;如同倾城倾国的美人脸上多了一道刀疤,毁了花容月貌;着实可惜。
里屋隐约听到有人在啜泣。妻子说的都是实话。他自己明白不占理。
屋里的女人都在看他,仿佛故意看他出错。就算她没错,可她怎能当一众仆妇的面让夫君失去威严?
赵敏求拂袖而去。不出数日,他在一位钱塘歌姬那找到慰藉,并娶她进门。
中秋节供奉月亮,给下人分派赏钱,互赠中秋节节礼,全是向洵美忙前忙后。
到了中秋这天,终于歇口气,一家子团团圆圆坐在一张桌子上赏月。一夫一妻,两妾,还有个通房丫鬟,一直没开脸。她们四个凑在一起,正好是贤良淑德。赵敏求很满意,既有贤妻操持家事,又有爱妾诉说情意。
新来的妾室唱了首钱塘小调,吴侬软语他们北方人听不懂,只觉得新奇。粟娘接着唱曲。
“一颗樱桃樊素口。不爱黄金,只爱人长久。学画鸦儿犹未就。眉尖已作伤春皱。”
粟娘不愧为教坊名妓,坐着唱曲任是把调子拉上去。
几杯酒下肚,向洵美不禁感怀。这首曲子,她在汴京城听过,那时弗谖来她家做客,唱的就是这首曲子。
她和孟弗谖在樱花盛开的时候认识。她在樱桃烂熟的时候出嫁。少女时期美好无忧的日子如同璀璨的樱花,绚丽而短暂。
她和孟弗谖通过一次信。
第一封信:
“他家重视子嗣。……我和敏求二叔家儿媳常往来。二叔大手大脚惯了,一向花钱寻开心。多出公账的亏空拿二婶嫁妆填补。二婶委屈不已,连带着儿媳妇没安生日子过。二叔儿媳妇生不出男孩,她想替夫君聘个妾室。二婶听了,冷嘲热讽:家里闹饥荒,还去找人一起花银子。娶妾又要买几个丫鬟婆子伺候,这笔银子谁来填?知道你嫁妆多,家里亏空也没舍得让你添钱。我老东西没几天活,所以花自己嫁妆,想着不能拖累儿孙。可是媳妇又没生下孙子,真不知道怎么回事!去找个妾吧,反正人家嫁妆多去花去吧。平日我哭穷,也没见到有人上赶着说有钱帮衬着点。一席话说得二叔儿媳妇躲着人大哭……所以我想倒不如敏求在外头找妾室。”
“……粟娘很有礼数,我们关系友善,之前的担心多余了。大儿子大了,我想把大儿子抱过来养,怕敏求多疑又怕和粟娘闹翻,毕竟没有母亲舍得把孩子给人家养。我和粟娘相处不错,为此事龃龉好像不值当……”
孟弗谖回了信,大概意思是:
“我一点不关心你夫君,内宅还有生儿子这些事。为什么总提你夫君?我们和以前一样聊天不好吗?”
以前做姑娘和现在不一样嘛。向洵美心里嘀咕:她身为当家主母不得为家事操劳?
弗谖没嫁人不知道内宅零零碎碎的事已经占据她整个时光。
大概一年后,她终于生下自己的孩子—女孩。她心中有些失望。赵敏求却很开心,有儿有女,好事成双。
那天敏求抱着孩子,温柔地看着她说:“洵美,你下巴有一颗小痣。我以前怎么没注意到?”
他终于看到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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